弥漫与迁延中的“丝”性
郑工
Tang,是“唐”么?中国古时的唐代十分繁盛,也是一文化帝国,故有“盛唐气象”一说;而在海外,说“唐人”也就指中国人。Tang,代表“中国”?可承华也姓唐。
Tang Silk,可译为“唐丝”,即中国丝,是否也可译为唐承华的“丝”?
唐承华曾游学海外十余年,在日本的时间最长,学习油画、版画,并在那里取得了艺术学的硕士学位,后去美国,又呆了几年。因为这番经历,他对“Tang”就有另一番真实的体验与感受。这种体验会转换成一种中国情结么?由“丝”所缠绕的中国结,或者说,那是一种心结。
中国人利用蚕茧抽丝,早在商周之前。盛唐时,黄河下游一带即是蚕织生产的密集之地。古篆文,其原意就是“一个人手上托着三束丝”,或者说,由人把控着“丝”,意思即“变”。古篆文“变”字上半部连缀的三束丝意味什么?即“乱”,因丝性即“乱”。段玉裁曰:“治丝易棼,丝亦不绝。”(说文,段注97) 棼与纷同,乱也。乱而不绝,此丝之性也。因乱而变,皆人之故也。
唐承华为什么能从“丝”入手,寻找一种新的表现媒材?其实并不是因为“丝”性之乱,而是在一种飘渺的残留状态中,将物与思交织在一起。他到四川,看到一些民间作坊用飘絮法制作丝绵,篾席上的残絮逐渐积累,积成一层薄薄的纤维片,骤然间使他有了另外的一层领悟。丝质缠绵,光影恍惚。透过丝层,世界上所有的物象都失去了自身的质地,而成为一种没有质量的影像,或者说,被丝性置换了的一种图像。此时,在丝的间隙中人的想象力进入了,图像被过滤了,词语所带来的思绪充斥其间,而引发了“诗”,从而在丝与丝的夹层间有了阅读的可能。丝,非诗也;丝,亦诗也。“飘絮”、“丝性”、“夹层”,成为唐承华寻找新的表现空间的三个关键词。
当然,承华不可能想那么多,艺术家凭的是直觉判断,但也许有那么一种意识,使他的画面能给他人提供更多的阐释。
几天前,他开着车带我去他在环铁的工作室。一路上,他极为兴奋地向我讲述他对丝的发现以及对丝的迷恋,讲述着他要开办“Tang Silk .漫延”这么一个视觉展览。这个展览的筹备时间很长,便是专项制作“丝纸”就耗去他的不少时间和精力。作为一位版画家,因为刻画、制版及印刷等项专门的工艺要求,使其对板材及纸张有着特殊的敏感。我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想制作“丝纸”,难道“丝纸”对某种特殊的印版有着某种特殊的反应?我知道他以前做过丝网版画,想必也接触过蚕丝网,体会着成像技术中因“过滤”和“渗透”所产生种种特殊的效果。另外,对于版画家,纸的质地与性能直接关系到图像印制的品质问题,其出现的概念则是“吸收”与“反应”。在“过滤”、“渗透”、“吸收”与“反应”的过程中,可以有相当大的伸缩空间,也就是说,在制作中,艺术家可以随时调整并控制其间表现的种种“度”,如“力度”、“强度”、“深度”、“密度”,等等。主体的意愿与身体的各种反应都可以直接进入,使其有了种种承载,精神的通过物理的作用而达到种种“变化”的可能。无论如何,绘画作品的平面媒介是最终呈现之所在。于是,在“丝”与“纸”这两大概念的基础上,唐承华产生了制作“丝纸”的念头,试图“演绎一个关于传统桑蚕丝造纸的过程”,并以此漫延到当代视觉艺术的各个角落。于是,唐承华又去巴蜀腹地夹江,深入作坊,挑选材料,制作出“桑蚕纸”。
到了他的工作室,他拿出一摞“桑蚕纸”,并指着墙上用桑蚕纸和油画棒绘制出的一批抽象画;同时,向我叙述了他的展览构想,即在展厅内部,使用干冰,制造雾气;使用影像,制造幻象。在一片虚无缥缈的气氛中,让观众进一步体认“丝”的缠绵与空灵,以及屡屡不绝、变幻莫测的“丝性”。
材料本身的质地与品性可以构成一种深入人心的力量。那是无需证明也没有任何前提的,它是给予的,凭借自己的原则介入原初的本质,寻求实质性的内涵,而非内涵的实质性。概念那先天般的有效性失效了,一切都回到具体的感知层面上被重新定义。我拿起相机,对着桑蚕纸表面被油画棒在涂抹过程不断拉扯起的丝球,一一拍摄。我问承华,面对桑蚕纸,你为何要画画?被纸浆包裹着的蚕丝,如何能书写其自身的实质性内涵?承华无语,拿起一把钢丝刷刷向纸面,于是,丝的飘絮被粘在钢丝上;于是,油画棒的色彩混合在丝的飘絮里。刮丝,画线,在抽象的形态与无目的的行为之间,唐承华阐发了材料的意义,或者,只是贯穿着他的揭示意图,让材料出场罢了。
这里,有两个主体么?在自身之外,Tang Silk还能承载或迁延出多少东西?
“介入”是唐承华所追求的一种方式,所以,这里也就不存在着什么自然形态。由茧到丝,由丝到纸,形态的转换便是在某种主体的干预下进行,也引入相应的程序;而不同主体的介入,也在不自觉地改变着形态的品质。所谓意义的“夹层”,与主体的介入有关。其间,也因材料的互释而迁延。当我看到唐承华用桑蚕纸揉捏造型,并综合应用叠加、拼合、印制、刻画、拉丝等手法,不断地在尝试纸张的性能,叩问物体自身那种种表达的可能性。当纸张被撕裂时,内部的纤维暴露了,体现某种拉力;当纸张被油墨或色彩侵染时,内在的吸收性被测试了。物性与心性交织在一起,有时不是相加,而是相互去除,自身也不存在什么必然的结构关系。在所有残留的痕迹中,唐承华想叙述的只是一种“经过”。
2011-3-2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