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法自然

——文牧江木版语言的纯化研究

文/李辉

20世纪80年代，在政治因素占主导、制约地位的大时代背景中，主流文化所固有的权威性日渐式微，思想界的观念重建及意识再造更多地消减于声势浩大的文化批判之中，乌托邦似的精神家园已成往事，精神世界的缺失使人们的思想游移不定，于是人们从这种纷乱复杂的思绪禁锢中挣脱开来， 并逐渐减淡无法接受自己不会伟大的事实的焦虑，远离了宏大叙事，回归平凡的本体，并开始尝试着顺应自然，转向真实的个体生命世界中。

在表达这一代人的生命状态的艺术家中，文牧江选择展现世间的众生相，采用一种近乎原始的表达方式，自然流露心中的感悟。在形形色色、充满欲望的景观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个时代的紧张与亢奋，也意识到在匆匆而行的人流中所构成的现代生活的喧嚣与忧虑。同样是表现现代社会的生命状态，文牧江却表达了一种强烈持久的真实情绪，而且有意无意间，以传统的现实主义方式反思正统主流的价值观念。从20世纪90年代之后，文牧江创作了大量直面社会现实，甚至带有强烈自省色彩的作品。《雀声已远》、《清风掠影》、《状态》、《世相》、《镜像》……定向主题的创作和鸿篇巨制荡然无存，画面上布满了迷失与冲突，素色的迸发取代黑白的沉淀，鲜明的形象特征将宁静诡秘的氛围挤向了边缘。他并不预设某种具体的构图，也不通过理性控制画面的进程和方向，保留对象一种最为自然本源的面貌，并以此为基础构建生机盎然的空中花园，以期还原一个真实的精神乐园。

木版是文牧江进行创作和表达的唯一载体及媒介，他并不像其他版画艺术家般跨越多个版种，通过不同材质的固有特征呈现自己的语言方式。独一性的体现，在作品上的诠释脱离不开艺术家本体的人生、性格及经验。由此出发，审视他的艺术，则存在统一的内在逻辑。

文牧江木版语言的表现性，即源于湖湘亚热带丰富多变的色彩与神秘诡异的民族文化，也有来自于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有益借鉴与艺术家主题精神的自我张扬，以及他所采用的绝版素色木刻多样的艺术表现力。在刻版的程序上或是从浅入深或是由深入浅，从刻下的第一刀到每次上色时刻下的每一刀都清晰地呈现在画面上。与此同时，刻意地保留木版的原始肌理，主动并顺应自然地将其与作品形象相互结合，最终达到意想不到的理想效果，这种方式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持和延长创作的激情。绝版素色木刻在某种意义上，是版画语言纯化的另一种表现，是版画现代性探索的深入发展。

顺应自然及绝版木刻是文牧江版画艺术在内容与形式上抒发的关键词，在把握这两点的前提下，可以将注意力放在艺术家及艺术本体上。

入读湖北美术学院期间，文牧江更多的是接受正规学院式的教育。在规避标准划一的教学同时，他开始注重技术材料和表现语言的实验，讲究形式风格和个性语言的发掘，不断赋予作品探索性的品质。而对于版画本体语言的发掘与拓展，离不开对版画概念的理解和对传统版画概念内涵与外延的扩充。生于湖南隆回的文牧江，童年时期耳濡目染的是色彩艳丽、润泽，造型古拙、夸张的滩头年画，这种中国经典传统民间版画艺术给予了版画最为直接并易于接受的印象。在此种积淀的前提下，文牧江逐渐探索并形成自我语言的雏形。文牧江艺术中的纯粹、本源、自然不是借鉴而来的，而是自发的，但相较于风格化的抒情版画，这或许更接近其本质。《雀声已远》、《清风掠影》用细腻而贴切的刀法、纯净而厚实的色彩开始写实形象的精致性与三维空间的透视感，以刀、色、形的表现性来显现古朴、神秘和诡异的本土特征，还原现实形象的本质，善于通过色块、线条和斑点，以一种具象表现的方式来形成镌刻恒久的神秘气息。

对版画本体语言的发掘与拓展构成了另一种主流意识。借鉴中国画及传统民间版画语言成为版画创作新空间的另一种探索。《世相》系列中的作品，形象被极限地放大，几近冲破画面的人头像充斥在眼前。作者想要向观者传达的并不仅仅只是那转瞬即逝的冲击力所带来的反思与批判，更多的是以原始自然、单纯直率的画风表达生命的本能性与生命原发性。文牧江摒弃色彩，完全通过素色的浓淡变化，解释心象世界丰富微妙的灰度变幻；更进一步把版画印制的尺寸扩大到一种极限，最大限度地增强视觉张力。将色彩减弱到最低的程度，大面积的墨色与墨色的渐变构成了巨大空间的张力，而原木肌理的拼用增添了这种墨色的透明度、丰富性与坚实感的物性表达。如果没有这种原木肌理与素色渐变的语言，他作品中这种深邃与厚重感的呈现绝不会产生如此的震撼力。

在《状态》系列作品中，木版画的本体语言空间，在主题上反映现代社会人们内心的冲突与迷茫，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以个体为本位的自我不是横向地与外在世界发生联系，去认知生存于一个怎样的审美世界，而是纵向地与本真的生命发生关联，探寻个体存在的问题。他刻意地突出个人情感和心理体验，时空描述往往敲碎了再现框架。显然，文牧江一开始就疏离了主流文化，具有清醒的自我意识和坚定的个性立场：他的笔触从有意识到潜意识，从常态心理深入病态心理，用异化的人性与畸形的人生隐喻历史现实，在自主的创作中体味生命，在自主的创作中寻找自我与确立自我。

版画语言的“纯化”也表现在木刻版画的创作上。文牧江的《镜像》系列作品以模糊、疏离的艺术语言，着力表现了人们在现代社会中难以避免的一种虚幻感。这种虚幻的甚至有些荒诞的精神心理，同样被他转换到他的木刻中。 便是以肖像式的人物塑造，捕捉了现代社会那种难以言表的精神心理，而这些精神心理的表现则来自于他对木刻写实的表现深度的探索与推进。他改变了传统木刻以结构线与轮廓线塑造形象的方法，纯以明暗色调的过渡与对比造型，从而使形象具有了传统木刻难以达到的立体感与塑造感。他的版画既有素描细微的刻画，又不失版画单纯的概括。

在完成以上系列作品之后，文牧江又开启了自我的全新探索。他不断消减画面形象的再现能力，回复至木版最本真的面貌。在以往作品的基础上，延续对木版肌理的深度研究，同时辅以画面对象的解构分析，一改以往具象表现的手法，以抽象表现的方式着力营造一种真实的虚幻、虚幻的真实的人性世界，逐渐突出个人意识与观念主张。

版画语言的纯化与版画媒介的拓展使版画体现出很强的现代意识，给了相对平和沉稳的版画创作以启发与辐射。文牧江木版语言的纯化处理远离了形态与结构的自然物象，木版媒介的承载渗入了强烈的个人理性色彩，并使之蕴涵更深远的意义。

2015年3月28日写于岳麓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