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葵Ⅱ——来自葵园大地的报告
开幕时间:2015-12-03
开展时间:2015-12-03
结束时间:2016-02-28
展览地址:中华艺术宫
参展艺术家:许江
主办单位: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华艺术宫,中国美术学院
五个令人心愀的葵园现场,一段持续十二年的生命远旅
由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华艺术宫、中国美术学院共同主办的"东方葵Ⅱ--来自葵园大地的报告"许江艺术大展,将于2015年12月3日至2016年2月28日在上海中华艺术宫隆重展出。此次展览是许江近十二年创作生涯的集中展示,共展出"葵园"主题的大型油画作品六十余幅、系列水彩作品百余幅,以及一系列大型雕塑作品。
本次展览依照中国艺术传统中特有的观物方式,分为四个主题板块:"俯仰-共生"、"重屏-东方葵"、"层览-葵平线"以及"综观-百塑百葵"。这四个板块以雕塑、油画、水彩等艺术形式,发显出中国传统的艺术精神与美学特质。其中,"俯仰"是指展览序厅中訇然耸立着的雕塑葵群,它们如同暗夜中的流火,奔涌、升腾,凝聚而为一代人激越的精神塑像,展现出"俯仰一世"的人生兴怀和历史感慨。"重屏"部分则以十四道大型画屏展示了许江最新创作的油画巨制《东方葵》系列,呈现出层峦叠嶂、黄钟大吕般的恢宏气度。"层览"以阵列般的油画长卷向中国画的手卷传统致敬,展现出一个辽远而隽永的横轴视界。第四部分"综观"中则展出了凝重奇崛的铸铜雕塑《一花万果》以及百余件纷纭群化的水彩作品,探讨东方美学中"浅深聚散,万取一收"的观象之道。此外,本次展览还特别呈献给观众一个题为"此在即诗"的文献展,该板块是由许江教授的数位硕、博士生制作完成,他们系统梳理了艺术家十二年来所经历的葵园发生现场和展示现场,并以图文结合的方式对许江创作中的十个关键词进行了深入解读。
十二年前,许江在小亚细亚高原与"葵"不期而遇。此后,他陆续遭遇了生命中五个愀然于心的葵园现场,并从这些发生现场中反复自我开启,提炼出葵园绘画的精神内核:从小亚细亚高原的"远望当归",到内蒙古雪原的"沧桑如醉",从象山葵园的"重生之炼"到阿尔泰荒原的"群葵即人",再到嘉兴南北湖的"此在即诗"。在这段持续十二年的生命远旅中,许江从远方回到本土,从俯瞰的天空回到沧桑大地,再回到群葵的家园。十二年来他如农夫般在画布上每日劳作,谱写出一曲葵园深处的精神史诗。
许江的葵与世人见面,始于九年之前。2006年,许江携《葵园十二景》首度晋京,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题为"远望"的个展,揭开了他一系列大型展览的帷幕。近十年来,许江带着他的葵,从北京到广州,从上海到台北,又从国内到国外。自2011年起,葵园又先后经历了在美国肯尼迪艺术中心、德国德累斯顿国家博物馆、德国路德维希博物馆等重要机构的一系列国际巡游。2014年,"葵园"系列以"东方葵"为题亮相中国国家博物馆,受到海内外艺术界同仁的广泛关注。这一次,许江带着他的最新作品、带着东方葵的"发生现场"来到上海中华艺术宫,这是葵园系列的一次最大规模的总结性展示,同时也是一份来自葵园大地的视觉报告。
许江把他的展览命名为"东方葵",这是他最新一组巨幅画作的主题。在"东方葵"的系列里,葵被置于史诗剧场般的空间中,蔓生、交错、叠压、铺张。葵名东方,不只是由于许江与葵遭遇的起点是小亚细亚高原那个世界史上的"东方"的起点,也不只因为它们永远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东方葵的"东方性"首先体现在许江对于油画语言的本土再造之中,那饱含着中国意蕴的笔性和书写特质,那登览眺望、叩问抒怀的士人情怀,经过当代绘画语言的转化,焕发而为画面上充满现代意识的东方意境。东方葵所呈现出的,是东方艺术根性在当代人精神土壤中的重新生发。另一方面,东方葵的"东方性"还体现为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历史的宏大进程中,"向阳花开"的一代人集体命运的屈折与展开。画葵即画人,群葵即人,许江以葵为一代人立像。这代人独特的身世和历史境遇,他们的生命经验与精神气质,通过"葵"这样一个曾经浸泡着青春印记的物种意象得以彰显,这是画者的心志,也是"葵"的使命。
东方葵的这种"双重东方性",根植于许江这代人独特的历史感和存在意识,凝聚出一种现代性、历史性与主题性兼备的绘画精神。许江从中国20世纪波澜壮阔的社会进程中发掘出一种历史的势能,转化为个人表现的精神力量。正如他本人所说:"国家博物馆的中厅悬挂着几代艺术家们精心创制的革命历史绘画,那是一座座历史的丰碑,那些巨制深刻地塑造了我们这代人的历史观念……。而我们这代人真正要画的历史,却全然不同。我要画的不是历史的题材,而是历史经验,不是历史,而是历史性。我要用画笔去探索的,是我们自己身在其中的历史,是画我们自己,是要把我们身上曾经有过的苦难、沧桑和依然怀抱的理想、担当统统刻画在其中。"许江把自己这一代人切身的生命经验,转化作历史的精神意象呈现于画布之上。带着一代人的心情,"东方葵"像一颗钉子,坚决地锲入到20世纪下半叶中国历史的宏大画面之中。对许江来说,葵的集体性的肉身恰恰体现了这代人的"历史性"--不止于"世代的心情",而且是一种"我在其中"的历史,一种生命历程和存在经验共同构造出的历史的情意结,同时也是从历史洪炉中锻造出的一种独特的精神品格。
自去年国家博物馆展出以来,"东方葵"以其历史经验的深度、绘画语言的强度、思想意识的锐度,在社会各界引起了巨大反响。葵作为一个母题,已经超越了一代人历史经验的表达,进而成为穿越不同世代、不同领域的心灵中介,成为二十世纪中国"人"与"民"的精神图像。
为配合此次展览,青岛出版社编辑出版了《东方葵Ⅱ--来自葵园大地的报告》大型学术图录,该书以五个葵园发生现场为线索,系统展示了许江十二年来的创作。同时,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编辑出版了学术文集《葵园评说》,辑录了三十余位专家学者关于许江艺术的深度评论。
展览期间,我们还将组织五场主题各异的学术座谈会。我们期待着,通过许江的绘画,通过围绕"东方葵"的这些讨论,可以唤起不同世代对于历史的感觉与思考,唤起大家对历史之"有我之境"的理解和热情,更重要地,是要唤起一种以艺术劳作深耕中国社会的民学精神与人民意识。
附件1五个葵园现场
附件2许江简介
附件3范迪安《葵出心田--许江艺术三题》
附件4高士明《称之为命运--致"向阳花开"的一代》
附件5孙歌《东方葵承载的历史》
附件1:五个葵园现场
五个令人心愀的葵园现场
现场I2003年8月土耳其小亚细亚高原
远望当归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2003年8月的某日,小亚细亚高原,许江与葵不期而遇。那是他生命中的重要时刻、艺术生涯的决定性瞬间,那是命运的礼物。
那一时刻的许江,邂逅"葵原",也发现了"远望"。远望意欲超越界限,意欲从此超越中把握原野的浩瀚与辽远。然而,远方之外还有远方。那远方之外的远超出了距离的意味,是道路迢递、岁月悠然。
"逝曰远,远曰返"。遥远处尚昭示着归来的方向,这远望之境构成一种凝视着的回忆,一种从时间遥远处的返视与冀望。在画笔挥洒、涂抹和层层堆积之中,自然那隐匿的历史,现身于葵群的疏远和回忆。许江画的不是风景而是大地,不是历史而是流逝。作为发生与命运的历史凝结在大地之上,经由绘者之手在画布上演历而出,绘画之历程由此与存在的历史同构。绘画本身也就成为历史发生运作的显象机制,成为存在的历史和心迹。
许江手记:
我蓦然遭遇一片夕阳下的老葵。那葵钢浇铜铸一般,与大地浑然一体。它们正朝向同一个地方,太阳从它们身后缓缓落下。我仿佛看到一群老兵,也看到我们自身,那曾经向阳花开的一代人。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关于向阳花的经验--那时代的群体命运和现实的风雨沧桑,那交叠我心并在记忆中蒸煮了几十个年头的经验--被怦然激活。我看到了将一代人的生命历史性地活化而为的存在。我不仅看到了葵,而且看到了葵的荒原表情,看到了一个季节和站在季节边上的自己,从此开启了我的葵园绘画。每次创作,我都仿佛回到那里,回到那个夕阳西下、大地苍茫的"众神的黄昏"。那个时刻是我葵园记忆的起点,也是我后来无数葵园意象的家园。
现场II2007年1月内蒙古雪原
沧桑如醉
岁月如歌,许江以长歌作酒;沧桑如醉,许江以沧桑入画。
那是一片无人的雪原,白色大地上挺立着葵之阵列。原野中弥漫着岁月深处的寂寞,在无边的沉默与空寂中,群葵兀自伫立,葵杆依旧挺直,葵杆的颜色愈加深重,它们是荒寒大地上的守望者和守夜人。
"大地"原本具有"承纳"的含义,天地玄黄,四季流转在天空,万物众生归藏于大地。荒芜的原野上季节轮回,春华秋实的戏剧反复上演,那是天地轮转,大道迁化。天道高远,地道幽邃,而人间正道,是沧桑。许江所要做的,是将这份沧桑、这存在的历史性呈现于画面之上,进而画出四季流转中的寂默与生机,画出世事变迁里的苍茫岁月。
2007年1月,在这片大雪覆盖的葵原,许江自葵杆挺立的老葵身上获得了一种精神的力量--从命运磨砺中铸就生的刚强,从历史沧桑中获得存在之拯救。
许江手记:
那是2007年冬,朋友为我在草原深处留一片葵。吉普车在沟坎中行驰很久,最后在天地一色的微茫中,依稀看见墨晕般的一点,渐近渐大,正是那片葵园。叶已凋残,枝秆坚挺,唯那葵盘,挑着雪,昂然向远方。白原中,葵化身而为黛黑色,仿佛铁铸,沁着一种冷峻的力量。
当地的农人告诉我:葵是最平常、最草根的物种。土地太贫瘠了,就种葵。葵的发达的根系会抓松土壤,一年年将葵身埋入土中,三年五载,土地就得以改善。西北人收葵,常用剪子将葵头剪去,无头的葵秆弃在荒野,冬季雪寒,挺着一份苍凉。
雪葵的描述深深地打动了我。后来,我把感受画在十米长幅《青葵》中,漫长的三个月创作,掌心的老茧被笔杆顶得生疼,我把肉身的痛切隐在《青葵》中。那痛楚还让我对葵秆,那剥了皮一般却宁折不弯的葵秆产生莫名的敬意。从此,在我的群葵中,那葵秆成了刻划的核心,编织起一道道密织的葵墙。由于这葵秆,我笔下的葵默然告别了荒寒大地上的羸弱身影,而变为如墙如壁般的硬朗。我知道,在葵的生长的底层,是我自己的生命的洗礼和塑造。我在这里挥汗耕作,在这里化蛹成蝶。
现场III2009-2012年象山葵园
"重生之炼"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在这天地熔炉的冶炼中,葵迸发出一种强悍的意志和耀眼的精神性,化身为荒原上一团团燃烧的烈火,带着生命的热烈与拯救的希冀,向着那辽远的最深处漫延。在葵园早期,许江把葵植入浑茫天地,以"俯瞰"的姿态成就一种历史的"远望";渐渐地,葵脱离了土地,放弃了原野上的诗意,而被摆置在历史的剧场/祭坛之上,成为被献祭、被"仰瞻"的"无地花",成为《共生》中訇然耸立着的那片黑压压的葵群,那浴火重生的葵群如同暗夜中的流火,奔涌,升腾,凝聚而为一代人激越的塑像,成为一片从灰烬中向上流动的黑色火焰。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年年岁岁,在这座蕴籍着山水精神的校园,向日葵们开得灿烂娇艳。在这里,葵园即是家园,流浪远方的目光在葵园中得以安置,荒原深处的孤寂在葵园中被驱散。在这葵的家园中,葵守望并且等待着,一次次寒来暑往,一次次春华秋实。葵的等待足以驱散那命运中的孤寂。在葵的等待中,在许江所营造的大学的望境中,艺者的心境与情感、思者的困惑与怀抱得以薪火传承。画者,华也,画者于笔笔生发中现刹那芳华。葵园深处,历经沧桑的老葵,在画面上绽放得愈加老辣烂漫,更加璀璨瑰丽;此时的群葵也逐渐绽露出另一番容颜,它们生如夏花,它们灿若云霞。
许江手记:
入秋,校园中的葵由黄变褐,山北就像一片铜铸的山坡。请人割下八百棵葵,靠在八号楼宽大屋檐下风干。不想秋雨绵绵,潮热总也消退不去,大部分的葵霉变发黑,仅存百余株还挺着精神。趁着秋深的几天太阳,将葵倒悬过来,倚着山边的栏杆晒日头。一排长长的倒葵,像一条金灿灿的河。
悬葵如悬河。葵总是挺着花盘,"向日而倾"。那花盘传递着土地的讯息,传递着万物趋光的特性。一旦倒转过去,花盘落在地上,一排排的倒葵正像是悬起的河。这悬河很有些分量,重重地扎在地上,花盘如激起的浪花,在地上盘枝错节,厚厚地镶起一道金边。葵的倒悬,有如天地的倒悬。那硕壮的根茎挑在空中,正有"大风卷水,林木为摧"的悲慨。残叶卷曲着,像互相挽连的手。那茎带着岁月的沧桑,渐渐地凝紧,又将葵盘四处抛散。老葵与落叶交叠在一起,恰是"萧萧落叶、漏雨苍苔"的慨然景象。
葵的倒悬,有一种寓言感。仿佛一阙故事,从结束处倒叙着述说。这倒叙并不唯是一种解释,而是故事更精彩的展开。我们沿着根茎把捉故事的缘由,却发现了历史的葵盘一般的丰采。这种寓言感暗示着一种自我拯救的力量。当枝杆被硕盘压低了头的时候,葵的倒悬就让葵获得了一种解放。这解放寓在悲慨中,让悬葵成为一种谜,一种滋生着历史思考的谜。
现场IV新疆阿尔泰
群葵即人
阿尔泰荒原,国土西北角的大地上,满山遍野的葵群如同燎原的火焰。那是一群如流火般炽烈的老葵,在历史的荒原上,在阳光的箭羽下经历着生死轮回。对于许江,这是又一次命运的召唤。他从葵群中辨认出自我的身影。葵即是人,群葵所昭示的,正是这"向阳花开"的一代。他们在新中国出生、成长,历经风雨沧桑,背负着责任和希望,在大时代的宏大进程中一路同行。
许江的葵,谱写出一代人的生命记忆,在历史中铭刻下一代人的精神图谱。在他的画面上,葵头恣肆飞扬,群葵那绽放的精神之火承接自太阳的火焰。这些在历史劫灰中重获新生的阳光的接引者们,理想、沧桑、坚韧、倔强,孤独而不颓废,苍凉而不哀伤。这曾经向阳绽放的一代,由此可以沧桑入画,于磨难中获得滋养,从孤寒中觅其膏粱。
许江手记:
年年追葵。2012年,我追到了新疆北部阿尔泰。
烈日照向一望无际的戈壁,碎石与顽土拼成戈壁的底色,油葵从大地上拎起一小撮土,低低却又顽固地伫立着。荒原的风掠过,葵藿颤动,小叶盘抖着碎光,戈壁上泛起一片黄褐色的微波,一片接着一片荡开去,绒绒的,颤颤的,仿佛大地的声息。我站在阿尔泰北部戈壁的边缘,心中澎湃着曾经的多个葵园,仿佛踏着这葵园的碎片,慢慢前行。
清晨八点,天未亮,月高悬,两人高的硕葵,一望无际,如若横河。曦光渐落,葵园被慢慢点亮。一车女葵农前来,砍下葵秆,垒成小山般的葵垛。葵藿翻卷,花盘交叠,群葵仿佛在一个直立的骨架上重新生长。葵的横陈,与直立相异,让人想到生者的倾覆。横葵如横山,断面上的葵盘,横生直挺,兀自坚强。尤其一片片小盘,虽秆细枝长,却坚挺依然。横葵相叠,含着一个曾经丰硕的葵园。硕葵横陈,将辽阔和四季,叠成一片青山,一片盛园的纪碑。
现场V2015年8月浙江南北湖
此在即诗
2015年8月,嘉兴南北湖,台风肆虐后的葵园,迎来了一位写生者。对他而言,写生首先是一种临场的唤起,一种直面事物的起兴与响应。面对现场,画者化身而为沉默葵群里的一株,侧身于风暴席卷过的这一片狼藉,万端交集发为无端惆怅,一种感动悄然而至。
存在即诗,却不局限于诗意的生发与传递。绘画所呈现的,是诗性,是存在的风景。绘画是人与世界彼此生发的过程,也是画者自我验证、自我觉醒的方式,不独要以形写意,更须应物写心。世界万物无端生灭,目击道存的时刻,有几份迷茫,几许通达,迷茫与通达共同升起的时刻,境与我俱往。
存在即诗。世界如流,天下涛涛,这片葵园在风暴后消歇、疲惫、寂寞、悲悯,默默地自开自落。那沉淀于世的,是寂然,是静默,是人心无尽的愀然。
许江手记:
?台风,十五级的飓风,沿着浙东的海岸旋移,象刨刀一般旋削着陆地。大片的葵倒伏、倾伏,如若波涌,葵杆贴着地垅爬行,此起彼伏。这是一场浩劫,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令我怦然心动。凌晨,乘着微熹将画架铺开,那远近地伏的丛葵墨团般凝重,曦光在某些凝重的叶藿上闪光,园地深处的倾伏一片狼藉。在那个狂暴之夜,这葵经受了怎样的肆虐?经受了怎样的摧残?此刻,他们用群体的身躯,刻录下这份生与死的搏斗。这动人心肺的倾伏,塑造着某种催剥与重压,也塑造着某种担当和代价。每一片倾伏都不尽相同,都用具体的倾伏,记写下这片生命的抵抗和顽强!台风,那个我们认为过去的历史,被它们用身体镌刻在这里。
此刻,葵园格外宁静。一方面,葵园的倾伏与抵抗仿佛还在持续,另一方面,这一切又被凝在这里,凝成一片戏剧般的宁静无声。仿佛一场戏达到最高潮的瞬间,一切凝固了,连声响也被关去。但总有几株葵,那些被倾伏者支撑着的葵,依然挺立着。那是哨兵,那是大地苏醒时的寂然眺望。我蓦然感受到:此时此刻,这葵园,这劫难之所,正凝着一种天地终极的表情,愀心于远未完美的自然。此地氤氲着一种趋于完美的静默和诗性,正是这种静默之诗,令我们如醉如噎。
附件2
许江简介
许江,1955年出生于中国福建,现任全国人大教科文卫专门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油画家协会主席,浙江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中国美术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许江是当代中国最重要的艺术家,他的作品蕴涵着丰富的文化内涵,蕴涵着东西两种文化之间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对话,其绘画被视为对当代视觉消费文化的抵抗与消解,是艺术精神在技术时代的一次突围。许江的作品曾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圣保罗双年展"、"亚太三年展"、"上海双年展"等国际大展。近年创作"葵园"系列,先后在中国美术馆、上海美术馆、广东美术馆、浙江美术馆举办大型个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
许江是当代中国艺术最重要的组织者和推动者,始终致力于让世界全面了解中国当代艺术。为此,他创立了一系列中国最重要的国际艺术平台,如上海双年展、杭州中国画双年展(Calligraphy-PaintingBiennale,Hangzhou)、北京中国油画双年展等,名列英国权威杂志ArtReview评选的"世界艺坛最具影响力的100位权威人士"。
许江是一位教育家,作为中国最重要的美术学院的院长,十余年来,他秉承中国美术学院的历史文脉和精神传统,明确提出当代文化境遇下"多元互动、和而不同"的学术思想,营造古今通、中外通、艺理通的学术格局,不断改良艺术教育的知识结构,在艺术教育领域积极推动并努力践行种种构想和改革,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成绩斐然。
许江也是一位博学深思的写作者和言说者,出版了文集《一米的守望》、《视觉那城》、《本土的拆解与重建》、《大学的望境》、《远望者日记》、《文与思》、《葵园辞典》等一系列文集,对当代艺术与文化问题做出缜密的分析研究,深刻辨析当今艺术的焦点话题和重要现象。
1980年代末,许江被选送赴德国汉堡美术学院自由艺术系留学,得以深切研究西方当代艺术的诸种思潮。在此期间,他进行了大量的跨媒体试验,体验了观念艺术的多种形态。然而在此后的数年中,他的身上却呈现出一种双重的回归:在思想上是从西方艺术学问向中国传统学养的回归,就作品而言是从跨媒体的形态试验向绘画直观表达的回归。如他本人所说,这一历程是"精神远游者的返乡"。在他的作品中,气势恢宏的格局、纷乱而沉重的气氛、大跨度的时空建构造就了强烈而凝重的历史知觉,锻造出一种宿命般的视觉意志,这一切都显露出一种德国式的当代艺术气息。2000年,许江在柏林碧塔尼亚艺术中心(BethanienArtCenter,Berlin)举办个展"历史的风景";2001年,在他的大力推动下,29位中国艺术家在柏林汉堡火车站美术馆举办了"生活在此时:中国当代艺术展";2006年,许江又策划并参与了在汉堡艺术中心举办的专题展览"远西:4位中西之间的艺术家"。而这次他的大型个展在德累斯顿国家博物馆举行,对曾留学德国并对德意志精神传统有着的深厚感情的许江而言,同样是一次意味深长的"返乡之旅"。
近年来,许江以"葵"为题,创作了一系列精彩的艺术作品,从气度恢弘的巨幅油画到墨色氤氲的水彩画,再到金戈铁马般的群化雕塑,许江的"葵"为中国艺术史增添了一个强烈而独特的视觉类型。许江的"葵"不只是传统绘画中那种梅兰竹菊式的象征,而是一种历史隐喻。正如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所说:"许江画葵,画的是一代人,这代人,被称作向阳花的一代,战后出生,文革中成长。经历文革的一代青年,回到学院,见证了思想的复苏,改革开放的变迁,放眼世界的冲击,置身于一个民族的历史性的更新,他们是重新生长的一代。他们犹如荒原上的葵,经历文革的荒芜,又亲历了历史上最疾速的变迁,历经风雨沧桑,又背负责任和希望。荒原与拯救是他们这一代人永远的主题。他们带着与生俱来的荒原气息,又担当着拯救与自我拯救的使命。"
许江是改革开放初期成长起来的艺术家的杰出代表,在他这里,可以看到他们这代人的缩影:沉重的使命感、富于激情、认真思考、充满矛盾又信念坚定。在许江身上,有两种精神素质交叠在一起。首先是他所继承的中国美院(国立艺术院)的传统精神。这所中国最早的国立高等艺术学府,自1928年创立伊始,就在蔡元培先生的倡导下,在林风眠先生为首的第一代艺术家集群的努力下确立了她的理想和风骨:文化使命感、艺理兼重的精神,以及诗性浪漫的气质。作为这座学术传统渊深的学府的领军人,许江的所思所行,与这所学院的历史文脉和精神传统是分不开的。其次是文革后一代青年的精神品质。在他身上,折射出这一代人的共同命运:少年时代的磨难,艰苦的求学路,难以磨灭的理想主义,沉重的历史抱负和社会责任感,在当代思潮和本土情结之间的困惑迷茫和艰难抉择;也突显出这一代人的精神品质:浓厚的拯救意识、沉重的思索、与改革开放同行的激情。在他们身上,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个人命运与社会命运相交叠的历史性的塑造。
附件3
东方葵承载的历史
孙歌
一
2014年10月下旬,在国家博物馆宽敞的展览大厅里,我观赏了许江先生的《东方葵》系列作品。我记得那是个深秋晴朗的日子,北京难得地露出了蓝天。或许正是许江画笔之下那跃动着的葵的灵魂,让我把国博外面的蓝天也一并保存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幅完整的图画:在紫禁城的东南方,在蓝天白云之下,许江那千姿百态的东方葵绽放着苍桑而又灿烂的生命。
那天前去观摩的一行学者里,有几位碰巧与许江先生同庚。这几位里,也包括我。我们属于同一个世代,而且,不管经历如何不同,在我们少年时代的记忆里,都保留着一幅"元风景":工农兵造型的人物身前身后,环绕着鲜艳的向日葵,画面的上方,一定有灿烂的太阳。工农兵和向日葵,一起仰起头来朝向太阳,花朵鲜亮,人物挺拔。在我们从童年走向青年的十年里,这幅元风景幻化出各种不同版本,定格在我们的身体记忆里,也伴随着我们奔赴工厂和农村乃至军队,成为工农兵的一员。
葵,曾经因为中国的一段历史而在那个时期的各种植物中独领风骚。它"向阳"的属性甚至使它盖过了笑傲风雪的松柏与寒梅,成为那个时代中国人的精神图标。那是葵的一种特殊样态,在那段历史里,它永远定格于"夏花"的状态:朝向太阳,充满朝气,饱满而单纯,每个花盘都与群体交相辉映,随时准备着自我奉献。
对历史而言,1966年到1976年的十年时间仅仅是白驹过隙,可是对我们而言,那却是人生中只有一次不会再来的青春时代。作为精神符号的葵,在那段历史之后永远定格在夏花季节,我们却继续从青年走向壮年,走向人生的后半。如果说当年我们也曾是绽放的夏花,那么一路走到今天,我们经历了秋葵,经历了老葵,还将面向人生的终点。在许江的画布上,葵们早就走出了夏日,经历了风霜,它在推进着生命的季节;夏花已然定格,老葵成为主题,它还没有走完自己生命的历程,所以许江的葵穿越历史的定格,灵动在今天的时代里。绽放的夏花,那个饱含了我们每个人酸甜苦辣的青春记忆,是许江的东方葵绽放时的原动力。一个时代被冰封,人生却在继续;一段历史被搁置,生活却不会断裂。当我们走进《东方葵》的展厅,迎面看到巨幅的葵林时,我们看到了自己生命中的不同时刻,看到自己人格中的不同元素,也看到了个体之我微不足道的命运与历史长河的关系。
我曾经在一篇对《东方葵》的评论中提到过葵花向阳的奥秘。其实葵花向阳,是这个复杂植物对人类视觉开的一个玩笑。葵花的花盘向日,是为了给花托深处不向日的基因遮蔽阳光,当葵花向着太阳绽放笑脸的时候,它真正的功能却是在"躲避阳光"。所以表面上看到的现象,未必就是真实的。不过与此同时,向日葵那沉甸甸的果盘,却是它向日的果实,为花托遮蔽了阳光,花盘却从阳光中获取了营养。因此,表面上看到的现象,也未必就不是真实的。
我们这一代人,就成长在真实与虚妄、单纯与混沌之中。对于历史而言,那是一个高浓度的时刻,它把各种错综的力学关系纠缠在一起,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国家实验,对于后人来说,这个历史时刻或许是理解中国历史深层机制的最好入口,因为它以极端的方式呈现出社会处于常态时所遮蔽的那些结构性要素;然而对个体生命而言,社会生活的风浪却揭开了平日里人性的面纱,人们更容易注意到激情背后的个人品德。背叛与欺骗、陷害与谄媚,人性中最为丑恶的部分曾经在那个时代借助于最崇高的名义喷涌而出,个人的阴暗动机假借着正义之名招摇过市;然而这一切并不足以断言那是良知陷落的十年。在国家动员的社会动荡之中,在违心的选择与真实的欲望席卷之下,人性中的尊严与坚忍、献身与宽厚,精神世界里纯真的信仰,这一切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却并未因为虚假和丑恶的一时泛滥而被轰毁。相反,恰恰是在渗透整个社会生活的巨大动荡中,我们这代人的品格经历了真正的历练与考验。
但是岁月流逝,在大浪淘沙水落石出之时,最重要的却不是确认这些历史瞬间的是非曲直,而是追问那个曾经造成一个社会精神上的贫瘠与丰饶的历史瞬间本身:它究竟提供了什么样的遗产?
如同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约定俗成的风气一样,我们那一代人也共享了一些特定的价值判断。我们曾经被称为"吃狼奶长大的一代",这当然是因为所有的价值都被扭曲,都缠绕、挤压和变形为一个笼统的复合体。但是我希望指出的是,即使在最为混沌的年代,人类的智慧也会以特别的方式生长;苦难乃至灾难,当它被转化为智慧的营养之时,历史才能够显示它真实的面貌。正是这动荡而迷蒙的年代,给我们这代人提供了特别的精神营养,无论那时我们每个人处在什么境地,无论那个时代对我们每个个体而言是幸福、机遇还是苦难、幻灭。
二
其实,把文革期间的一两代人视为一个整体是不成立的。这样说,常常不过是为了制造话题。每代人都经历了分化,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他可以与不同世代甚至不同文化的他人发生深刻的默契,却未必与同代人都能交流。归属感与认同感导源于许多因素,共同的生活经验仅仅是因素之一;或许造成共有的归属感觉的,是处理生活经验的能力与方式,而不是自然年龄。
然而,共同的生活经验仍然是不可忽视的,它由共享的社会氛围所打造。社会氛围的不断改变,使得自然年龄具有了意义:你赶上了哪段历史,你就活在哪段历史里。一代人,说的与其是自然年龄的区分,不如说是历史曲折前行时的段落区分。在相对安定的时期,几代人可以融为一体,但是在剧烈变动的时刻,几岁之差就可以变成两代人。我们赶上了尖锐冲突的年代。在那十年间,自然年龄上的同一代人,因为一些特殊的历史契机,其实悄悄地变成了两代甚至三代人--老大学生们与造反的高中生;初期的中学生红卫兵与当时还在小学里的"红小兵"--自然年龄上几岁之差,却在社会阅历上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世代感觉。有一批人因为早生了几年,在"武斗"的过激行动中杀害无辜,造成终生的遗憾;老三届赶上了第一批上山下乡,多数成为了真正的农民或者后来回城务工;晚生几年的一批人则赶上了"复课闹革命",久违地学习了文化课。有一批人在取消高考的几年里"占领上层建筑",有一批人则在恢复高考之后才能上大学……这是历史剧烈变动转折时期特有的状况,我们躬逢其时。我相信,在我们的上两代人那里,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况--谁知道辛亥革命到北伐之间短短的十几年里,历史造就出几代人?
其实,除去自然年龄无法脱离历史地整合出一代人之外,在同一世代里还有更细致的差别。虽然同是"吃狼奶长大的一代人",我们这代人里也曾经有过红黑或者灰色之分。我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多么向往能摆脱"黑五类子弟"的标签,能够加入"红小兵",能够"进步",然而在最初的几年里,这个单纯的愿望却如同水中的月亮。而在那个时期,无论群体大小,只要有群体,"进步"就只是其中一群人的专利,另一群人则被排除掉,或者被恶语相加乃至遭到迫害。我们这代人过早遭遇到的"政治",绝非今天被奥数、钢琴和英语考级填满了童年的一代人所能想象。对我们而言,政治并不是书本上为了应付考试而背诵的条条框框,而是我们身边活生生的人际关系,它无形地利用了国家政治的力量,成为我们的命运起伏跌宕的变数,也因此构成了我们的生活环境。我们赶上了一个大规模的国家实验,这是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实验:它依靠国家机器捣毁国家机器,并且用捣毁国家机器的方式强化国家能力。这个实验打翻了原有社会阶层的定位,几乎所有人都被卷入了政治漩涡,并因此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假如我们不那么书生气地认为只有国家权力之争才是政治,那么,我们这代人的青春经验,就处在日常政治的漩涡之中。
我还记得,一位出身农民的年轻学人告诉我,她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岁月就是文革。在那个时期里,他真正体会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可以参与日常政治,并且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和待遇。在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的时期里,原来离制定国家决策最远的群体,得到了直接参与各级执政的机会。至于这种"占领"扩展到教育系统,则使得一度中断的学校教育特别是大学教育,呈现了另外的一种面貌。教师不再是权威,知识不构成教育的主体。"接受工农兵再教育",成为那个时代的一个口号,烙印在一代人的身体记忆里。
对于文革中的普通人而言,政治并不是遥远的国家行为。它不但通过国家政策的剧烈变化渗透到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去,而且让原本躲在水面之下的日常政治与国家政治之间的关系浮出水面。即使是处在小学阶段的孩子也懂得,政治并不仅仅是国家层面的冲突与对抗,而且也是社会生活中人与人关系在白热化的时候,个体对于国家政治变化契机的主动使用和灵活转用。很多人认为文革十年是一场灾难,而且它一去不返,已经结束;但是假如从政治学的角度考察,那么这该是一个最为难得的观察现代中国政治要素的丰富样本:它清楚地呈现了政治如何在表面上的混乱中超出个人意志地形成一个自上而下、同时又是自下而上的多维运作系统,国家政治与社会政治如何通过"人事"而缠绕纠葛,个体的命运如何被转换为时代的命运,也揭示了在相对平稳的时代里被遮蔽起来的政治制度与人的常态关系,只不过它以极端的方式白热化地呈现出这些"常态"而已。
钱穆先生说过,研究一个时代的政治,要结合制度与人事。制度相对稳定,较易把握,人事灵活善变,不宜论述。但是离开了人事,制度就仅仅是失去活力的条文,它不能独立地承担历史时代。钱穆先生仅仅是从王朝的视角来谈制度与人事,但是在文革那样席卷整个社会、渗透每个角落的政治实践中,除了国家视角之外,普通人的视角也同样是不可或缺的。当每一个个体都无力抗拒席卷而来的政治风暴时,无数个体在十年之间的大起大落,都凸现出一个简单的事实:人的政治与国家的政治,日常的小政治与国家的大政治,借助于特定的历史转换时期,可以发生各种各样的结合。只是,我们容易看到的,多数是这种结合过程中的丑恶,这会使很多人产生厌恶政治、远离政治的愿望。问题在于,即使远离政治、远离时代的愿望可以实现,我们也依然无法逃避选择的困境。在很多情况下,不加选择或者逃避选择,常常是最坏的选择。我相信,在经历了生命中的屈折与创伤之后,不止我一个人会拥有这一铭刻在心的教训。
三
无论个体经验如何不同,也无论其后的分化如何剧烈,处于同一个历史时期中的一两代人,甚至在政治冲突中被分化为对立面的人群之间,仍然会分享下一个历史时期出生的世代所无法了解的情感体验。这是深藏在文化皱褶之中的细微感觉,是无法依靠理智和推理加以把握的精神元素。它的细微与不可捉摸,往往使人无法察觉它的存在;事实上,我们这些经历了文革的五零后,特别是出生在"五五后"之后的人,由于文革前期基本上只能是旁观者,对于这种情感体验的自觉往往更为含混。只有当某种媒介物出现,心灵深处沉睡着的那种微妙的情感体验才会突然苏醒,并且使人借助这种体验重新进入早已被湮没的历史。
东方葵,就是这样的媒介。
第一次在许江工作室里看到东方葵群像的时候,我感受到一种无法表述的冲击。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美术鉴赏体验。眼前的葵林与我心目中的"元风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却毫不费力地从中看到了过去,找到了我们这代人年轻时共享的时代感觉,并跟随着它一路走到我们这代人业已分化的今天。我看到了劫后余生,看到了隐忍献身,看到了残酷与困惑,也看到了沧桑中的热情。许江说他就是一棵老葵,我又何尝不是?许江画布上的老葵让我突然意识到,人与历史的关系,原来可以这样超越个人的荣辱成败,真实而单纯地建立!
在许江的画布上,葵没有个体面孔。在我们受教育的那个年代里,个体没有获得特写的权利。主旋律是无私的奉献,我们人格形成的最初时期,个人的名字微不足道。许江忠实地表现了这种文化生态:葵们集结成片,却未必浑然一体;它们相互呼应,却又纷乱杂陈。在那些大幅的作品里,它们离开土地,根基被隐去,却笔直地挺立;葵的花盘被一笔带过,宛如一个人的个体价值之于他的时代;被放大了的葵干,挺拔却又纤细,宛如风暴中无法逃离只能坚守的生命。大片缺少个性的葵干,挣扎着构成庞大的阵容,整齐却不划一,一致却不单调。许江的描绘看似写实,实则抽象,他抽象地表现了阳光和土地,抽象地表现了葵们向日的本能,抽象地承载了一个时代,抽象地表现了葵们与时代的关系。在无法抗拒的历史狂潮冲击之下,在天翻地覆的社会变革之中,在良莠杂陈泥沙俱下的时刻,我们只有一次的生命该如何安顿?少年时代不允许追问的这个问题,籍由许江的画笔,在今天被老葵们追问,所以,它们才会以那样的形体、那样的颜色、那样的张力面对着我们!
作为同样制作精神产品的学人,我羡慕多年来坚持画葵的许江。无论是用绘画工作还是用文字工作,其实每个人都必须寻找具有洞察力和个性表现力的方式。许江找到了一种相当有效的形式,来激发和表达一段历史沉积下来的微妙感受。他巧妙地点化并且成功地转化了当年那个渗透到每个人感情深处的精神图标,让它焕发出全新的色彩与能量。在许江的画面与我心目中元风景的画面之间存在着的巨大反差,使我得以回顾从文革走到今天的历史,回顾超越了个人命运的共同体命运,回顾那段奇妙的经验:当人群分为红黑两种颜色之时,人们却可以共享那个时代的基本价值观念。关于精神胜于物质的价值观,让一代人曾经满足于简单的物质生活,却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寻找精神寄托乃至信仰;关于无私奉献的价值观,让一代人轻视了自己的个人价值,更关心国家与人类的命运;而对于权威的冲击和迫害,则使得一代人无论是否是这些冲击与迫害的受害者,都或多或少地共享了在价值颠倒时期的精神独立--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历史提供了残酷的辩证法,这使得我们在走向成年的时候,可以更自由更大胆地理解这个世界。是的,或许这就是精神自由的本质:它滥觞于选择的匮乏与精神的高压,它在秩序被扭曲的时刻迸发出真正的责任意识,它在磨难中打造自己的勇敢,它在贫瘠中转化出丰厚的创造能力。
十年很快过去,文革世代发生了比文革中更深刻的分化。他们以各种方式掩埋或深藏起那段生命,投身到"与国际接轨"的浪潮中去。中国迅速地与"世界"融为一体,葵花遂失掉了精神图标的含义,隐身于万花丛中,不再独领风骚。老葵们即将老去,历史却没有完结。并不共享葵花这一精神图标的下一代人,或许无法理解我们对于老葵的特殊感受,但是下一代人同样无法拔着头发离开地球,他们仍不免追问。其实,无论下一代对于过往持何种态度,他们面对的都不可能是没有过去的今天。人类无法摆脱历史,对历史的冷漠意味着冷落了自身生命的奥秘--或许,这就是我们作为人的宿命。
四
我一直很好奇的是,尽管许江心灵深处的元风景属于我们这一代,他的葵却不仅仅属于中国,它被命名为"东方葵"。
似乎许江最初的灵感来源于土耳其马尔马拉海峡边上的荒野,他不止一次谈到,自己途经此地时,在夕阳中蓦然回首,第一次与大片苍茫的葵林遭遇,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
在听许江讲述他最初的创作冲动时,我注意到他描述的是葵林被漠视乃至被遗弃的生态。在距离特洛伊城不到一百公里的荒野里,大片"铜浇铁铸一般,与荒原同体同色的"老葵在秋天的萧瑟中默默地坚守,如同战士在等候着一道命令。这或许就是日后许江浇注雕塑莲葵群像的美学灵感?特洛伊古城的兴衰,废墟中盘桓着的历史幽灵,这一切倾注在了许江第一批"葵林"的意象之中,它点染着沧海桑田的历史之变,吟唱着粗旷雄浑的人类史诗。
在国家博物馆入口处,我看到了莲葵之阵,它们宛如兵马俑出土的战士一般,通体呈现着荒原的铜铁之色,高大而笔直地伫立成阵。没有战戟长矛,它们毫无枝蔓地挺拔地严阵以待;铜色的花盘凝重而高傲,似乎让时间定格于自身。我惊异于纤细的葵杆与莲杆居然能够以这样沉重的色彩造型,居然可以用这样的规模组织成阵,那静默中自有了一份尊严,一份气势,一份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重量。莲葵之阵需要仰视,而它被仰视的理由,则是因为当无名与渺小组成广大的阵容时,它将不再渺小;它虽不伟岸,却高大肃穆,不可轻慢。我惊异于许江对葵与莲的点化:他把两种最普通最柔和也因而最缺少震慑力的生物,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与崇高糅合在一起!
许江沉醉于葵园,他以"东方"为葵园命名,自有不止一个灵感来源。至少,除掉马尔马拉海峡边的荒原之葵,他还提到过内蒙古深沉的雪中之葵与北海道妙曼的葵岳之海。葵的千姿百态,在不同风土不同季节不同光线之中,幻化出无数不可重复的生灵,承载了浑厚的时代命运。这,或许是许江毫无厌倦地耕耘于葵园的秘密所在吧:对他而言,没有个性没有名字的葵林,每一株每一丛都是独一无二的!
打开许江的画册,他的葵莲之阵在欧洲的展出图片直观地显示了东方葵与"西方"的对话。在德国,在美国……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德意志角上的葵园,它与威廉大帝的塑像遥遥相对,跨越时空地讲述着关于"无名的大多数"的历史,讲述着传统中国"天下为公"的理想。葵并非东方独有的植物,葵的入画也是欧洲画家钟情的选择;但是,许江的葵阵却是属于东方的。东方的葵活在群体之中,无论是挺立还是倾倒,无论是绽放还是凋零,葵只有在葵林之中,才能获得意义。许江用他的构图,表现了一种不推崇特写镜头的文化:他的葵在看不到个人表情的远景画面中,谱写着群体的历史。或许正是这样的构图,有效地勾连起我们这代人的记忆,在那个群体压倒一切的年代里,每一个个体,正是在群体之中,在疯狂或冷淡、攻击或防卫、剥夺或互助等等各种各样的关系里,才品尝到了活着的味道。
许江让笔下的葵园获得大于中国的东方属性,大概在感官上直接来源于他在亚洲各地游历的经验。但是,他为东方葵赋予的铜铁之色与大片大片的造型,却是他艺术变形的神来之笔。劫后余生的沧桑之感,燃烧着自身的大片葵园,这一切不正是东方近代历史的写照吗?正是"东方葵"的名称本身,让我们深入了一个时代,从而找到了它与东方历史的深层连接:当文革作为结晶体浓缩了中国历史中的各种要素之时,许江通过他的东方葵展现了这些并未消失的要素在东方历史中的意义--文革并非一过性的孤立事件,这种政治形态或许不会再度重演,然而它却以极端的方式体现了"东方的命运":在西方列强的威逼之下,在建立国家主权的争斗之中,东方付出巨大的代价,在痛苦的挣扎中转型。中国,经历了近代以来的战乱,经历了建国以来的艰辛与挫折,在每一次调整与转换之中,个体的命运都发生难以逆料的变化。许江从土耳其葵林感受到的被遗弃被遗忘的主题,对于大时代转折期中渺小个体而言,不正是需要以铜铁色的勇气去面对的人生课题吗?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历史要求着重新解释伦理的意义,重新讨论价值的内涵,也要求着不断重建个体命运与时代之间的真实关系。这一切,属于中国,也属于东方;属于文革,也属于今天;属于我们,也属于下一代。
艺术为什么不可或缺?艺术是否可以拥有深度的意义?在大众文化使一切都扁平化的今天,在当代艺术日益天马行空的时候,许江的葵园让我思考。或许,许江的葵本身并没有直接提供具体的历史涵义与解释--这并非绘画艺术的任务;借用源自俄国形式主义的说法,许江创作的功能只在于提供"有意味的形式"。葵,当它在许江笔下集结与变形之时,这个绝非自然主义的葵园提供了一种具有冲击力的形式,它的意义就在于它的形式本身。人们内心深处柔软的情感记忆,与生命一样不断地涌动;逻辑与理论,如同舰艇般划破水面、钻入水底,寻找那些可以确定的价值与意义;而生命之流不断激起的记忆浪花,却只有借助于贝壳与沙滩才能留下痕迹。对于那些藏在文化皱褶处的微妙感触而言,"有意味的形式"或许比"有价值的意义"更为重要。那些无法依靠语言和逻辑直接传递的人类感觉,寻找着多种多样的形式给自己间接地造型--有意味的形式,正如同沙滩与贝壳一样,它们间接地指示着海浪的潮起潮落,指示着浪花的溃败与再起。有了它们,留不住的海浪并未"死在沙滩上",而是被反照出跃动的能量。贝壳与沙滩的"形式",因此不仅仅是贝壳与沙滩本身,它们由此获得了"意味"。
葵在许江的画笔下幻化出的,正是这样的形式。它在夏花凋落之后再度绽放,而这次在画布上的绽放,并非对于现实中自然形式的模仿,它在给一代人内心深处无可名状的时代精神"间接地"造型,引发人们确认沙滩上海浪的痕迹与海螺潮汐的声响。文革带给一代人的复杂感受,中国在东方的艰难转型,这个被各种人用各种形式表达的丰富话题,这股永无穷尽的感觉之流,在许江这里又一次获得了新的造型、新的色泽。感谢许江的东方葵系列作品,它的温润与凄怆牵动了我们感情深处不可名状的某个部分,那些让我们无法提炼却总是会在意的暗影褶皱,突然间获得了自我表达的轮廓。东方葵,不仅承载了一段历史,也表达了我们自身。它让一段渐行渐远的模糊记忆逐渐从历史深处浮现,让共享这段历史的每个人,各自借助于东方葵的形式体味自己独特的生命经验。葵林在许江的画布上绽放,却在观赏者内心里播种。或许应该说,有历史感的画作,不仅养眼,更能养心。心灵的天地到底有多大?我想,当我们闭上嘴安静地走入葵园的时候,它会被照亮;在许江的葵园里,我们将会再一次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
附件4
葵出心田--许江艺术三题
范迪安
许多年来,许江一直在耕耘着他的葵田,以持续的探索精神在葵这个主题上反复吟咏,用不同的艺术形式和手法表现他对葵的感受和体验,在这方面,他的作为已成为当代中国艺坛一个独特的现象,或者说他运用了一种在艺术表现上十分当代的"通观"手法形成了一个内涵极为丰富的艺术世界。他以大尺幅的油画画出了不同意态、不同情境的葵,还作了大量的水墨和水彩作品,也用铸铜、琉璃等硬质材料形成葵的造型,并根据不同空间环境形成大型的雕塑装置,如是葵的密林和葵的方阵,此外还有关于葵的静态与动态的影像……在每一次展览时,更是打通各种艺术媒介,形成综合性的展示场景,犹如构筑出一个在视觉上引人入胜的迷宫,邀人置身葵的聚会,让人在徜徉与阅视中获得惊喜和感动,从他的葵田接近他的心田。许江艺术的最大特点是艺术主题的单纯与艺术表现语言的丰富。在一个社会发生巨大变迁与文化发生巨大变革的时代,中国艺术的可能性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条件,由此也导致艺术观念的纷乱和艺术现象的驳杂,在这样的时代洪流中,许江以中国美术的主流理想为自己的使命,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努力了解中西艺术文化的格局,辨析当代世界视觉艺术的走向;他集美术教育、美术组织与管理、理论思考与创作实践等多重专业的身份更使他所见者广,所识者众,但是回到他自己的创作上,他的艺术关切却是愈发聚焦的,愈发朝向深层次的思考,可以说,在艺术思考的深度和艺术语言的宽度二者的有机统一上,他是当代中国艺术界的一个突出现象,把他的艺术放在当代文化大背景、大趋势和大情景中加以考察,更可以看出这一现象的精神内涵与表现浓度。
一、重新成长:叠合的意象
有过少年时代学习艺术、以单纯的眼光看待世界的憧憬,有过十年"文革遭受青春的放逐、生活困顿的磨难,有过恢复"高考"、走进艺术学府、求知如渴、论艺无忌的激情,有过经受西方艺术思潮纷涌而至、中西文化剧然碰撞激荡的惶惑,有过在思想认识上和实践方式上努力联结中西艺术学理的探索……所有这些,实际上都成为许江心田的底色,无形中决定了他在艺术主题上的选择、钟爱与执守。在中国美术界,这一代人经历的丰富性导致了情感的复杂性,尤其是形成了一种在精神上谋求自我精神与时代文化相关切的共性追求。这种追求在具体的艺术方式上表现为:既要描绘现实中的事物,又意欲超越事物的现实表象,使笔下的形象获得形而上的意涵,尤其把反复研磨塑造的过程作为叩问与追寻的方式,以期达到形象精神化的高度。许江曾经画过其他主题的作品,但后来集中在葵这个主题上,将与葵的照面视为期待中的邂逅,此后欲罢不能,长时间作葵的吟诵,就是因为他从葵的形象特点中和生命特征中感受到了多种意象的叠合,他所致力的,也就是要塑造出具有多种内涵的葵的意象。在中外美术史上,葵是为画家所喜欢的描绘对象,梵o高之葵就被视为西方现代艺术发端阶段表现生命意识的经典,当代画家也常做葵的写生,但许江以葵为主题的探寻,是在中国当代文化情境中的选择,在观念和方式上都有着崭新的当代文化属性与学术理想,是大时代文化思潮与他个人艺术情怀交织化生的产物。
许江的葵,首先是一种映照了他的成长经历的生命意象。他有感于葵花顽强的生命力,无论是在肥沃的原野还是在贫瘠的山岗,都能够扎根生长,无论是成丛成片还是独株孤影,都会贡献出丰硕的绽放。他从葵的自然仪态中看到了生命的顽强,也将自己于坎坷中不断奋起,于探寻中不畏艰辛的精神意志投射在葵的不同状貌上,为此,他可以从这个单一的描绘对象中生发出极为丰富的画面,或以阔大的尺幅表现葵原,在宽银幕般的空间中展现葵的阵列,将视野投向遥远的地平线;或以聚焦的视点刻划葵盘,用浓烈的色彩和浮雕般的笔触塑造硕大的果实,画出它们沉甸甸的份量。在表现葵的生命意态上,他的视角呈现出极大的张力,或览或近观,或仰视或俯瞰,从局部到整体,从葵阵的平面到葵丛的深处,犹如用变焦的镜头捕摄不同的画面。他尤其对葵花盛开之后的命运情有独钟,那是深秋通往冬雪的季节,在他的眼中,葵的生命极盛之时许多叶子由绿色变为黄褐色乃至黝黑色,与土地的色调开始接近;秋风中的葵杆在摇曳中发出浑厚的声响,凌乱的动态与坚守的姿势形成强烈的力量,葵的花瓣与葵盘的生命散发出灿烂的光辉,给予他更为本质的感动……,所有这些,都使他有了用形象的语言去表达的一次次冲动,由此构成葵的多重变奏。
对于个人生活历程与生命体验的表达,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国艺术的一大变化。经过思想解放的浪潮,中国艺术生产力迸发出激越的火花,艺术创作的自由催生了不同形态的作品,但在许江那里,他所追求的不仅是自我心灵的真,还有时代精神的真,在他的意识中,整个时代的命运是一个更大的主题,因此,他将葵视为个人的"生命意象"的同时,也将其作为一种时代的"集体意象",在葵的形象中注入社会学的意涵。他对一代人曾经经历过的"向阳花"时代记忆犹深,那种集体主义的经历在葵的姿影中隐约地透溢出来,但是,更为具体的是,他意欲揭示和展现的是"重新成长"这一最为切身的体验,他在塑造葵的形象时,这种体验成为形式语言的主导,重点刻划的是葵的"生"与"再生"。在这个意义上,他的个人话语与巨大的社会变迁联系了起来,改革开放的伟大进程,对于中国这样的东方大国,何尝不是一种凤凰浴火、涅盘再生般的"重新成长"!整个中华民族经历磨难、百折不挠、奋勇前进的精神意志,何尝不是一种前赴后继的"重新成长"!正是这样内在的精神动力,使得他的作品超越了个人的抒怀,而成为时代的写照。实际上,许江作为当代艺术家,对当代艺术的整体走向一直有清晰而透彻的认识,他知道今天的中国艺术创造必须体现文化上的"当代性",但这种"当代性"不是西方当代艺术的中国版本,在文化内涵上不能以西方的价值标准为取向,因此,他努力探索的是植根于中国社会现实的当代表达,他在作品中寄寓的"历史感",成为他艺术根本的灵魂,也正是有了"历史感"与"当代性"的融合,他的艺术有了隽永的内涵。
二、共生:从澄明到对话
许江的作品铺排开来,足以让人看到一种宏大的视觉气象,从他对葵这一主题的反复吟咏中,也可以感受到一种娓娓道来的"叙事性"。在某种程度上,"宏大叙事"一直是20世纪以来中国美术的重要特征。一个长期自成体系的艺术传统在遭受与外来文化强烈的碰撞之后,所荡漾起来的波澜,对于每一个艺术家来说都是无可避免的洗礼,更何况在社会的艰难行进和沧桑巨变的条件下,在文化上重新确立自身,形成新的自我表述,便成为20世纪几代中国艺术家的精神诉求。无论是油画还是中国画,无论是历史题材的作品还是取材现实生活的作品,一种"宏大叙事"的意识一直贯穿于百年来中国美术的"创作"之中,只要大时代、大变革的趋势还在继续,这种叙事方式就有足够的动力。但是,如何消除"宏大叙事"中存在的空洞与虚饰,如何避免"宏大叙事"的表面化、肤浅化,成为中国美术的当代课题。许江曾经留学于德国,除了对欧洲绘画的历史演变做宏观的考察之外,他的艺术观念主要受到德国艺术传统的影响。在绘画领域,德国艺术的传统富有鲜明的"精神性",也即在表达物像的过程中,将内涵的价值与事物的"神性"结合起来。在西方现代艺术运动的图版中,德国的表现主义绘画自成一体,上接传统的文化精神,下启几代人的风格,尤其在艺术主题的"现实感"和艺术语言的"表现性"上拓宽了整个现代艺术的范畴。在许江早期的作品中,这种影响的痕迹是比较明显的,他所善用的粗犷的笔触和油彩的肌理,都可视为表现主义的基本语言。但是,随着他思想洞察力的磨砺,他开始思考如何在"现实感"和"表现性"这两个维度上实现当代的转换。从1990年代开始,他在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组织"具象表现绘画"这一课题研究,就是为了解决感受外部世界的方式,以视觉自身的语言特征形成关于世界的叙事。围绕着葵的意象,他的表述具有"宏大"的特点,这是中国文化语境的反映,但是,他笔下的葵的形象尤其是每一幅的意境是不重复的,这就避免了概念化的叙事。在许江的眼中,葵的象征性应该是从社会历史的帷幕中自然"澄明"出来的,他要做的工作只是拨去那些遮蔽了历史真实的迷雾,使这种"澄明"得以实现。观赏他的作品,可以感受到历史时间的存在,在作品的不同空间结构和不同的色调中,透溢出时间的印迹。在理论的层面,时间概念的表达通常是困难的,奥古斯丁曾经感叹:"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却茫然不解了。"(《忏悔录》卷十一)对于言说者来说,时间是难以表述的,难以落实在文辞上,这似乎也反证了时间的秘密:只有通过可感的视象,时间才能成可思的事物。许江的系列作品,就是从"视觉"的角度展开时间的叙事,使葵的根本意涵从时间中"澄明"于世。在语言方面,他的方式也与经典的表现性绘画不同,他不满足于只在画的表层留下表现的痕迹,而是在形象的塑造和结构的经营中反复推敲,尤其通过绘画层次的抹去重来,使形象得以显现和确定,由此,他的作品在视觉上有一种绘画语素混响的厚重感,也有足够的精神指向。许江深谙德国现代大儒海德格尔的思想:本源性的语言并不在于描述"身外之物",不是说"事",而是说一种"存在",使事物的本质获得真正的生命。在创造一种种"澄明"的视像的同时,许江还深切地感受到艺术言说的有效性在于"对话",在于通过相互的照映实现思想性的交流。在这方面,他提出了"共生"这个命题,也围绕这个命题展开实践性的探索。在他的认识中,"共生"的一个层次是不同自然生命的共同生长,例如他把葵与莲合为一幅,把不同时间段的葵并置成一个系列,这是自然层面的"共生"。另一方面,也是更为深层次的,是艺术与空间、环境的文化对话,在这方面,他尤其做了大量的尝试。多年来,他的展览总是一种谋求与特定场景的对话活动。例如,在苏州博物馆的展览中,他的作品与贝聿铭设计的园林空间形成了当代艺术与古典环境的对话;在华盛顿的美国肯尼迪表演艺术中心,他的作品装置在建筑正立面前方数十米长的喷水池上,那个水池不仅是第一次安放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也是第一次停止喷水用以安放艺术作品,青铜铸成的葵的阵列不是依长方形水池的矩形而放,而是以略为斜角的线条与水池形成欹正关系,这条线的分割巧妙地将四平八稳的长方形水池变成有中国艺术韵律的平面,如用东方的智慧修正西方的格式,葵的倒影在静谧的水面形成轻微漾动,将肯尼迪表演中心现代柱廊的立面消溶在葵的涟漪之中。在德国德累斯顿国家博物馆举办展览之际,他抓住德累斯顿这个城市曾经遭受战争炮火的历史特征,在留下斑驳残痕墙面的展厅里,置放了色泽厚重的雕塑,在墙面上特别悬挂了色调暗红的油画,使作品与环境融为一体,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在科布伦茨的"德意志角",他的作品矗立于城堡周围,河心岛上,与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的历史形成对话,环境和作品两相顾盼,构成跨文化对话的直观场景,产生了强烈的文化影响。如此等等,许江深知,在全球化的进程中,当代中国艺术不应成为西方文化话语的俘虏,而应该以自主的文化观念谋求对话和沟通,形成当代的文化互鉴,特别是发出当代中国文化的声音,因此,他对"对话"这种艺术方式尤其重视。早在1980年代,他就以"对弈"为主题,用绘画和装置的手法阐述了人事与无常的命运之间的博弈,后来,又将这种不同力量的博弈扩展到对都市历史的追寻上。他的思想一路过来,始终关切中西方艺术与文化的关系,在对20世纪中国艺术命运与道路的研究中,他把握住了"对话"这个急迫而根本的命题,因此,在他后来以葵为专注主题的表现中,"对话"一以贯之。这是他在新的文化语境中实现当代艺术价值的体现。
三、语言的诗性
在许江多种类型的作品中,最重要的还是他的油画。作为油画家,他几十年的努力都集中在如何在中国油画发展的进程中承续老一辈开创的事业,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油画西来入土中国,经过几代艺术家的努力,而今成为表达中国主题,反映中国生活,彰显时代气象的视觉形式,但在今天的图像时代,中国油画面临的挑战也是具有"全球"性质的,那就是如何在图像生产和传播的海洋中信守艺术语言的纯度。许江曾经提出要坚持"一米的守望",也即要警惕图像时代同质化倾向和照片化趣味对绘画美学的侵害。他许多年来在葵园的守望历程,就是坚持探索油画语言表现力的过程。在这方面,他所致力的是从学理到情怀的会通。在学理层面,他始终注重梳理油画的"国美之路",也即从国立杭州艺专到中国美术学院的油画发展历程,从林风眠、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等前辈一路过来,找到前辈画家将油画这种西来形式与中国绘画写意传统相结合的文脉。这既是从学府传承角度的梳理,更是从学理建构角度的提示。这些研究作用在他自己的油画上,则有了把表现性和书写性相融合的实践方式。在情怀层面,他对生命本体和文化理想之间的关联这个课题仍然一往情深,在每一幅或一个系列的创作时,总是以诗人般的情怀作视觉的向往,将炽热的感性贯注于创作始终。他作品中浓烈的色彩和无羁的笔痕展现出他在作画过程中完全忘我的境界。在许江最新的作品中,语言的抒情达到了更加自如的境界,他完全把葵的意象与表现的节奏韵律混合起来,用抽象化的形式构成去统摄具体的造型,将抽象形式和具像塑造更加浑然一体地融合在一起。远观其势,让人领略到的是由色块、线条所构成的节奏与韵律,葵的形象完全融在其中,化作一种大河前横、裹挟万物的气势;静观其笔,那笔又如书艺般挥洒,直写葵的生命的挣扎与激情。这种状态与其说是描绘的状态,不如说是写意的状态,以意境融化形象,以书写带动塑造,使油画的语言更具有了中国的、东方的文化气质。他的艺术所达到的这种新境界,让东西艺术的语言,让油的质感和水的挥洒融和在一起,呈现出时代的精神深度。在许江那片思想和情感都越发丰厚的心田沃土上还会萌发出怎样姿态的葵呢?这几乎是一个不可预料的问题。但可以相信,伴随着时代阳光和风雨生长起来的葵,是一种新的东方文化的视觉象征。他自己最喜爱的似乎是用葵的造型制作出的一盏葵灯,葵灯点亮,如生命的烛光,更如精神的薪火,在闪烁中给人以启拔和力量。有了这么一种光亮,他足以静穆地驻守,也足以继续奋发地前行。
附件5
称之为命运
--致"向阳花开"的一代
高士明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鲁迅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于寂,你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原不在你心外。
--王阳明
归-藏
许江画葵,已逾十载。
2003年8月的某日,在马尔马拉海附近的小亚细亚高原上,许江邂逅了那一片广袤的葵原。那是他生命中的重要时刻、艺术生涯的决定性瞬间,对他和葵的这次不期而遇,许江写道:
我蓦然遭遇一片夕阳下的老葵。那葵钢浇铜铸一般,与大地浑然一体。它们正朝向同一个地方,太阳从它们身后缓缓落下。我仿佛看到一群老兵,也看到我们自身,那曾经向阳花开的一代人。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关于向阳花的经验--那时代的群体命运和现实的风雨沧桑,那交叠我心并在记忆中蒸煮了几十个年头的经验--被怦然激活。我看到了将一代人的生命历史性地活化而为的存在。我不仅看到了葵,而且看到了葵的荒原表情,看到了一个季节和站在季节边上的自己,从此开启了我的葵园绘画。每次创作,我都仿佛回到那里,回到那个夕阳西下、大地苍茫的"众神的黄昏"。那个时刻是我葵园记忆的起点,也是我后来无数葵园意象的家园。
面对这片生满老葵的原野,许江被一种命运感击中。他仿佛正在其中,他就是那衰老而倔强的阵列中的一员。这亚细亚之葵,东方之葵,坚硬干枯的葵秆倔强地挺立着,不知在这片亘古的土地上等待了多少个春秋。
最早打动许江的是葵与大地的同体一色,葵的阵列熔铸在大地上,"与大地浑然一体"。在此之前,许江以《大地上》为题创作了一系列水彩组画,这组作品以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苍凉在水彩画的历史上独创一格。《大地上》描绘了北方大地荒寒的原野,原野上浑茫而虚无,只有土地和道路,以及返乡者孤独的灵魂--这"大地上陌生的某物"。此刻,亚细亚荒野上的葵原,把中西艺术史中已成象征物的葵重新拉回大地之上,荒寒大地上的主体由此现身。此主体并不是主人,所谓主人只是某物的占领者,主体则是大地的操持者、经受者与承担者。对他而言,大地即是其命运。
在这个意义上,许江从来都不是一位风景画家。在西方艺术史中,风景画的发生,依托着自然客体化的过程,正是在近代世界观的建构中,风景才从大地中被剥离、提炼出来。所以W.J.T.米切尔说:"风景是一种媒介,是由文化中介化的自然景象"。然而,在许江的"远望"系列中呈现出的,却是一种在时间的溶剂中渐次消蚀、疏离继而远去的景象;画笔执着地守望并且诉说着的,是始终发生着的、未完成的和已消逝的事物,是"逝去与即将逝去的风景"。在"葵园"系列中,葵与大地浑然一体,被展示的风景重新返回到大地的沉默之中。这是对自然归藏之道的应和--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地的沉默中,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终有一死的我们,也拥有了大地上的生计与家园。
葵是原野上的拓荒者,它在大地上生长,它的生长又滋养着大地。最终,它的身体返回大地,与大地融为一体。葵在天空与大地间的生死轮回,承载着更生与归藏的大地之秘。在存在哲学的意义上,"大地"(Erde)就是存在本身,是一切涌现者返身隐匿之所。在圣经《创世纪》中,耶和华对人的诅咒是: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食。地必长出荆棘和蒺藜,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人(homo)的命名来自泥土(humus),生于大地之上,是人的命运;而这亚细亚高原上的老葵,于许江而言,则是命运的礼物。
"一岁枯荣一往来",葵反复生长于大地之上。对许江来说,画布即是土地。用一支画笔种葵,"艺"之源头,本就是种植。十年以来,他在画布上耕耘劳作、挥洒堆积,用数千只画笔种出片片葵园。许江说,"国画如渔人之捕捞,油画若农夫之耕作"。有经验的渔人在收网的瞬间即时收获,而农夫们的收成却需要经年累月的劳作。中国画讲求应物赋形,笔笔相生,紧劲连绵,不可断绝,而油画却必须经过反复的抹去重来、覆盖堆积,画布上的存在才渐而成为画者的一方"心田"。
"这是一个缓慢的生命过程",许江说,"绘画不是方案及其实现,而是每时每刻、经年累月的建构"。十载葵园是他一个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他简单而朴素的画室里,到处留存着战斗的痕迹。上万支管状颜料堆积成的战壕,数千支用废的画笔,被飞溅的颜料反复覆盖了几厘米厚度的地板,手掌心被画笔磨出的老茧和深坑,以及画布上被笔与色点燃的群葵……处处都在提醒着这场战争的漫长与惨烈。
绘画的真理只在绘画现场现身。在画布前战斗,每一个形象都是斗争出来的,每一笔都是战斗的痕迹。在一次次画布前的孤绝奋战中,许江的绘画经历了一个缓慢的变化--从堆积到铺陈,从涂抹到书写;巨幅画面背后的惨淡经营,伴随着笔性中越来越强化的书写意志,使他的画面展现出巨大的张力和强度。笔触追逐着激情,纵横恣肆,飞扬激越,每一笔都是随机纵意的发生和建造,每一刻都蕴涵着战斗中的蛰伏与奔赴。覆盖涂抹,纠结反复,塑造出葵的坚实与凝重;参差错综,笔笔分明,奏响了大地的风霜与雷霆。画室中的困惑与怀抱,绘画时的搏斗与挣扎,无数次开启与遮蔽,无数次无功而返……,终于,群葵一体,从大地深处如铁与血的波浪般奔涌而出,以其沉重的肉身,堆积而为它自身命运的丰碑和祭坛。
身-世
许江与葵的相遇,是命运的礼物,而他十年画葵,则是假物以自知。王阳明年少时念及"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格竹七日而致疾,最终明了"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许江十年画葵,苦心孤诣,以我格物,方知葵为何始终朝向东方;以物格我,方知此向阳之花原不在我心以外。许江画葵十载,为的是自知自识,更是为了画出一代人的生命记忆、一代人的精神图谱。这一切,只因为葵是他的身世,他的心象,他的命运。
"咫尺身家分去住,霎时心迹判行藏。"黄景仁诗句中所表达的,是中国人独特的"身"之意识。在中国人的生活世界里,"身"从来不止于肉身,而是饱含着人生况味和存在历史的"身世"。从身之历史性出发,艺术家个体的生命历程与作品意象的生成同时且同构,聚合于葵的形象之上。
许江画中的葵,是"东方葵"。葵名东方,不只由于此主题缘起于"东方"的小亚细亚高原,也不只因为它们永远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东方葵,有着更加复杂难言的身世。葵的生长始终朝着日出的方向,许江画葵,是要讲述向阳花开的那一代人的故事。那同时也是浴火重生的一代,他们在新中国出生,在文革中长大,在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与中国社会一路同行。他们犹如荒原上的老葵,历经革命的狂热和后革命的幻灭,亲历中国历史上最迅疾的思想变革与最剧烈的社会变迁。文革结束,许江这一代人带着文革之痛和历史的迷茫进入大学,进入艺术或思想的场域,这是他们的源头也是他们的机缘,构成了他们历史经验和精神生产之间的内在枢纽。
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中,有两位写作者在他们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一位是鲁迅,另一位是毛泽东。鲁迅展露了创造者与批判者的纠结,毛泽东则把革命的两面(拯救与破坏、反转与开端)推到极致;鲁迅在黑暗中的独行与斗争、横站的姿态和深沉的勇气,毛泽东浪漫的文人情怀,他所唤起的对人民、对"公"的膜拜,以及彻底的斗争哲学……向阳花开的一代,他们的情怀和心志在此二者之间辗转半生。作为文革后的一批艺术家和知识分子,许江在西潮汹涌的八十年代留学欧洲,他所攫取的思想资源,"一手是存在哲学,一手是后结构主义";前者从虚无中觅存有,于存在之困境中求得安身立命;后者是思想批判的武器,自我解剖之利刃。因此,他们与上一代的差别分外明显--他们不再憧憬革命浪漫主义式的单向度乌托邦,而是于灰中觅火,从黑暗处寻找光明;不是批判、斗争,而是解构,前者只需立场坚定鲜明,后者却是解除建构(Deconstruction),筑基于思想考古式的系统工程。经历了当代思想的洗礼,这向阳花开的一代人早已明了,重要的是向日葵,而不是太阳。正如查拉斯图特拉对太阳作如是说:"想你必已倦于光明……倘若不有为你所照耀者,你的幸福何有?"
日出东方,葵向着太阳生长。他们是在革命/后革命伴生的双重结构中重新生长的一代,这"革命/后革命"悖反着的统一体,既是历史结构,又是心灵结构。带着这一结构,他们经历了理想主义幻灭,从理想走向虚无又从虚无中唤起希望的过程,如同葵在大地上的生死轮回。他们曾经被理想奴役,被阳光灼伤,然而即使在市场主导一切、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的时代里,他们依然拒绝幻灭,拒绝虚无,在沧桑中坚持纯净,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向阳花开,这是中国历史上独特的一代,这是当代人中独特的一群。他们是如此独特,无论在何时何地,从字里行间,从画面上,从歌声里,我们都可以明确地分别出这代人的气息,辨认出他们的身影。向阳花承载着他们共同的生命经验和精神气质,葵是他们体内最难以消化的部分,是他们的情意结,他们的集体性自我,它承载着他们共同的历史和人间岁月,称之为命运。
对于此命运,与许江同年的孙歌说道:"向日葵们,以它们的微不足道组成了跌宕起伏的命运交响曲,在那个时代里演绎出历史的浑厚与坚韧;他们以生命诠释了大时代里个体命运的承担,诠释了荒诞之中的崇高和崇高之中的荒诞。那个时代的沉重,那段历史的坚忍,无法容忍轻佻的歌颂,也同样无法容忍轻佻的遗忘。"
葵-颂
许江执意把他的展览命名为"东方葵",这也是他最新一组巨幅画作的名字。在这组作品中,许江以巨大的形制、恣肆的用笔和纪念碑式的构图,强化了"体"的经验和"身"的历史,同时进一步地从"体"与"身"的映照中使表现性绘画获得升华--重新点燃了"诗言志"的传统。
东方葵,蕴含着一种情志。此情不是抒情之情,而是"类万物之情";此志,也不是单纯的理想主义,而是心中意气,胸中块垒。
此情此志,并非流于隐喻或象征性的表达,而是在画家和群葵彼此观照的复杂关系之中得以实现。在葵园早期,许江把葵植入浑茫天地,以"俯瞰"的姿态成就一种历史的"远望";渐渐地,葵脱离了土地,放弃了原野上的诗意,而被摆置在剧场/祭坛之上,成为被献祭、被"仰瞻"的"无地花"。近年来,葵的形态愈见丰富,或为游目骋怀、含思"外览"之"葵平线",或为守静"内观"、化身千万的"一花万果"。在展览中,这些观照之法随着许江作品的不同单元一一呈现出来:"层览"以阵列般的油画长卷向中国画的手卷传统致敬,展现出一个辽远而隽永的横轴视界;"综观"中凝重奇崛的铸铜雕塑《一花万果》以及纷纭群化的水彩作品,探讨"浅深聚散,万取一收"的观象之道;而大厅中訇然耸立着的那片黑压压的葵群,则如同暗夜中的流火,奔涌,升腾,凝聚而为一代人激越的塑像。在德累斯顿国家博物馆馆长费舍尔眼中,这片名为"共生"的葵园,如若"一片从灰烬中向上流动的黑色火焰";而对许江本人来说,这件作品的首要之处,是要在"俯仰之间"钩沉起的生的历史与存在的心迹。
展览中最关键的"重屏"部分,展现的是他最新创作的大型油画"东方葵"系列,九重巨屏将展厅切割为一条曲折的道路。行行重行行,在重屏间行走,如同踯躅于历史的丛林,那九重巨屏,分明是无数老葵的身躯堆砌而成的历史之墙与命运之墙。树声征战起长风,穿行于历史和命运的墙垣,空间里回荡着画面中传来的声响:呜咽、嚎叫、呐喊、挣扎,浑浊难辨……,这一切画面中的轰鸣,激荡混融而为一种古老、悠长的音调,宛若一曲深沉奇崛的凝固的哀歌,在空间里迂回逶迤,屈折展开,如黄钟大吕般恢宏激越,荡气回肠,却又令人心生惆怅,低徊不已。
在我的意念中,这是一部葵颂。
颂,在商周时期是祭祀之乐,有沟通天地之工。然而,在许慎《说文》的系统中,颂乃貌也,在仪在容。东方葵颂,其貌葳蕤,其威如岳,呈献出的是革命与后革命纠结着的历史境域中,"向阳花开"的一代人集体命运的屈折与展开。东方葵的重屏巨嶂之间,不惟回荡着听之不闻、即之依稀的隐约乐章,更充斥着这一代人的身影和精神图像。这些向日葵们聚集在一起,一丛丛、一簇簇,相互支撑,彼此呼应,或为列兵般精神抖擞的"葵阵",或为叠加堆积火焰般升腾的"金塔",或为两军对垒短兵相接的"断壑",或为泥沙俱下雄壮苍凉的"狂飙"……。这无数葵的身躯建筑起的画面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此力量不仅属于葵本身,而是来自那孕育化生、承载万物的大地。葵与大地的合体即是"葵源",那漫无边际的葵原大地深处蔓延着的火焰,是一代人生命意志的根系,反复更生于归藏和绽放之间。
在归藏与绽放之间,这葵虽是大地上共生的一群,却又难掩它们的孤独岑寂。如果说,"远望"系列中沉浸着的,是大地深处的疏远与孤寂;在"东方葵"的画面上,却是集体中的寂寞,人群中的孤独。许江的葵,总是那历史遣送的一群,而这集体性的"群"与"众",却总归是千千万万个"一株";这一群与一株之间的辩证,呈现出这一代人那集体性同时又绝对孤独的生命体验。这些在历史劫灰中重获新生的阳光的囚徒,理想、沧桑、坚韧、倔强,孤独而不颓废,苍凉而不哀伤。这曾经向阳绽放的一代,由此可以沧桑入画,于磨难中获得滋养,从孤寒中觅其膏粱。
红太阳所表征的时代已然逝去,留下的唯有心头的火种,手中的火栗。在无边的孤独岑寂中,向日葵们早已学会在人群中彼此辨认。面对东方葵巨大的画面,于坚说:"这是广场或者废墟,从广场到废墟,只有一步之遥"。凝视着画面中孤独的群像,余华说:"向日葵们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