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自证:来自苍鑫的艺术世界
郑闻
艺术家苍鑫近年来的思考动向与创作方式变得愈发具有吸引力,以一种近乎“魅惑”的气质吸引着艺术界的持续关注。时至今日,苍鑫进入了仿佛灵媒附身般的自由创作状态。在艺术创作的媒介和材料选择上,他如同一个膨胀的小宇宙在不断扩张,尝试了各种可能——不但丰富而且古怪。他的作品包括影像、行为、绘画、装置、图片、雕塑各种类型,他的工作室则如同炼金师的实验室一样,充满了匪夷所思的材料,包括各种珍稀生物的标本与局部,甚至是来自外太空的陨石。这些物质一方面成为了他作品的材料,另一方面也成了他创作灵感的来源。这所有的一切,并非只是一个艺术家的猎奇或者炫技,在苍鑫艺术创作的发生学层面和创作动机的本源阶段,他则如同一颗向内收缩的星球,向着自身的内核不断进发与聚合。他近期的艺术方向也变得愈加集中而明晰——面对心灵与意识的最深处展开工作。
苍鑫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主要以身体作为媒介进行表演和创作。“东村时代”的他和很多艺术家一起,以激进的行为表演的方式集体介入社会现实,留下了比如《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等载入史册的作品。而九十年代后期,以自己的舌头接触万事万物这一行为,则成为属于苍鑫个人的标志性事件,也成为中国早期行为艺术的一个经典案例。实际上,我认为“舔舐”以及“品尝土地”这个具有自我治疗的持续性行为是解读苍鑫整个艺术旅程的一个关键节点。一方面,这系列作品宣告了苍鑫真正摆脱了东村时代集体性的身体语言方式,走进了个人塑造和个体表达的阶段;另一方面,“舔舐”这一极具本能倾向的生理行为,紧密勾连着精神分析学中的“口唇期”等概念术语,与人类的本能世界更加贴近,仿佛暗示和预言了苍鑫未来对于“萨满”所代表的种种人类心理原型的孜孜探索。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所指出的“原型”(Archetypes)具有超越个体的特质,原型与无意识都超越了个体意识而与集体无意识紧密相关。所以,哪怕是诸如日常生活中个体意识中闪现的梦境、幻觉、臆想等等,都未必全部是依据个体经验和记忆而发生的。更加令人讶异的是,在荣格的学说中,这些梦境与幻觉的发生甚至也不基于个体所在地域的传统文化,而是依据于全人类更加普遍的无意识中的“原型”。苍鑫继“身份互换”等一系列行为方案过后,逐渐疏离了八十年代以来支撑中国当代艺术的社会学倾向与政治学立场。他以向内部挖掘、向深处挺进的方式,潜入意识的深处,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界极少数以视觉方式探索神秘未知的意识世界的艺术家。
苍鑫近些年的创作仍旧以系统性的工作方式出现,从各个面向展示了他对于“原型”的理解与想象。比如以《暗意识》命名的绘画系列,以《奇花异草》、《从内向外的生长》、《潜形态》、《创世种子》命名的装置雕塑系列,以《神圣几何的由来》为题的绘画与标本装置,以及机械装置《巫术中的人工智能》。林林总总,所有的系列都在以错综丰富的媒介组合方式表现他对人类深层意识的探索,以符号、实物、图像、笔触、标本……对人类幽深的“集体无意识”进行视觉化的推演与探险。艺术家在这里探讨的“原型”,不只是艺术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原形,也不仅仅是生物类群的原始形态与胚胎构造。“原型”这一名词在此直指“心理的原型”,它作为一个单数的符号或者一个符号集群,勾勒出神话、宗教、梦境、幻想、文学中大面积共时出现的意象,源自族群的记忆或原始经验的集体潜意识。
苍鑫在这些作品中,很少进行线性或者剧情化的图像叙事。他往往通过对一个孤立但奇特形象的想像与塑造,唤起观众潜意识中某种似曾相识的原始经验,使人产生深刻、诧异、强烈、超脱、纠缠…… 混合而非理性的复杂情绪反应。这里所谓的原型,也不是艺术家随意撷取拼凑的图像与符号,而是一些基本结构广泛存在于世界各地文化图景之中的象征原型。就例如《神圣几何的由来》中曼陀罗的基本结构,作为人类理解宇宙的一种模型,出现在不同文明和宗教之中。苍鑫的机械装置《巫术中的人工智能》中首尾相吞的半人半兽,其结构也是来自一个自古代流传至今的符号——衔尾蛇(Ouroboros),它的大致形象为一条正在吞食自己尾巴的蛇或龙,其名字涵义为“自我吞食者”(Self-devourer)。衔尾蛇是很多宗教及神话中常见的符号,也是炼金术最重要的徽记。早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柏拉图就已经对衔尾蛇进行了描述与定义,他认为Ouroboros是一个拥有不死之身与完美结构的始祖生物,它一切的一切,都源自自身又用于自身。造物主设计的这个生物处于完全自足的状态,比一切生物来得完满。衔尾蛇正是人类心理的原型之一,在《巫术中的人工智能》这一作品中,它围绕着可以伸缩递进的立方体这另一原型,形成有趣的结合,生发出不凡的象征意义。它们的并置让我想起了数学领域莫比乌斯圈与布朗库西“无穷柱”雕塑的某种另类结合,共同释放出有关“无穷递进”与“无限循环”的意象。但艺术家对半人半兽头部细节的塑造,仿佛又提示了当下人工智能时代人类文明自我吞噬和自我毁灭的危险。
本次展览将要呈现的,是源自一个艺术家的冥想、幻想、梦境衍生出的奇妙景观。观众可以在《奇花异草》的立体丛林中惊讶于生物种群之间消失的边界,也可以在《暗意识》瑰丽神秘的色彩中追寻幽暗世界的蛛丝马迹。而那些绢本绘画上类似海洋生物的奇妙存在,则引领观者潜翔于意识之海在风和日丽之时轻盈、优美、和谐、超然的一面。所有这些不可名状的存在,是艺术家的造物,也是连接观者与自己隐秘世界的灵媒。通过苍鑫的艺术,我们说不定会在举手投足的日常行动中,猛然觉悟到某些先天被赋予的可能性。它非来自个人习得,亦非理性所赐,当它显影于意识之时,则带着台风和暴雨般压倒性的力量,展示出绝对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