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素千叠——艺术家案例研究系列(第二回)
文 | 郑妍
何以素千叠——此次万营艺术空间的展览给出了一个以问句形式存在的展览题目,展览选择了邬建安和李洪波两位艺术家作为艺术家案例研究系列(第二回)的探讨与展开对象,为此,两位艺术家同样专门为展览空间量身打造了全新的作品。
两位艺术家都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受教于吕胜中先生门下,尽管有着相同的师承和学习经历,但是他们却独辟蹊径,对艺术有着截然不同的思考,并且在各自的艺术实践中建立了自身独特的美学方法和理论溯源。同样不能被忽略的是,在图像信息全球化的大时代背景下,两位艺术家却都对中国博大而包容的传统文化抱有着崇敬,特别是传统文化中非“宫廷的”或是“非官方”的艺术领域,如:皮影、剪纸、刺绣、纸葫芦,亦或是石雕、壁画等等,都是中华文化的智慧精髓,是人们从生活中提炼出来并被不断传承的艺术形式——民间艺术。正如吕胜中先生所言:“民间艺术更接近中国传统文化的本源特点”。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四条脉络中,宫廷、宗教和文人的文化系统因其相对完备的传承体系而延续,而民间文化则依靠其独特的智慧和生生不已的活力代际相传。在经历了二十世纪的低谷与蒙尘之后,民间文化及民间艺术又随着当下“非遗”和“工匠精神”的盛行而重新引起人们的关注。如何从传统中汲取养份得到灵感,延续传统和民间艺术在当代的精神和生命,是我们所要面对的文化问题,艺术家的介入就显得尤为重要且独具价值。
在进化论体系主导下的社会演进,使得人们习惯于二分法思考问题,习惯用一种东西取代另一种东西,一面在不断吸收新的,一面抛弃旧的,以线性的方式进行迭代。然而对于艺术创作而言,革故鼎新或者一味沿习传统都是流于形式的做法,何以人们对现实世界相互叠加的各种物质和观念视而不见?何以不能在艺术创作中融入当代的观念与思考?邬建安和李洪波用他们的作品从不同角度对这次的展览给出了各自的注释,也将给观众带来更多新的启示。
何以素千叠中的“素”字,单一个素字就蕴含着无限的智慧。“素”本义是本色的生帛,也指用作书写的丝绸或纸张;也为本源和本质之意;“素”还有一种解释就是旧,如:素友、素情、素故,表示旧的或过往的;又引申为本色、白色和质朴等义。本文想要借由此次展览题目“何以素千叠”为线索启发观者进入另一片精神天地,两位艺术家的创作语言都以纸作为主要媒材或是基本单元进而完成的不同形式上的叠加,并生成新的视觉表达,这种叠加的背后蕴含着艺术家对材料的思考,和对于旧有的、传统的民族精粹的演绎,因此这种积叠不仅仅是形式语言上的,更是方法论和美学思想上的叠加。
彼岸花开 本源与执念
邬建安对于中国神话、历史当中的人物和典故,以及对宗教故事和哲学叙事的迷恋成为他灵感的源泉或者说是一种索引,以自身感受为路径,加以天马行空的个人意想和解读。邬建安很认真的告诉我,他对这些远古传说的兴趣来自于小时候对其中所述内容或形象的恐惧,这种恐惧令他肾上腺素上升,而这种刺激大脑皮层的反应又令他上瘾,在这种恐惧与成瘾之间的反复与闭环,使邬建安不断执着于自己的艺术探索与实践。
从邬建安作品的形式语言中,我们还能强烈地感受到源于传统文化的当代语汇转化。传统民间流传下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剪纸、皮影艺术、苏绣等都是邬建安热衷研习的对象,透过民间艺术的外在表现形式和精湛技法,连通对于中西方远古神话和神怪文学的幻想,从刑天复仇、崖山海战以及《山海经》所记载的奇珍异兽中寻找特定的形象与精神符号,再到《西游记》和《白蛇传》的重新演绎,邬建安通过对典籍民粹的提炼和视觉语言的转换,构建了属于自己独特的图像叙事方式。
而李洪波对于“纸”这种在日常生活中最常见又最容易被忽略的介质,有着自己的理解和发现。借由中国民间传统的“纸葫芦”构成层叠易变且富有张力的纸雕塑,彻底颠覆了“纸”作为某种载体或是媒介的意义。“纸葫芦”,作为在端午节人们挂在屋檐下“克五毒”的节日吉祥之物,是祈求自己和家人在一年中幸福平安、远离疾病的风俗。葫芦的谐音为“福禄”,制作纸葫芦因此成为中国流传至今的民俗习惯和手艺。李洪波却从这平凡的民间手工艺中发现了其中的价值和不凡,他不仅将民间艺术用于节庆的装饰物演变成一件件令人瞠目结舌的艺术作品,更将这种转换演变成属于艺术家个体鲜明的形式语言。
他们的艺术观照中国民间艺术中最具生命力和原发性的部分,并融入了对当下的思考,作品极具当代性和视觉感染力。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不是与传统的割裂,也不是对传统符号的挪用,而是传统与现代的叠加转换,这种叠加所表达的力量和精神层面的贯古通今,也正是我们策划此次展览所关注的原发层面。
层见叠出 力行与无间
关于作品呈现出的“叠”,让我们从这次展览中长达二十八米的巨幅《五百笔》谈起,这是邬建安目前《五百笔》系列中尺幅最大的一件,他邀请了石家庄当地的观众共同参与合作完成。当观众用水墨和矿物质颜料在宣纸上任意勾画涂抹的笔道用剪刻的形式被保留下来之后,作为作品的基本元素,艺术家再对这些素材进行叠错与拼贴完成最终的积叠式的二维图像。当然,在此“五百笔”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数字概念,邬建安相信这些收集来的从人们潜意识反射出的一笔一划是命运、人生和性格的体现,是每个个体灵魂的投射,是个体到集体灵魂集结的广场。这件《五百笔》将覆盖一整面近三十米的展墙,仿若一幅现代壁画,也许这与我们前期在河北考察地缘文化时所看到的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毗卢寺壁画有关,又或许是因为邬建安这些年对各类宗教、历史壁画的潜心研究有关。
展览同时展出的《刀的影子》也是邬建安为此次展览所做的新作,其逻辑与《五百笔》十分相近。这件作品是艺术家和受邀的友人在整张被绷好的牛皮上,各自选择不同的利器,或刺、或捅、或扎、或割,又或披砍,在牛皮上所留下各种形状大小各异的痕迹。牛皮作为一种承载的媒介,记录着人们灵魂角落某种潜意识的暴力或伤害,而这种惊心动魄的过程被定格在了牛皮这个载体上,并且是永久的。在这个过程中,牛皮是被浸泡过,且相对柔软的,但是在集中了人们潜意识或是无意识的蹂躏之后,在它变干的过程中,不断收缩和被拉扯,作为材质本身的特性又反作用于这些伤痕,形成更夸张和骇人的视觉效果。作品本身在不经意间,已经完成了个体感知转换为一种集体经验与意识的过程。不禁让人联想到人类在开始使用纸笔之前,作为书写工具和材料而存在的刀和牛骨,甲骨文上的契刻,是刀锋游走所形成的痕记,更是远古文明的记录和流传,刀与笔,不过是书写的前世与今生。而邬建安的“刀的影子”,则令观者在惊叹其艺术表现形式的同时,对于传载着人性潜意识侧面的刀痕,两者之间产生了莫名的不适感。其特征属于典型的暴力美学范畴,将暴力的动作场面或行为进行的仪式化的表达。正如中国80年代,吴宇森影片中对暴力风格化的处理一样,他们提供給观者一种审视人性或暴力的全新视角。
李洪波近期的作品《花海》也是件与暴力美学相关的作品,整个空间被色彩斑斓、大小各异的“花”所填满,在美轮美奂的花海里,一朵朵的花儿却是由各种枪支和武器形状的纸葫芦拉伸展开后的美丽幻景。在这里感官的愉悦与作品背后的表达形成巨大的反差,绚烂的花朵、冰冷的武器与五彩的世界成为刺激观者透过表象去思考关于战争的杀戮与残酷,反省人类文明悲哀的场域。艺术家的这种心里操作,透过直观性的表象去翻搅观者的感知与思考,直指问题的深层根源,提醒人类用智慧去维护明天的美好。
在李洪波的创作中,纸张通过叠的动作变成一个新的个体存在,而这些个体集合在一起同时完成“变身”之后,展现给观者的却是另一个新的世界,这种蜕变又与人类社会的演进和发展特征何其相似。
李洪波在自述里这样写道,“一沓薄薄的纸竟能变化出各种迥异不同的形态,这样的视觉冲击让我看到了纸质形式语言的另一种可能,从具象到抽象,从有形到无形,从规范到自由,抑或反之。纸张的连续性在这里成了语言表达的重要元素,它的聚散、起伏、转折为我们呈现了一组不可预知的画面。”
在作品形态所呈现出“叠”的背后,隐含了艺术家对于生命、意识与思维多重交叠后的思考。同样是对于纸张的叠加,李洪波的《花海》专注于三维空间材料堆叠后的逻辑思辨关系,通过一个简单的叠的动作,产生了语意强烈的艺术表现。邬建安的《五百笔》用积叠的二维图像关注和提出“个体与群体关系”的命题。而“何以素千叠”在材料和视觉效果次叠的背后是思想观念的叠加,这也许是对迭代演进解释世界的方式所给出的另一种答案。
一念天堂 轮回与寂灭
邬建安有太多关于远古洪荒的故事、关于传奇图像背后的秘密,甚至是关于天国与冥界的猜想……然而在我看来,这些故事本身除了新奇有趣之外,更重要的是邬建安讲述这些故事的方法和对这个故事的不断发问。在他看来,这些故事本身就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不同时代的人们根据自己的理解又生成了不同的版本,每一次传递,都被舍弃了一些内容,又叠加了一些新的内容。在他自己的奇幻神怪故事的叙事中,创作的观念和脉络也是线性呈递进式发展的。
这次展览的邬建安作品《白日梦森林》,其中的很多形象都源于2003年“非典”时期他创作的一批剪纸作品《白日梦》,作为他在当下面对灾难性现实的个体精神回应。2008年的作品《九重天》,延续了剪纸、皮影、敦煌石窟、壁画中提炼的艺术语言和元素,他笔下的形象多由线条流畅舒展的曲线构成,造型高度夸张概括、灵动有力。而在材料上他选择了用手工镂刻牛皮的方法,作品里九种形象囊括了从天到地的空间和层级关系,反映的是无限循环的逻辑,试图唤起人们对宇宙间强弱权利关系的思考。在这个阶段其画面语言已极富感染力,但所有的形象仍基于平铺式的二维平面空间关系中。而从2014年的展览《三千年的笑脸》再到后来的《白蛇传》和《万物》,作品中出现了上千个浸蜡的镂刻剪纸形象,在个体的叠错组合过程中又转换成了新的非既定的视觉图像,在貌似混沌的有序之下,观者的感官冲击被再一次的激活。邬建安的创作总能带给我们很多的意想不到,在去年开始创作的《白日梦森林》中,他受汉代青铜“摇钱树”的启发,用十七棵呈十字交叉,分为两层且每层是一个独立形象,由黄铜材料雕镂的“金树”构成了一个新的多维场域。当观者穿行于白日梦的森林中,在观看的同时,抛光的黄铜树像镜面一样映射出周围的物像和“自己”,在这亦真亦幻的现实空间中,似乎你在观看的同时也在被观看,不知不觉中已然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
《白日梦森林》与《刀的影子》两组作品在展览中穿插错落的关系,使两件同源的作品,在颜色上接近,在材质上互斥,牛皮作品来自无意识的偶然,而黄铜镂雕的铜树作品则是在造型上严谨精准。两组作品放在一起既达成了某种和谐,又产生紧张和强烈的冲突感。巫鸿先生曾说:“邬建安的想象力总在几个维度上同时进行,他的作品也总在几个维度上同时刺激和扩展人们的艺术想象。”
一般看来,观念的形成,尤其是对物的存在而形成的观念,总是要经过各种经验的不断叠加而形成,这个过程就像经过无数人的书写和传递所流传至今的传说与故事。人们对纸本身有着各种情感层面的认知,在艺术创作中,当纸张以某种形状或形态被剪切,脱离了载体的范畴进而成为另一种存在时,叠加的这个动作实际上已经超脱了“物”层面的理解而进入精神领域。
对于日常之物,从其文化内涵及符号意义入手进行拓展甚至颠覆性的改变,赋予它新的诠释,从游戏中探寻其玄妙的不可预知性,正是李洪波作品的艺术魅力所在。李洪波对于这些作品有着这样的理解,“人们对于任何事情都已经有了约定俗成的概念,这种固定思维甚至影响到人类对于自身的判断和理解。而当你改变了物体的外在形态,人们便会重新考虑物质本身以及它背后的创作动机。这才是我最在乎的结果。”
从他2010年开始创作的《伸缩性》、《童话世界》、《一棵树》,再到近期的《教具》和《花海》,一层层纸张被积叠到一个适当高度并形成独特的蜂巢结构,再通过对纸张进行雕刻、切割、打磨,这些堆叠的纸在他手中变成了练习素描时使用的“石膏教具”、一支支让人联想到战争的武器、又或是一段来自森林的树木。在打开的瞬间作品平素所呈现的固有形态被延展成轻歌曼舞般的柔软姿态,让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一个慢动作拍摄的画面,而这种变化的瞬间归位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念之间,世间仿佛已经历了一场轮回。
李洪波将单纯的材料和语言转化为一种文化视野,作品直扣人心的去挖掘事物的本源,使我们的感官和认知随着作品的流动不断发生着变化。在我给出展览题目“何以素千叠”后,洪波的反应是这个题目有点温情,又柔中带刚,他要根据展览主题用纸做一个不一样的作品。李洪波对于“纸”的探知和实践从未间断,他认为纸有着无数的可能性和未知性,一张素纸不论在平面中延展还是在空间中迂回,可塑性都是无限的。李洪波在万营的天光展厅,将无数条状素纸揉叠曲变建构起一个犹如岩洞般的光与影的世界,这些交叠错落的素纸在天光的作用下,呈现出淡淡的或青、或橙、或紫的丰富色彩,观者徘徊其于中,内心深处难以描述的感知被再度唤醒。体会微观与宏观世界的转换,万物的渺小与宏大,感受“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禅宗境界。用李洪波的话描述,“平展开来她记载天地文章,堆叠成体她化身无边风景”,正是《素纸千叠》带给观者的无边想象。
物我两忘 心驰与大千
在李洪波的世界里,纸的文化属性在当代语境中的承载和价值,得到了激发与创造性的颠覆。通过对民间纸葫芦中纸张叠加连接方式的借用,李洪波给他的“纸雕塑”赋予了经典的形象和生命,在一拉一伸、一转一绕、一聚一散的跌宕起伏中,视觉形态的异变之于观念叠加后创造出的奇观,这当中有的是李洪波对于武器和杀戮的批判,对于人类命运的思考,对个体记忆和集体认知的碰撞,还有对美好自然的感知。
而在邬建安的世界里,对于中国远古的、民间的乃至历朝历代方志、文献、注疏中各种信息及图像的关注,使他的作品在视觉上具有了民族文化的基因,而他对于这种民族文化基因进行的新发掘,以及在当下的视野和语境中的解读,则表现为他对于艺术创作的不断发问和深入探究。我们不但可以看到他作品中传统图像之间的转换,也能够在他不同的作品之间,看到其独特美学方法的递进关系。
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受到经验所支配,而经验则是通过感知的不断叠加而产生,存在着无数之前存在的各种思想与物质的痕迹与影响,人们甚至很难分辨。我们当下所面临的一切,前世今生又都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是各种叠加造就了今日的面貌,还是今日我们在不断在吸收各种存在而努力改变?
“素千叠”,是两位艺术家在积极探索未知世界和人类精神的各种遗存,物质与思想的叠加最终呈现了对当下世界的思考,同时又在被这个不断叠加过程所造就。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的创作理解为知识与思考的透叠,当人的经验被时间和历史不断冲刷,经验转变为新的认知,而作为作品的物和作为创作者的人却又都并非是我们所看到的样子。
最后,我也想提一下关于这次展览画册的设计,设计师菜花先生(郭林)与我合作多年,2016年的“成·物”——艺术家案例研究系列(第一回)也是由他设计,最让我欣慰的是他能读懂策展人和艺术家的意图和想法,并找到恰当的视觉表达。他认为对于此次展览“何以素千叠”要做一本封面无字的书,它安静的放在那里,里面却藏着无数的精彩和可能性,好比艺术的可能性存在于的永远不是表面,一张白纸是艺术的开始也是艺术的最高境界。而素即是白,白亦是素,整本书就好像一堆素纸叠置在一起,强调的是所谓“其大无外,其小无內”的精神境界。
何以素千叠?如何理解和感受,只有留给观者自己去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