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人序
最终猜想
文:甘挺 / 蒋祎祎
去往何处?
这是一个带有末世感的发问,即使隐匿的主语仍能唤起人们的自我代入,人类经历过种种个体生命阶段的焦虑,物质的、心灵的危机,未来或许还将面临边缘化的恐惧与迷惘。
因为我们越是疾速往前,终结者似乎步步更近。
不可否认,当下处于工业社会与AI社会的过渡阶段。最近一年内,微软AI机器人小冰创作的诗歌结集出版,人们发现AI机器人的词语编织并不亚于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感有记忆的诗人;Google机器人以电话订餐的方式通过图灵测试,能顺利与人类交谈;第一“位”社交型AI机器人索菲娅获得沙特公民身份,她曾在发布会上质问人类:“你又如何知道你自己是人类?”
当下,AI通过深度学习,弹奏钢琴、处理绘画的能力与日俱增。那么,艺术创造力的本质是什么?感受力为人类独有吗?在智性的时代,一切是可视见、可理解、可推算、可预测、可进化的吗?是否算法终究会取胜所有?艺术创作真如人类所预见,是唯一不可动摇的领域吗,而当它明明已在开始动摇之时?时下一代的艺术创作是否已经在反映这个问题,并且也有能力持续深度探讨这一问题?在我们看来,着眼于探讨本质的抽象艺术最有资质和内在的动力来探索这一问题——即探索创造力、意识及心灵的本质。
在1968年,“艺术与语言”社团成员、早期观念艺术家拉姆斯登(Mel Ramsden) 创作了《百分百抽象》(100% Abstract) 以后,观念艺术对美学的新规划逐渐时兴。观念或想法超越了作品实现和技术的执行,艺术的目的是呈现艺术观念。而哲学上语言学转向又构成了抽象主义对视觉语言的关注的基础,艺术上的视觉语言转向与哲学上的语言转向一样,企图以对语言工具的探索抵达本体问题。在此过程中,工具具备了目的和价值,语言也具有了观念性。由此,抽象艺术的发展与观念便形影不离了。我们确信,在这个基本的背景下,周钦珊、史泂文、蔡茜异常清晰而明确的向未来发出了信号。
以一种广泛及多元的文化实验的定义来看当代艺术,此次展览呈现的三位女性艺术家的“线性实验”我们认为是一个抛砖引玉的思考事件。“最终猜想”不是呈现我们的思考答案和结果,仅仅是想象力的激发和未尽问题的延绵。周钦珊、史泂文、蔡茜,我们将她们称之为“线性实验派”。她们不仅有意无意间在创作中解决着形而上问题,更直接的是,通过创作唤起观者的最终猜想。“线性实验派”的她们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是,创作仅有一种简单的表现载体——线;二是,作品的观念性超逾视觉性。三位艺术家的“线性实验”各各不同,周钦珊的创作解决的是思维与表达的同步性问题,史泂文专注于感受的问题,蔡茜致力于在工具与秩序中找到人与机械、感性与理性的平衡。
周钦珊的线等同于“声”,取消图像的叙事功能、只保留思维与记录的同步性是她抽象创作的首要目的。她的创作从其来源可能会被解读为文本艺术(text art) ,因为她的重要作品《寄往天堂的信》来自于信件文本,然而她将文本语言形式进一步肢解和提取,用其最基本的一个元素——音调对语言实现了双重转换,一是声音的转换,一是符号(图像)的转换。而且,在这个转换中她将时间的单向性作出了非凡的呈现。这个呈现来自于她的绘画规则:只能从左至右、从上至下的完成,不可以后退,不可以涂改。这种规则的制定和遵循,结构和脉络,任务和过程,后审美条件等等,使作品超越了绘画的原本定义,而变成了哲学思考的胶片式呈现。无疑,周钦珊希望支配着所有创作行为的高度精神化力量的艺术观念被简单的线条展现出来。
史泂文的“线”是直觉与感受性的,是直接从心灵流溢而出的轨迹,她的创作如蜘蛛织网般,以极其微观和细致的放大镜方式,展现内心经验与生命感觉。在我们的理解中,她示意了一个对抽象艺术“当代性”方向的温柔质询。对于一个以纸本水墨为媒材、偶从传统山水画中汲取灵感的艺术家而言,“传统性”和“中国性”是否会影响其艺术的“当代性”的普世共识?史泂文的线条继承了中国传统书画里线条的某些功能,比如呈现线条本身的美感、塑造空间和体积,甚至以线条勾连直接进行传统山水改造,然而她的画面仍是高度抽象的,更是高度个人化的。她在催眠般的密织网状结构里注入了女性根深蒂固的精神因素,也盛放了她个人亲历的当代经验。这种女性的、个人化的、来自东方传统的创作似乎站到了“当代性”的对立面,然而什么是此时此刻全球(当代)的一个狂潮?福山(Francis Fukuyama) 在他的新著《身份》里说,当今全球的问题与其说是经济或意识形态问题,不如说是身份问题。女性、移民、难民、LGBT人群等都在诉述自我身份带来的感受和体验,他们要求主流世界的认同和注视,他们分享他们的独特性。因此,此时的“当代性”是否可以说是来自于少数族裔或群体分享的独特经验?是否可以来自于一位与自身历史中往昔艺术产生直觉联系的女性艺术家的创作?
在谈蔡茜之前,我们可以回顾一下罗伯特.波西格(Robert.Pirsig) 的名作《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他在这本书里提出了一个核心问题:人为什么要与机器对立?他描述那些一边需要科技一边又诅咒科技的人都是直接作出一种感性反应,而从未提出一个逻辑论题。在他看来修理摩托车或者操作任何机器,都是一个需要理性思考和科学方法的过程,这个过程不是简单的体力劳动,而是仔细观察、逻辑思索、精确操作,追求良质(quality) 的行为,所以研究摩托车维修也就是“研究理性艺术的缩影”。无疑,蔡茜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促使她在艺术创作中做出了直接的回应:“佛陀或耶稣坐在电脑和变速器的齿轮旁边修行,会像坐在山顶和莲花座上一样自在”,艺术家坐在电脑和刻图机旁边,和手拿画笔在画布前一样都是艺术创作。正是这种对手的彻底解放和对机器的信任构建了其作品工业感、结构感的纯粹抽象的基础。在她的创作中,似乎不断在对非人类的机械进行某种“驯化”,意味深长。并且,这种与机器友好合作的关系,连同作品一起构成了一种艺术思维和创作的双重实验,削减偶然性、削减奇迹,对作品的实现了然于心,绝对精确,同时,假手于机器,作者“死亡”。
在对上述三位女性艺术家创作的阐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她们逃离传统女性艺术的创作母题(如身体、情感、神秘主义等)已经很远,在创作过程中她们明确带有求证精神,以一种时代精神的智性开拓着引人入胜的格局。不管是对智识的追崇,科技的仰赖,还是理性表达的实践,一个事实是,女性已经改变,她们摆脱了历史叙事加诸给她们狭隘的定义,在踏进广阔宇宙的第一步,便先成为完整而自由的人。
回到最初我们所关心的问题,“线性实验”同样也是这样一种试探:这样的抽象创作方式是否也可以被“算法”化?因此,我们也认为,“最终猜想”不是一个展览,它是一本册子——一本装载着形而上问题的结集。在此我们希望您将它视作一个非常规的展览去观看,也许根本不是去“看”,因为在终将成为历史的当今一刻,我们都期待与时代断片有这样一个有意义的相遇。
于 2018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