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寒碧
关于尚扬艺术的总体议断,其个人的才调心法器识格局、创作的社会介入现实关切、照耀的哲学气质政治赋义,孙周兴和汪民安的推阐已各得深致。我谨补充谈一个具体问题,即这件新作的卓越特异之点,与此前的同题作品相比,究竟有怎样的创发或者推进。
尚扬是特立独行的,也是无法归类的,大扺设身于现当代艺术的分野处,不懈追寻其可能性间距的未定局。这个“现当代艺术”概念固然有些囫囵,但它似乎方便于专指尚扬的尤异殊类位置。我们讲“现代艺术”的形式语言,或者讲“当代艺术”的观念行动,自有其理解的约定俗成,而尚扬则总处于例外状态。这个“例外”的意思前提,反而表示他身不置外,两个方面都有占据。
当然可以将“例外”解释为他对流行风气和固化认知的抵抗意志,这个事情显然成立,只是似乎有些简单,所以我思量着试试发明具微,尽可能单纯接对一个面向,譬如从创作的上手过程观察,以他持续规模的“白内障系列”示例,就会涉及美学趣味、形式语言、材料运作、观念给定的结构性统合问题,这个问题显然特別困难,我们看看尚扬究竟怎样处理。
作为一位背负了沉厚艺术传统、同时有着精深才情修养的艺术家,尚扬在上手下笔之际,尽展其神通妙用之法,这是一点儿都不难想像的,联及他对材料的理解运用之能,信心自如而地道灵警,也丝毫不会成为问题。关键是他一旦加入某种新的观念,这就与其惯态故技有所离合,他将怎么样折衷会归?能不能做到自然贴切?或者反过来问,他到底会不会面临观念和材料相互抵消的尴尬?我没有向尚扬专门请教过这个问题,但直觉上他很可能遭逢过类似麻烦,因为“白内障系列”有个愈高愈谨的实验过程,它最初不似这般严整完密,或沒有达到现在这个程度,或始于两种方式的直接拼合,而未意两者之间的弥缝圆善:比如未污染的自然风光,尚扬径取手绘的方式,画得真是优雅极了,接下来呈现“坏山水”,于是就贴上塑料袋,这当然是有意为之,乃立足于直截了当,故语义的效果特别强烈,而语言的方式随之冲突。类似的还有“蒙娜丽莎”,援例亦采用了这个办法,干脆叠加上去,就要不管不顾。
这个塑料袋的运用,就是观念性的强化,可它所笼罩下的图像,依然还属于趣味性的。尚扬的手感太好了,任他随便怎么画,寥寥几笔就是了,露才尽情不用说,总是富于感染力,故那个观念“罩不住”它,则叠加只能是叠加而已,似缺略一重相与交融的馀裕,尽管语义上能夠尽达,但在语言上未臻俱化。
而现在这个新作,就非常有意思了。一是材料的选择和观念的给定十分贴切,二是材料本身也自带鲜明的语意魅力,就令人想到博伊斯那种奇构异制,直将度越黄油毡子的前身远影。只凭材料自身即可满足观念的要求,而在材料中间他又获得语义的对应。这样一种结合,真的仿佛天作。
尚扬是如何做到这个程度的?那个愈高愈谨的来路不能忽略过去,他也是渐至佳境,一步步损益而成。两年前我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曾看到他的一件同题作品,就想像那是一次关键转折:不大的装置,好看而得趣,材料是环氧树脂,其状如弃物堆积,循名于“白内障”,直等于观念物,显然贴切具微,同时协调得体。
这件新作则延伸出另外的材料,基底部分仍用环氧树脂,兼有类似乳胶漆成分的切片接应,以拼贴置入白框,在上面覆以薄膜。薄膜这个材料,一般很难用好,但尚扬确实做得漂亮,至少三处见其匠心:一是与白框子之间的呼应,散发出透明的轻盈,二是与乳胶漆形成的对比,衬托出浑浊的感觉,三是捆扎上黑色的包装带子,造成了强弱的冲突反差。这几种材料的颜色也都顺逆相得:白色的框子、炱色的乳胶漆、透明的保鲜膜、黑色的包装带;“顺逆相得”的意思,指颜色与材料的关系匹配适合而且异样,有一种极特殊的气氛,营造出不寻常的美学,这同時也凸显观念,而观念已不再是叠加上去的效果了,倒像是自然而然地从中生长出来的……
因此我就可以这样说:讲形式语言、讲观念语法、讲材料运用;进而讲这三者之间在结构上的匹配与贴合、包括矛盾的设法平衡以及张力的充分显示,这件《白内障-保鲜》,已做到境界全出,并达于很高成就,它是我新近所见的最好的一件作品。
我就顺便结合尚扬的位置处境,简述关于现当代艺术的认知问题,以此快速结束这个例行公事的序言: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之划分,多以讲求趣味和加入观念为条件,这种不成文的共识,形成较固化的执念,我们总要以之强行定位,而且只能调动刻板印象。比如面对尚扬,首先就要归类,他属于当代吗?也许是现代吧?始终殆于观念地想,从来不去体贴地看,这已是艺术自由的大忌,委实要深刻加以反省。至若能不能暂时搁置这种分类,则尚扬的艺术已起到了指示作用:不被风会左右,自身处于两端,冀求相衡来做,避免得一遗二;即正视自身的成长经验,更尊从个人的感觉系统。这是很真诚的,就是讲践行的,在做的过程中,把自己融进去。
我前面讲到这件新作和旧作之间的关联,着眼点是观察尚扬艺术的创发演进拓展,固有比照高下之裁断,却无否定过去之主张。这样讲的基本意图是:一定不要先入为主,真当进入实际处境,体贴观照个人养成,究心运思具体问题。比如艺术家的感觉逻辑和观念逻辑,本来就是彼此触动相互交替的一种关系,惟有去深察细按,方得以体贴入微。而尚扬就是个案,其艺术已备典型,他的独特性、他的生长点、他的自行自法、他的不新不陈、他的非阡非陌……确实值得深入研究,惟当忌于空言标榜。
最后补充一点,以当总观概论:如果讲尚扬的特别之处,最鲜明的还是自我意识,既持守艺术的自我,又强化自我的艺术;既悬置先在的系统给定,又避趋时代的风会挟裹,这是他和同侪流辈整整一代人最为不同的方面:往往呈为一种介入潮流同时抗拒潮流的自主性,热情非热衷,冷静无冷态,可贵而难能。但是风会潮流所向,它有另外一个逻辑,就像尚扬不肯为之迎迓,它对尚扬也是报施对等,尚扬即没有与其相得的关系应答,它的评价系统也就不会为尚扬有所辞色,只能是一律化的权力君临,或者如标尺性的科条套路,最终还是从职业分工的角色、身分位置的角度来打量上下,以之轻弃真实的心理生活与成长经验,从而抹掉个体的价值根本和自由义涵……我由此感到尚扬的特立独行是在给予一个提醒:不接受任何外在系统的框定、不接受所有固定习套的羁束。天地如此之大,还容得下这种存在。谨序。
2019年11月16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