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人类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公共卫生事件，在不经意间这一暂停键已按下近一年半，其所引起的各种事件的发酵虽还无从定论，但所有人对于“时间”的关注无疑成为最主要的趋势。

时间是一个深刻的话题，就艺术而言，对时间的关注如同思想史一样的历史悠久。只是以“时间”为主题的艺术创作却是当代的事情。音乐是时间的艺术，这取决于音乐的生成形式所决定。单个的音符不能成为曲调，更无法构成旋律。只有当一连串的音符组合成旋律，同时能在将逝而未逝的音符通过记忆和内在意识的串联成整体时，音乐才成型。现象学家们将意识的内在生成原理以音乐来比拟恰如其分。

那么，在视觉艺术中是否也有这样绵延的现象？如果有，那这种通过主体的内在时间意识所构成的视觉事件本身在艺术中是如何发生的？这样的一种发生是否可以是艺术表现的一种基本方式？

这一问题在西方艺术与学术史上都是一个重大的事件。在当代艺术领域中，这一事件最重要的代表艺术就是发生于上世纪60、70年代的“偶发艺术”。它产生于美国的黑山学院。那是一批“任意发挥跟瞬间性结合在一起，既打破了美学范畴的界限，又打破了传统的文化的高低贵贱之分”的约翰·卡奇们。与此同时，“为了产生从未有过的艺术”，日本的具体美术协会由吉原治良、白发一雄等成员发起了行动艺术。在经历了先锋一代的突破和实验之后，后现代艺术的去主体化风潮进一步拓展艺术的边界，艺术与非艺术，艺术品与物品，艺术与设计在极简艺术和国际风格的推波助澜下难以区分。艺术的边界就是无边界。

作为日本具体美术“二代”的代表艺术家松谷武判而言，其艺术的确立正好处在上述艺术风潮的高潮期间。松谷武判早期以运用乳胶材质的肉欲感而著称，在经历了早期的艺术实验后，来到巴黎受到更为先锋的艺术思潮的影响，很快融入到当时波普风格的艺术创作中，此次展览的丝网作品是其波普风格的代表性作品，也是一批最具设计感的艺术物品。

如果说艺术家早期的材质探索还包含着感性直观的主体体验在其中的话，这批丝网作品就完全具有国际主义风格尤其受美国硬边抽象绘画的影响。这一直接破除艺术中主体性的艺术实践，将人的痕迹彻底去除，直接以接近第一自然的日常物的客观形态来拓展艺术。松谷武判这一“波普＋平面设计”式的艺术实验，与安迪沃霍尔、利奇腾斯坦的广告风格一起构成了欧美波普风格的风潮，引起了当时艺术界的广泛关注。

随着现代生活钟表式的时间意识的泛滥，对时间概念的重温，时间的“时间性”概念的追问，变得关乎现代人的精神存在问题，奥古斯丁的追问，海德格尔的反思又一次被凸显出来。 “时间是时间性的。”西班牙抽象艺术家米凯尔·格拉伯特的作品就充分地展现出时间的“时间性”问题。米凯尔·格拉伯特的绘画具有西班牙古典绘画所独有的手绘式的绘画语言，他巧妙地将自身意识深处，包括童年记忆的色与形都融会在有规律的海浪般的笔触中，或明丽或沉着，看似随意的色彩透露的却是西班牙特有的古典色调和人文风情。这是一种纯粹的绘画的抽象，它链接着从古至今的画者特有的手感和笔感，链接着画者内心的艺术经验和生命经历的尺度与判断，画之纯粹，人之纯粹，使画面抽象的形与色蕴含着画者内心的温情，温暖人心，此间抽象与否，形象与否皆以无关紧要。米凯尔·格拉伯特的抽象绘画让我们领略到的是一份绘画中永恒的时间之美，不管未来如何，此间之纯粹的绘画温度亘古不变。

“时间就是‘如何’”，“时间的基本现象是将来”，“将来存在给出时间，构成当前，并且让过去重演在它所度过的存在的‘如何’中。”海德格尔对时间概念的追问是存在主义式的。也正是在自我存在追问的过程中，艺术家遭遇了存在。如果说海德格尔试图超越西方宗教的末世论时间概念，试图摆脱主客二分的形而上学思维模式对于时间概念的束缚而重回大地，重回存在，那么中国自古以来的时间观念就可以提供一个很好的借鉴。

中国的时间观不离本体，不离客体，它讲究的是天地人三才的共时多维呈现。它从远古时期就将天上的信息（星宿）与地上的物候相结合来思考，在天地信息和人情世故中找到一个四维八体，八面玲珑的分析判断的系统，以一种“关系”论确立出最基本的“阴阳”两元素，再将五行运行与天干地支结合，设计出一套独有的计时系统，如二十四节气、十二时辰等。在这样一种既关乎每个人，又关乎每件事的系统中，中国人搭建出一套独特的时间观、世界观，并由此设计出一套日常的生活观。

从中国人的思维基底，这样一种因时而动的时间观甚至决定了东方文明的内在基因。这样一种既具体又抽象的时间系统所对应的符号系统在现今的中国人生活中也是日用而不知，此次展览的中国艺术家赵军所关注的正是将这样一种连中国人自己都逐步遗忘的内在文化基因，他提出以“具体抽象”的艺术主张来重新激活对这种东方文化基因的当代认识。

从松谷武判的客体抽象的绘画到米凯尔·格拉伯特的生存记忆的主体抽象，再到赵军的既确切又不确定的“具体抽象”，时间之流在五十五年的秘密轨迹中不断生成又转化，从东到西，从外而内，时间的逻辑在一种周而复始反复运转中呈现出某种相生相克的生发关系。

历史上诸多重大人类危机后，都会呈现一种新的历史转向。中世纪到文艺复兴如此，两次世界大战后亦是如此，此次危机后会如何？反思时间，叩问时间，其实就是反思自我，叩问自我。从当下中西艺术界都不同程度地关注“时间”，关注自身，也就意味着一种新的重估一切的新生力量在萌发和涌动。

重温历史，回望原初，惟遇危机，才有生机。

赵军 2021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