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五洲-黑色琥珀

文：王光乐

2024.3

 在我被吸收为医学事业中的一员时，我严肃地保证将我的一生奉献于为人类服务。
 我将用我的良心和尊严来行使我的职业。
 我的病人的健康将是我首先考虑的。
 我将尊重病人所交给我的秘密。
 我将极尽所能地来保持医学职业的荣辱和可贵的传统。
 我的同道均是我的兄弟。　　　
 我不允许宗教、国籍、政治派别或地位来干扰我的职责和我与病人之间的关系。　
 我对于人的生命，从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即使在威胁下，我决不将我的医学知识用于违人道主义规范的事情。　　　　
 我出自内心和以我的荣誉，庄严地作此保证。
 ——1948年世界医学会《日内瓦宣言》[1]

《日内瓦宣言》，是每个取得西医资质的学生都要宣读的医务道德的誓词，是让我读来像听到任何诺言一样会热血沸腾的信念。当然我没有把这段文字给韩五洲看，因为没有必要了，五洲已经从另一所大学——“疼痛大学”毕业了。自小后背疼痛被误作名目繁多的病症治疗了十几年，他听到了“脊柱强直”这个医学术语。他脊柱强直，却比谁都晚知道“脊柱强直”。确诊之后，又是十几年的求医之路。他“吃药等身”，他感激药物的不杀之恩。

《日内瓦宣言》是文字，必有人会背诵，五洲可能听到过；《日内瓦宣言》是医生行为准则，必有人遵守，但五洲没有遇见过。语言，停留在形式符号上，成达于概念上，和落实到行为上，根本不是一回事。第一种是小学生背唐诗；第二种是一想到世界上有人在受苦就流泪却把自己的五个儿子全部送给了别人的卢梭[2]；第三种是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今天更多的是第二种——知道很多知识，而这些知识与自己的实际生活不发生任何关系的人。知识的客体化——日常表述为“说一套做一套”，是今天最大的病，属于精神科。

五洲深爱抽象观念，怎么能不爱呢？他连成为人力资源储备都不够，没有“信念”这个完美世界，他无处安身。然而，完美世界的错觉，长期以来也映照出来他自己的更加不幸，理想与现实不当的关系比病痛更痛。身体缺陷的疼痛像重力一样，魔咒般的紧紧地把他吸附在存在的地表上。这份具体疼痛让他动弹不得，他需要抽象观念这根救命稻草，但他不再相信它在彼岸了，他需要重组它与自己的关系。“快乐是一天，痛苦也是一天，为什么不痛苦呢！”这样的纯形式逻辑正确就被他转变为辩证逻辑正确：飘渺精神和沉重肉身的平行线相交了，并且互相解救了，他居然快乐了起来。拯救发生在他接纳了有缺陷的自我，而接纳者成为了一个新的主体，可以用自嘲来宽恕别人的缺陷，也可以用来欣赏别人的优点。在这所他一个人的黑色疼痛大学里，他的毕业证书的授予理由写着：幽默。

幽默是世界上最隐忍的长情，最多情的客观。用行走在世间的体验来接驳软硬，把侠肝义胆用开水煮沸藏在纱布里。他有一个“马拉沙发”的作品，作品就在题目里，他把他家的双人沙发加装了两个轱辘让一头驴拉着招摇过市，当然这头驴就是他自己。作品不忍卒读，只求会心一笑，这就是他的原意。他用行为来说话，用话来说自己的现实际遇和际遇中的主体反应。在他撰写的《老杨医头，小杨扎腚》的杨氏父女诊所中，他莫名地对给他扎好几针都找不到静脉的护士小杨产生了同情，

他说：没事的姐姐，我是铁臂阿童木。

小杨转头对老杨说：这孩子的神经是不是被我扎漏了？

老杨反问道：他大脑神经长在胳膊上？

小杨辩解：我一扎你一躲，几个人都摁不住。

五洲心说：讨好你，只是好得到那根扎静脉的橡皮管，好去做弹弓。[3]

在我看来，那根橡皮管是拿来疏松现实际遇和际遇中的行为的紧张关系的。在五洲服用的蜜制药丸的黑球体里，囚禁着他一段段的少年时光。他长期投射自身为琥珀中的虫子，被巨大的沥青桎梏为标本。现实的黑色的幽默，特别是自嘲，是他唯一能穿透这个囚笼的途径。这种精神性的生活方式，让他翻转了被理念包裹的现实，他死心塌地的接受自己遭遇的一切为：命运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对待我。他依然读书，依然听巴赫，依然唱豫剧，但他不再说这些了，他只是更安心地叠袜子把袜子塞到袜口里，把桃树上的枝子剪下插入泥土中，蒸馒头时给下次留下面起子。他把曾让他热血沸腾的观念真理埋进琥珀里，身体来到了外面，曝露给现实的空气。被疼痛脱敏的感觉变得更加准确，对于己无关的知识的戒除培养了理智——这份钝感敏理的均衡，使他为一个艺术家。本来黑色是个体化的，内在不可见的。把黑色拿出来，仔细摆弄，发现每一个人都有黑的部分，黑色变成了具象的、公共的。

蔡锦空间，就像一个胶囊。这次五洲的个人项目，依然释放他的体感。有碾压使其破碎的触感，有踩踏使其蒸腾的味觉，有等待开封的声音，有无限悠长的视觉。虽然表象都有打开的趋势，但是封闭仍然是主题。我们进入了胶囊的内核，发现里面还是一个个小胶囊，类似“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的状况，如双镜对视的效果，人在不断重叠的嵌套里消失在黑暗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痛苦或快乐的一天的选择，对五洲来说已经不是反应，而是判断，让他拥有教父所言的：“你选择了自由，结果是痛苦和快乐是一样的” [4] 的境界。

注：

• [1].古代西方医生在开业时宣读的一份有关医务道德的誓词。它的主要内容，取自古希腊一位医师 的誓言。这位医师名叫希波克拉底，在西方被人们尊为“医学之父”。1948年，世界医协大会对这个 誓言加以修改，定名为《日内瓦宣言》。
•  
• [2].卢梭与旅馆女仆黛莱丝同居，黛莱丝陪伴卢梭走完了后半程人生。黛莱丝为卢梭共生育了五个 孩子，全部被卢梭送进了巴黎的育婴堂。卢梭《忏悔录》：我一想到要把孩子交给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家庭去抚养，我就感到害怕。如果把孩子交给他们去教育，那必然会愈教愈坏。育婴堂的教育，比他们对孩子的危害小得多。*
• [3].引自公众号《招隐》 2020年11月30日，韩五洲文*
• [4].指艺术圈教父栗宪庭*

艺术家介绍

韩五洲

1980年生于河南北部山村，现居住于北京；作品形式涉及装置、录像和摄影，使用生活中随手可得的材料，诸如塑料、废弃物、消费和消耗物品进行艺术实践和创作。

以往个展及个人项目:精心熬制祝您健康(2020 ，墨方空间，北京)，千祥宏集万里峥嵘(2017 墨方空间，北京)，大风(2015，龙口空间，北京)，风的外衣韩五洲个人项目(2014，IFP激发研究所，北京) 。

策展人介绍

王光乐

1976年出生于福建松溪，1992年就读于中央美院附中，2000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一画室，现生活及工作于北京。王光乐至今在北京、台北、纽约、伦敦做过十次个展，同时他的作品参与到众多国际大展和美术馆机构展览，包括加利福尼亚太三年展（2013）和釜山双年展（2010）。荷兰鹿特丹波伊曼斯·范伯宁恩美术馆、意大利博岑Museion美术馆、美国卢贝尔家族迈阿密私人收藏博物馆、澳大利亚白兔美术馆、德国路德维希美术馆、北京今日美术馆、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上海龙美术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等机构

他的作品被众多的公共机构收藏，包括香港M+美术馆、迈阿密卢贝尔家族私人收藏博物馆、上海民生美术馆、上海龙美术馆、复兴艺术中心、澳大利亚白兔美术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等。现在是北京公社和佩斯画廊代理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