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前后的那两年,应该是魏增山先生最为风光的一段时间,他陡然成了古籍拍场中的第一大买家。每次拍卖时,他不像其他主要买家那样躲在角落里偷偷举牌,而是时不时地站起来在拍场中来回走动,不停打着电话,说话声音之大几乎让大半场的人都能听到。而所有在场的人也都知道,小魏是在给胡老板举牌,他是在不断地向胡老板汇报每件拍品的进展情况。总之,他每到一个拍场,就像龙卷风一样把场子里的好书都卷走了。
有一天,我在拍卖会上遇到了小魏,他没再像往常那样不断打电话,而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这反而让我觉得奇怪。我问他是不是胡老板不再请他,他一脸不屑地反驳我,那怎么可能,因为胡老板觉得这场拍卖没有什么重要拍品,就不想在电话旁边等,让他看着举就行。他说这话时,很有种大权在握的爽快。我偷偷地瞥了一眼他的图录,想看看胡老板对心仪之本的心理价位是多少,以便掂量一下对方的战斗力。结果一个数字都没有看到,只看到一些拍品边上写着牛眼大的字:“拿下!”、“拿下!!”、“拿下!!!”那一个个感叹号,像一把把匕首刺进我的小心脏,让我瞬间感到呼吸困难。我估摸着感叹号数量的多少,代表着书的重要程度。
幸而小魏横扫拍场的壮烈场面,仅两年左右的时间就谢幕了,这让我等既爱书又没几个子儿的人松了口气,因为又可以用付得起的价钱买书了。但这个变化却让拍卖公司犯了愁,国内几家重要的古籍拍卖公司,如海王村、泰和嘉成、德宝、博古斋、中山等,凡是小魏狂举之地,均有五六百万元或七八百万元的欠账。虽然各个拍卖公司都知道实际的买书人,也就是欠账人是胡老板,但却无法找他去追债,因为胡老板并没有跟拍卖公司直接发生关系,举牌的人都是魏增山。一时之间,小魏成了国内古籍拍卖界的重要人物,他们不断地催促小魏归还欠款。小魏对此是否很烦恼,我不知道,但此后,我在预展中见到过他两回,他仍然在很淡定地看拍品。他的这份从容,有着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大家风范,就凭这一点,我对他很是佩服。
我跟小魏相识大约是在2009年。有一天翁连溪兄跟我说,山东有位书商叫魏增山,经常在琉璃厂卖线装书,时不时还有些不错的本子,建议我去看看。古书对我而言,就像小孩子的新玩具,拥有多少都会觉得没够。小魏的住处叫华热宾馆,地点就在琉璃厂。我在琉璃厂混了近三十年,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个宾馆。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原来就是老浒记饭店的四楼。这个老浒记是书友的聚餐胜地,我到过此餐馆何止一百次。事后我问过其他书友,他们也从未注意过饭店的楼上有这么一个宾馆。这倒不是书友粗心,而是宾馆临正街的一面没有招牌,上楼的电梯也在楼的侧面。
我在华热宾馆的某个房间见到了魏增山。他看上去比我年纪还大,我不明白书界的人为什么管他叫小魏,但是叫老魏似乎又有些激进,又没有中魏这个尊称。于是我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向他讨教称呼问题,他说就叫小魏好了,因为这是他在书圈里的招牌名称。他所租住的房间不大,约十五平方米,陈设简单,仅一床一桌,桌上有台开着的笔记本电脑。地上的情况有些异样,七八个大纸箱几乎占满了屋里所有的空地。这些纸箱都敞着口,里面的线装书杂乱地堆着,用来填补纸箱空隙的衬纸也胡乱扔在地上。看到这种乱相,我随口开了句玩笑:这么乱,怎么像被人打劫了似的。小魏没有笑,淡淡地说不是打劫,是被人偷了。这句话吓得我不轻,马上看他的脸,确认他并无玩笑之意,且眉宇间有着无奈的怨气。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自己也刚刚回到房间,发现箱子被拆开了,清点了一下,大概丢了一万五千块钱的书。他把丢失的书说成多少钱而非多少部,这让我不知如何换算成册数。这一天是我跟他初次见面,遇到这种情况,多少感觉有些窘迫,无论走还是留,都不太合适。他说已经把情况告诉了宾馆,经理一会儿就到。我想了想,觉得此时离开也会被列为嫌疑者之一,于是决定留下来,等待有一个结果。
十分钟后,经理赶了过来,从进门说话的语气上能够感觉出,他和小魏很熟。听完小魏说的情况后,经理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别报案。”我差点跟小魏同时问他为什么。经理说宾馆所在的区域是本市重点治安管理区,如果报了案,会有损他们宾馆长治久安的声誉。小魏问他的损失怎么办,这位经理说,“你损失了一万五,那这样,现在到春节还有七个月,我让你白住这七个月,不就把你的损失抵回来了吗?”这种匪夷所思的条件大概也只有这样的经理才能想得出。小魏说,“我没事住这么长时间的宾馆干什么?”经理的脸沉了下来,两手一摊说,那只能这样了,转身就离开了房间。我有些气不过,跟小魏说这怎么行,我来帮你找人跟他理论。小魏倒没有生气的意思,说他每次来北京都住此店,已经快两年了,经常搬进搬出古书,店里也算照顾他,他觉得这件事情不想弄大了。
那天,我觉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就这么空手离去,有些不仗义,于是蹲在地上将他那些散乱的书挑选一番,按他的报价告诉他不用打折了,如数付了款。小魏对我表示感谢,并且说,被偷走的那些书中有一部不错的,但那个贼只拿走了一部分,如果今后能够找回来,他一定按照进价让给我。我把他的这种说法当成了一种客气,也没问他是怎样的一部书,只是向他表示了谢意。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又主动买了他的一些书,他给我的价格都不高,所以我从来也不还价。再后来,我听说他渐渐挣了钱,并且在北京买了房,搬离了华热宾馆。
前一段,我在琉璃厂选址的时候,偶然在大街上碰到了小魏。我们已经有三年未见过面,他看到我也挺高兴,拉着我要请我吃饭。我说这才十点,就一同找了个茶馆坐下来喝茶聊天。在此之前,我到德宝看书的时候,已升任公司副总的宫学军告诉我,魏增山还是没付款,搞得他们公司无法向书主交待,一气之下,公司已经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我婉转地以这个问题问小魏的近况,他回答得很直率,说他在德宝拍下了六百万元的书,胡老板不要之后,他自己筹钱,准备跟合伙人共同买下,但希望德宝公司能降百分之二的佣金。德宝公司不同意,他也就没再付款。两年后,德宝公司到东城法院起诉他,让他赔偿一百零八万元的损失。经过私下调解,他付了十万元现金,又找了部书抵了四十万元,最终德宝公司同意撤诉。
其实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胡老板让他在现场举牌,后来突然又不要了。小魏告诉我说,胡老板是2009年重新进入拍场买书的,第一场就在南京中山,通过电话委托小魏拍了五百多万元书,当场付钱。那场拍卖是付国君搞的,全场才拍了八百多万元。小魏就是在这个拍场上认识了胡老板,他开始拿自己的书卖给胡老板,要的价钱都很低,但即使这样,胡老板让他降价他都降了。后来相熟了,胡老板就让小魏(有时也让陈东)帮他举牌。本来这种关系处得很好,但可能是有人嫉妒,就跟胡老板说闲话,说小魏帮他拍下的这些书,其实都是他自己送拍的,故意找人把价格抬得很高。胡老板听到后很是生气,于是就不再付款。小魏没辙,只好自己想办法凑钱还账。当时在泰和嘉成也拍下了六百多万元,他自己凑了四百多万元付了大部分书款。小魏也说,付款买下这些书,都是在古籍价格最高的时候,比如《三经评注》,当时是一百多万元拍下的,现在降价一半都卖不出去。
他又跟我聊到自己如何走上了书商之路。他以前是一位海员,当时因为可以乘船去国外的一些地方,所以就对外国邮票产生了兴趣。1997年,他把自己藏的邮票全部卖了出去,结果1998年邮票价格大跌,他很庆幸自己有眼光,于是又开始搞古币经营。但古币太小,不容易盯住,在摆摊售卖的过程中,好多古币都让人家偷走了。而且搞古币经营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某些币种很稀少,价格也很贵,但一出土就是一大堆,价格马上就跌下来。所以,他又开始转而在老家潍坊收古书。因为他的出价高于行市,很多人就会把书送到他家里来。其实,那个时候一函四本的一套书,价格也就四五十块钱,他只是比别人多出十块钱,那些书就全部送到他家里了。当地的老乡把小魏称为“皇粮国库”。小魏说,因为他当海员的时候工资很高,每个月有六千块钱,所以他有钱收购古书。在不长的时间内,他就买下了七八百套线装书。当然那些书没有什么好品种,都是四书五经。后来他把古书全卖了出去,老家的人又都说他能挣大钱。
那天,我们又聊到了相识第一天的情形,我问他那个故事的结局究竟如何。小魏说,那个偷书人他后来知道是谁了。他在北京时刚开始没有电脑,就到附近的网吧去查资料和上网,在网吧里认识了一位网管。小伙子只有二十一岁,两人聊得很投机。后来小魏买了笔记本电脑,但有问题时自己不会弄,就会把这位小伙子叫到宾馆里来,帮着修理和操作。丢书之后,那小伙子就从网吧辞工不干了,由此,小魏就怀疑是这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是西安人,后来果真在西安的市场上出现了小魏丢失的这部书。小伙子不懂书,他偷走的其中一部是《四书朱子本义汇参》,此书五函一套,那小子仅偷走了两函。这样的残书,当然卖不出去。小魏打通了他的电话,告诉他说自己有他的身份证号码,到派出所一报案他就麻烦了,但同时跟这小子说,他偷走的是残书,卖不出去,而自己手里的这三函也不好卖,于是提议给他两千块钱,让他把那两函书还给自己。那小子就同意了,因为他卖了一个半月也没能卖出,于是把书寄还给了小魏。小魏还真给了他两千块钱。
这个故事太过离奇,丢了书不但能够找到贼,还能够把书买回来。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就问他这部书现在在哪里,我想把这个故事记录圆满。我跟他解释说,我打听这部书的下落,不是探听他的秘密,只是很好奇,还有人能够跟贼做生意,居然还做成了。小魏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说,前一段不是卖给您了吗?
为了写这篇小文,我给小魏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跟他聊了一个小时,手机上显示他用的还是潍坊的号码。我请他给我讲几个他在经营古书中的有趣故事,他很爽快地给我讲了五个。其中有涉及朋友隐私的,我不能在此写出,只能聊些他自己的故事。他说,1999年在潍坊的旧货市场上,出现了一部《重修政和经史本草》,是明万历的白绵纸本,开本很大,也是初刻初印。当时卖出的价钱仅八百元,被一个古玩商买到后,一万块钱卖给了小魏。小魏拿着这部书,在北京的潘家园和报国寺摆摊很长时间都卖不出去。他到中国书店,店里的收货价仅几千元。后来,有人把它介绍给了李宜杰,李看后说,这仅是书的一半,最多出八千元,小魏就把书卖给了李。这是1999年的事情。到了2011年,小魏在潍坊又找到了下半部,通过中间人找到书主,以五万元买下,小魏又给中间人加了六千元。然后他打电话给李说找到了后半套,李提出跟魏合着卖此书,开价六十五万元。不久,他们通过关系把书卖给了少林寺,价格是七十五万元。少林寺非常看重这部书,准备找国图将此书影印出版。
小魏还告诉我,他2000年在江苏南通海岸线收到了一批古书,卖书者是缪荃孙的后人。那一次他买了两面包车的藏品,几乎全是碑帖,总计有三千多份,线装书有两千多册,还有扇面字画等,总共花了三十四万元。当时很多人都劝他不要买,认为这批东西挣不了钱。回来后,他把碑帖卖给了青岛的一位书法家。这里面还有五十多部明版,当时是五万五千元买的,后来想以八万元全部卖给李宜杰,李宜杰还价到七万元成交,平均一册还不到四十元。
后来,我们又聊到了古书的未来,小魏坚定地说:“古书未来一片光明!”这种掷地有声的语气顿时让我想起了他以前在拍场的豪迈,还有那几个大大的“拿下!”。他又聊到了自己的近况,他说在2009年至2010年之间,他帮山东的一位朋友买了一千一百多万元的线装书。近来那个朋友因为盖房缺钱,又找到小魏,小魏给他加了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又将书买了回来。他说现在这些书仅值一半的价格,他没有钱付,就逐渐卖出,现在大部分的钱已还上。他还说自己的书越买越多,北京的住所放不下,他就把书运回了老家。今年又买了两千多幅画。他说是成批买的,国画和油画都有,其中有林风眠、吴作人、张大千的真迹。他又告诉我,福州有个人要建一座藏书楼,山西有位做媒体的老板也开始买线装书,这些人都通过他在了解书的行市。小魏还说,东营有位做石油的老板花两亿元买了一堆青铜器,现在看看都是假的。他告诉这位老板说,只有古书没有假。在他的影响下,这位老板也开始买书。小魏还说,他正在通过朋友做大连万达的工作,想办法让他们也开始买古籍。
按照小魏的说法,古书的后市非常看好,他认为古书价格被严重低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