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艺术家陈丹阳
陈家坪:你的作品给人第一观感是比较抽象。我们知道,抽象是从众多的事物中抽取出共同的、本质性的特征,而舍弃其非本质的特征。那么,在你的绘画创作过程中,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经历这么一个抽象的过程?
陈丹阳:我的抽象是从自然而来,自然中山川河流、花草树木有着丰富的变化。光线变化会产生不同的色调,人们置身其中会有不同的心境。人们喜欢欣赏美景。既然欣赏,就涉及到审美(我这样把自己想到的慢慢说出来,麻烦你去整理)。平时,我比较喜欢观察各种树木、花草在光线下的色彩变化,石头的坚硬质感、粗旷的纹理对视觉的冲击,他们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印象。树枝、花藤缠绕,有力的线条产生的力度,让我去思考。回到画室,我会在纸上做各种色彩、肌理线条的实验。然后,就我观察自然时留下来的印象,进行比较。这些都是我早些时候,对抽象的探索和思考的经验。
可以说,我早期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在模仿自然。后来在城市生活久了,开始关注周边的事物。随着城市的高速发展,周边的方块建筑,道路的规划,建设中的脚手架在阳光下产生的视觉效果,给了我灵感。我开始尝试用直线和色块作画。线条色块的对比产生的空间有着强烈的视觉冲击,但始终缺少什么,于是我就把自然的碎片、点,搬上画布。点也许是我在冷冰冰的建筑空间里得到的一点儿安慰感。
我喜欢听音乐,大部分时间听的都是摇滚乐。也听越剧,偶然的一次机会,我听到了巴赫的音乐。他那种从C大调开始,根据各音为主音的12种大调,以及十二种小调写成的前奏和赋格,让我特别感兴趣。这些前奏和赋格在主题上没有直接关系,他们靠调性和内在的思想情感结合在一起。于是我开始尝试这种方式,用色彩来诠释,就产生了现在这一系列作品。这一系列作品的名字起初叫《平均律》,也就是根据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曲集》命名的,后来听取在3画廊艺术总监棉布的意见,把它改名为《巴赫平均律》。每件作品只有一个编号。这个过程就是这么来的。画画本来很简单。回答多了,也许会把问题复杂化。
陈家坪:但你现在是另一种状态,不再是画家了,只是代表那个画家发言。你肯定是那个画家最好的代表,最能体会到他的创作初衷?
陈丹阳:我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考虑技术上的问题。
陈家坪:你刚才谈到了自然。我不知道你所说的自然是一个什么概念:花草树木,阳光雨露是一种自然,脚手架是不是一种自然呢?
陈丹阳:我理解的自然就是没有人为的痕迹,当然,脚手架也是自然。自然,比如古代文人玩石头,太湖石的瘦漏透雕,线条起伏的节奏,视觉上的韵律。我们闭上眼睛挤压眼球时会出现各种点线图案,你试过吗?不过,你这个问题有点儿严肃,我始终找不到简短的语言来表达。它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无法具体的展开来讲,也许是我平时读书少的缘故。我的观察和思考还不是那么系统,基本上都是看到某一件事或物产生的联想。我知道,塞尚之前没有自我对自然的表达。总的来说,我基本上是客观的自然:融入我的自然山水,人性自由释放的自然。文艺复兴开始自然理性的探索,人们从神化中解脱出来,比如人体的解剖,光影的研究,科学对艺术的介入等等。浪漫主义是理性和感性相互参杂的,他们歌颂自然,厌恶工业文明,多少有点遁世,其实我骨子里这种东西比较多。而我们传统的古代文人画,认为画是画心,追求虚幻、恬静,自我调养的方式。诗化山水,寄情、归隐田园,获得精神和心理上的自由与解放。浪漫主义的自然观和中国古代文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总之,这种哲学问题对我来说还是太难表达了,我还需要系统的去阅读和了解,才能把握其中的知识要领。
陈家坪:音乐和你的生活、绘画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至少你创作《巴赫平均律》,音乐起到了形式上的作用,是这样吗?
陈丹阳:绘画和音乐,我几乎是同时爱上的。音乐对我来说是生活的消耗品和咖啡、香烟一样,是一种习惯,时间长了产生一种依赖性。在我的生活中基本上每天都有音乐,音乐让我安静下来。我喜欢金属音乐,在画画的时候,激烈的金属音乐可以让我保持大脑兴奋,有一个很好的工作状态。音乐能启发我思考。听着音乐我会渐渐的想到很多事物,不断地扩展思维,到了最后,音乐已经听不到了,留下的是我在不断思考的问题。绘画呢,让我的视觉有快感。肢体运动和画面带来的冲击,让我身心愉悦。
音乐可以展开想像,强弱,长短起伏,远近空间,它和绘画有这些共同的特点。我在画画时听着音乐,对着画面发呆。这时,音乐会带给我提醒,然后在画面上进行尝试。
陈家坪:你能举几个音乐与你的绘画在形式、内在节奏上,产生对应或互动的关系的例子吗?
陈丹阳:我无法举出详细的例子来。我面对画面是理性的去分析每个色块,每个点。音乐带给我的感性认识,很多都是偶然得到的,无法一一去解释。这个有点像我们去问一个酒鬼,酒在他的行为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一样,很难说清楚。
陈家坪:那就谈谈这个状态吧?
陈丹阳:我的状态是由天气、心情决定的,很随性。每天听什么样的音乐?什么色调去作画?和这个都有关系。
陈家坪:你这样说还是有点矛盾。你的画表现得很有理性,有一种精确感,但在你的语言表达,并不是那么富有逻辑性?
陈丹阳:是的,这就是真实的我。要用语言来表达,对我来说确实很困难。艺术家的思考不是系统的,是想到哪儿做到哪儿。并且会越扯越远,画面传达的只是表象,纯粹理性的话,我会变成机器。
陈家坪:就依你的特点吧!关于音乐与绘画,你还得集中谈一下巴赫的音乐?
陈丹阳:巴赫的音乐只是一个引子,用这个引子做标题是为了让人们找到一个视觉上对应到阅读画面的方式。它有没有对我作品的形式感提供帮助呢?有的。如果没有就无法用这个标题去引人观看。他的音乐是以c大调为基准展开的,旋律不断的复制,我在画面上正是采用这种方式。他的音乐可以倒过来听。当然,要让我在画面上找到,和他在音乐上对应的音符和乐章,那是肯定不对应的。色彩有长、中、短调,也叫高、中、低,这就是色调。我基本选择中间调来作画,偶尔也会用高调和低调。不同色阶的色点依附在画面上,就像每个音符组成色块,都是围绕这个主色调完成的。这个是我一直不变的出发点,作画的过程中随时会改变起初的设计,但是大调不变。因为在绘画实验的过程中会获得不同的经验。就跟旅行一样,随时会获得新的收获。这也是我一直要把做这个系列做下去的内在原因。
陈家坪:这的确是你独特的思维和方法,他们是怎么形成的呢?因为我知道你认为自已从小就不是一个好学生,这样的学生怎么会成长为一位独特的画家的呢?
陈丹阳:我小时候每天上学都迟到,上课也经常走神,一直不爱写作业,这样就经常被老师抓住,树立成反面教材。我在农村长大,家里没电视没玩具,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自己跟自己玩。画画成了我的一种娱乐方式。我奶奶是村里画花、绣花的高手,谁家有大的喜事就找我奶奶帮忙,她随手可以画出上百种不同的花卉造型。就这样,我也耳濡目染学会很多东西。画画是我唯一受到老师夸奖的一件事情。
那时候没有什么书可以看,一本芥子园画谱被我翻烂了。我一直认为那是一本很好的武功秘籍。七、八岁开始经常帮父母干农活。我父母不识字,没读过书,孩子读书认字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很好的安慰。所以,写字成了我逃避干农活的借口。为了写好字,我经常买字帖,阅读和书法有关的文字。上初中时,我特别不喜欢数学、物理、化学课。有个同学的姐姐正在考美术中专,她说美术中专不需要考物理、化学,就这样我在县城美术中专,美术培训班接受了专业的训练。
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叫陈斌,他对我的影响是最大的。他那时美院刚毕业,二十几岁,对艺术充满激情,和我们一直在一块玩,给我们讲各种现代艺术。从他那里,我知道了梵高、塞尚、毕加索、蒙德里安。我觉得应试的石膏素描和色彩课很无聊,作业之余就模仿那些现代主义的作品,毕加索和波拉克,还有博奈尓,是我模仿最多的艺术家。后来遇到的美术老师都很死板,每个人都按他的标准画画。比如不让用黑颜色,少用玫瑰、红紫色之类的,我却偏偏在所有颜色里加黑颜色进去,并且用大量的紫色和玫瑰,他们也看不出我到底用了哪些颜色。
时间长了我就开始逃避美术课,大部分时间躲在宿舍阅读各种能找到的艺术杂志。我订的《新美术》杂志是我最喜欢的杂志,很多读不懂的内容我就会按照注解去寻找出处,买文中章提到的那些书来阅读。慢慢的,我不愿意在学校宿舍里待着,开始和同学在外面租房子,在自己租的房子里画跟学校无关的画。我在那时候看得也比较多的是中国画论和书法理论。每天,在我们租的房子里聚集了各种学校里认为的坏小孩,喝酒,听摇滚乐,大家谈论自己的艺术理想。那时候也是最快乐的。后来走上社会,我一直没有参加过工作,一直在画画。其实,我除了画画之外什么都不会。为了养活自己,接一些广告公司的活干,画些广告,写一些美术字。其余时间,躲在房子里阅读,画画。后来,画一些临摹的画卖给小画廊。我并没有像别的艺术家那样,有一个伟大的理想,要做伟大的艺术家。我只是想要自由,就像山风一样。我保持这种状态混到了现在,也稀里糊涂的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陈家坪:我们知道自由的背后是自律,除了自律外自由还要接受他律,他律就是外在的道德和法律规则的约束。我想听听作为一个艺术家,你对自由的思考?
陈丹阳:我认同自由靠的是自律而不是他律。现实社会中的道德和法律规则,似乎都在用来约束别人或者用来审视别人,在我看来这是缺德的。我要的自由是精神上的自由,不在别人设定的轨迹里生活,想我所想做我所做。但这种行为的限度是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基础之上。当然,在事情的实际过程中,有时难免会发生伤害到别人的情况。因此我经常幻想隐匿于江湖,放浪形骸。
陈家坪:有人认为你的作品跟蒙德里安的作品一样,比较抽象。你是怎么看蒙德里安的作品的,他是影响你最大的一位艺术家吗?
陈丹阳:可能是那种方块和直线条,让人觉得我们在形式上很像吧。蒙德里安的作品我是在十六岁的时候看到的,印象比较深的地方,是小时候我们家买的热水瓶上印了他的图案。他追求那种建筑的稳定性,这个我的作品里也有。我在创作的时候并没想到蒙德里安,他不是影响我最大的艺术家,我认为对我影响比较多一些的是塞尚。
塞尚用几何分析自然景观的方式,我一直认为很科学。他强调画画并不意味着盲目的去复制现实,而是去寻求各种关系的和谐。他强调色彩是形式的组成部分,具有独立的造型价值。用圆锥、圆球、圆柱体去概括各种自然形态。正是这种对绘画的主观意识,一直在引领着我。我的观察方式是在这种观念下慢慢养成的,加上少年时期对芥子园画谱的认识,和对书法的点滴感受,把一些中国传统的审美方式融入其中。塞尚的观察方式对我来说,只解决了一个大的框架,很多局部细节问题需要解决,中国传统的一些营养正好解决了我的这些问题。比如对点、线的处理,我尽量让每一组颜色做到强弱变化丰富,节奏感比较强,相互之间有一个呼应关系。
我对艺术史上的流派和风格,没有特别的喜好和反感。架上绘画从头至尾都是延续发展的,都有共同之处。只是视角和表达方式不一样,都有值得借鉴的地方。我的视角一直都在关注点、线、面,黑、白、黑如何分布处理。我看一件作品的时候,更多关注的是他在如何处理作品的构图,处理颜色和细节等问题。然后,会思考这种方式在我的画面上的可能性。我喜欢和各种职业的人聊天,他们每个人的生活阅历和经验给我丰富的营养,要具体归集到哪一个人身上去,这倒是没有。但跟我聊得最多,最能聊得来的,是我的一个建筑师哥们,他叫卢泳,我们两个在一块儿交谈得最多。
陈家坪:目前,你只画了这种类型的作品吗?在你身上是不是还有别的类型存在,只是需要时间去展示出来。如果是这样的话,还需要你去做哪些方面的努力与自我调整?
陈丹阳:暂时是这样吧。我一直坚持做《巴赫平均律》这个系列作品,做了十年。就像前面所说的,我在这里面可以捕捉到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色彩在画面上的变化,稍微有所改变就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位置的改变,大小的改变等等。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每天都在重复,每天都有不同的事物出现。接下来,我可能会在材料上做些尝试,比如灯光和立体作品的发展。我要用灯光在空间实现我想要的画面,立体作品就是要做一些雕塑、装置之类的作品。这些都和我现在的这个系列无关。这中间有许多具体的技术问题需要解决,这正是我要去学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