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谢稚柳先生的公子谢定伟编印的《谢稚柳书信集》于去年底发行;书中收集的内容均为谢稚柳先生致家父吴灏(子玉)之翰札,这些信札的资料是我多年前整理的,由1971年开始长达十多年师徒之间的书信往来,无论从资料性或书法研究方面的角度而言都是比较珍贵的。说起谢稚柳先生,属我的师公辈;家父早于1954年由李天马先生介绍认识谢公并拜师门下。1966至1971年动乱期间断绝音问。谢公于1967年遭批斗抄家,夫妇被隔离,1968年被罚在上海博物馆扫楼梯,打扫期间每得诗句,并戏称为“楼梯诗”。1969年因眼疾、脑疾而撤销隔离,遂得解放。1970年开始研究唐人书法,并对张旭《古诗四帖》情有独钟。
谢公早年独爱陈老莲,凡书法、花卉、人物俱习老莲,书法尤甚,然无陈之高古奇崛、拙朴恬静,而偏重于潇洒风流,飘逸遒劲。
上面提到其于1969年(时年60)突发眼疾(白内障,眼睛怕光,常流眼泪,医生劝其要戴墨镜),脑疾(血压高,脑血栓,血管粥样硬化,面部神经局部瘫痪,常眩晕,要吃“脑脉通”),故有“此后向工笔画告别”之叹!往日的陈洪绶体也属工整含蓄内秀一路,其时已无能为力了;转向粗豪成为必然。1970年开始,谢公从唐人法书入手,以张旭《古诗四帖》为师,终日浸淫其间,下了不少苦功。绘画方面,亦以徐熙落墨法为宗,一改以往的工整娴雅,蕴藉风流,劲健清润,酣畅洒脱;而变得水墨淋漓,雄豪伟岸,粗壮厚重,浑茫肃穆。谢公有《落墨》诗云:
已褪怀中旧笔痕,
自沈冥思返清真。
工无多让江南格,
杂彩缤纷落墨新。
还有《论徐熙画》诗云:
纤细霜毫重写真,
黄家轻色得清新。
百年画笔归天水,
已绝江南落墨人。
时家父亦作《和谢稚柳师论徐熙落墨七绝还寄》:
翠微空影入梦痕,
想见当时落墨真。
妙笔信非徒用力,
只缘灵变笔头新。
1971年起,家父重新与谢师通信,第一封信字体还保留陈老莲的样式,及后则已变为张体,可见其意已决,其志益坚。时作《蝶恋花·观张旭草书戏题》:
意兴偏随沉醉好,墨未浓时,书被催成早。舞袖临风杨柳袅,鸾笺笔阵蛇柔扫。揾发飘烟成一笑,无尽流光,总是抛人老。头上霜丝梳更少,酒痕应褪狂颠草。
张旭与徐熙一样,墨迹几无存世,而《古诗四帖》亦成孤本,此本历来亦备受争议;谢公于1971年撰文《唐张旭草书·古诗四帖》,逐一分析了其来龙去脉;历代鉴证中提到明代丰坊提出的问题:谢灵运(古诗四帖一说为谢灵运所书)不可能预先写庾信的诗(《古诗四帖》里前两首诗分别是南北朝庾信的《道士步虚词》之六和之八),从而否定了谢灵运所书的说法。另外,董其昌以为:“狂草始于伯高(张旭),谢客(谢灵运)时皆未之有也。”并说此卷与“烟条诗”、“宛(陵)诗”(现已不复见)属同一笔法。意思是晋代未有狂草,至唐才出现,而张旭书法在唐代已很少见到了,所谓:“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董其昌还赞《古诗四帖》:“有悬崖坠、急雨旋风之势;力顶千钧,倾势而下,无纤弱浮滑之笔,行笔婉转自如,跌宕起伏,动静交错……”至于张旭的书体风格,杜甫有《张旭草书歌》云:
锵锵鸣玉动,
落落长松直。
连山蟠其间,
溟涨与笔力。
谢公还着力解释诗的含义,说“玉动”指书势的快慢有节,“松直”指风骨苍劲矫健,“连山”指形态的回旋起伏,“溟涨”指笔力波澜壮阔。并说:“从此卷的书体而论:在用笔上直立笔端逆折地使锋埋在笔画之中,波澜不平的提按,抑扬顿挫的转折,导致结体的动荡多变,而腕的运转,从容舒展,疾徐有节,如垂天鹏翼在乘风回翔”。谢公还说米芾曾大骂张旭:“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是过于褊狭,尝困于“宝晋”绳索。形容颜真卿的行笔是真率的;怀素《自叙帖》如瘦劲之鹭鸶;杨凝式《神仙起居法》是柔而促,《夏热帖》则是放而刚;黄山谷温凝俊俏;张旭为神皋奥府。
谢公以其敏锐的艺术感受为据,把张旭此卷子形容成“神皋奥府”,可谓神圣的学习榜样,被视为取之不尽的书法灵感源泉。于是把整个卷子勾摹一过,天天临习,日日揣摩;往日的陈老莲书体已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除《古诗四帖》以外,谢公还对黄山谷的《诸上座帖》,颜真卿的《刘中使帖》,柳公权的《蒙诏帖》感兴趣;说《蒙诏帖》“意态雄豪,气势遒迈,不仅是柳书之杰构,也为唐代法书中的典范风格”。并把《诸上座帖》与《古诗四帖》作了比较,觉得黄山谷受张旭的影响多于怀素。他曾与沈尹默先生论书,沈言书法首先要能悬腕,黄山谷所谓:“腕随己意左右”,这才灵动,提按自如,左顾右盼(沈这里非指小字)。
说来也奇,谢师公在书画风格方面的转变非常神速,在短短的一两年间即来了个大转变;是由于眼疾?眩晕?年纪大?还是人与心俱老的缘故?告别工细趋向粗放是必然的,这是年龄使然,故其额其居曰“壮暮堂”以表其心志。其醉心于唐人书法雄豪伟岸,时代的剧变也是促使其转变的巨大推动力。
谢公每日勤于练习,不断揣摩;走笔方面用所谓雄鹰回旋的姿势,使字体显得“圆转迟重”,从而追求浑朴厚重的效果,左顾右盼亦非常妥帖,深得张旭《古诗四帖》雄强奇伟,笔势纵逸,有如悬崖坠石,急雨旋风之特性,其书体亦可从其写给家父的信札中见其概略。1971-1976年这段时间相对比较悠闲,有空余时间就写字作画,写写文章种种花,不亦乐乎。其间每每与家父有诗词唱和,频有来信,一般一星期一通,密则一星期两通,家父则自制信笺用工楷回复。可惜谢公经历过往运动后,从不敢保留朋友们的来信,看完即毁掉,生怕留作“证据”。而那时的谢先生,生活亦属穷困,过往作画写字都对纸笔十分挑剔,如今无论精粗,甚至厕纸、边角料亦能派上用场。
谢公的字体从1970年代初来个大转变之后,自始趋枯老,没有太大的改变;80岁后变得老硬,这属年龄所限,况其手常颤抖不能自制,所谓”风腕“,走笔已有点失控,结体出现松散的情况,故暮年与家父谈及其早年的笔墨时,无不感慨万千,少日风流蕴藉,如今无复已矣,已失却往日的精力与情愫;盖书画艺术都以写心为主,心情已老,书画亦老,世间万物,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尽相同,尤以老与少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