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鼎鼎大名的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不同于一般的艺术节,它不在美术馆举办,也远离城市,更不是简简单单地“把艺术品放在田野里”。
据官方统计,从2000年到2015年,举办了六次的大地艺术节共接待了230万游客。其中200万人是在每三年一次、持续仅两三个月的展览期间到来。最近一届是在2015年,短短两个月展期内为当地创造了51亿日元的收入,包括展览门票、交通、讲解游览服务、餐饮、住宿、便利店销售等。在“2017国际旅游可持续发展年”联合国大会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被联合国旅游组织(UNWTO)确认为“2030年国际旅游可持续发展”全球示范案例。
所带来的效应之大,反而让人几乎无法想象这件事在20多年间所遇到的阻力有多大。
第七“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近日开启为期51天的展期。第一财经记者受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在中国的授权机构瀚和文化邀请,前往新潟县越后地区采访,现场体验这以利用艺术激活乡村经济与社会的成功案例。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对中国乡村发展的影响,并不是一个得到广泛关注的议题。在“推动城镇化发展”、“大力扶持特色农业”、建设“美丽乡村”、提倡“全域旅游”等政策背景下,这个全球典范有着极其重要的借鉴价值。过去的十几年里,贵州、安徽、福建、浙江等多地乡村都陆续出现同类的以艺术文化为主要方式尝试振兴发展乡村的实践。这些案例中的绝大部分,都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作为参照。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与画廊、拍卖行和藏家所构成的当代艺术市场系统距离十分遥远,反而与乡土文化复兴、社会闲置资产再利用、解决“城市病”等后现代社会问题息息相关。
越后妻有地区风貌
拯救乡村
从一开始,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就不是常规的当代艺术活动。
位列“2017年日本最具艺术影响力百人”第一名的北川富朗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日本经济停滞,早年迅猛发展吹起的泡沫一一破碎。从1992年到2003年十年间,全国GDP年均增长率仅为0.8%。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位于日本首都东京西北方向600多公里的新潟县,面临的各种社会问题也越发严重。
传统农业持续衰落,本地一度引以为豪的农作物经济和农耕文化都失去原有的活力;乡村“空心化”,年轻人纷纷移居到大城市,留下越来越多的老人,闲置学校和废弃住宅逐年增多。
1996年,新潟县政府筹备了一笔“十年地方振兴基金”,邀请当时在日本国内策划过许多大型艺术展的策展人北川富朗,希望可以借助艺术创意文化的力量重新振兴衰败的乡村。
此后,1946年出生于新潟县的知名艺术从业者北川富朗,有了“四年做了2000多场说明会”的壮举,一次次交流,说服了大部分的当地村民与政府官员等群体。
此次在东京市区代官山的艺术机构办公室(Art Front Gallery,下称“AFG”)见到北川富朗时,他的名誉光环上又添加了日本权威艺术媒体(Art Review JP)的“2017年日本最具艺术影响力百人”第一名,以及2018年年初获得的日本重要人文大奖“朝日赏”。
“很多地方的艺术活动都与艺术无关,都是政治经济各种力量的博弈。我个人没有兴趣做这些事情,”他在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说,“艺术很容易被资本所利用,年轻艺术家可能会被迅速捧红、作品卖出天价,房地产开发商靠做艺术活动来抬高房价,这些都无可厚非。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从人类最根本的需求出发来考虑问题。”
乡村复兴之所以会在50岁那年成为他人生中最关注的事情,是因为他相信,如果人类最小单位的聚集群落无法良好运转下去,那么将来都市也迟早会不行,甚至整个地球都会走向终结。
邬建安作品“五百笔”局部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名字是北川取的。他没有使用“新潟县”或者“十日町市”这种现有的行政区划名称,而是选择把日本战国时代该地区的两个古名“越后国”和“妻有庄”拼接起来,模糊了地理边界,同时强调了历史纵深。
这一片区域以每年长达六个月之久的冬季和惊人的降雪量而著称,山路难行、交通不便,据说“越后妻有”的字面意思其实是“走到极地的尽头之后”。在现代社会,这样的地理特征也容易造成心理上的疏离。可是就在这样的地方,也出产赫赫有名的“越光米”、清酒、荞麦面等一系列优质农副产品。
2000年,第一届大地艺术节终于得以举办。艺术节总监北川富朗怀抱着一颗理想的心,期待着可以借艺术家的眼睛重新发现当地的魅力与资源,并且影响居民参与重建家乡。在没有怎么宣传的前提下,这个穷乡僻壤居然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吸引了16万人次来访。
农民与农业
吸引外界的关注,这并不是艺术节的终极目的,他们最关注的还是要振兴当地文化与社会。第一步就是让农村的居民参与进来。
第一届艺术节的一个代表作品“稻田(日语‘棚田’)”,是由艺术家夫妇伊利亚和艾米莉亚?卡巴科夫创作的。1999年他们受邀来当地考察,看中了一块荒废的梯田,在不大的山坳空间里、由农民开垦出错落有致的七层稻田。
卡巴科夫夫妇的“棚田”是第一届的代表作品之一
卡巴科夫夫妇原本计划在这个天然舞台上摆放几个钢板装置,表现农民从耕田、播种、插秧到收割的动作剪影。为了说服田地主人福岛先生,最后方案变成了在福岛家的稻田里安放福岛一家人做农事的剪影。结果,这件作品的图片迅速在全世界范围内传播开来,成为“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标志性作品。福岛先生受到鼓舞,又恢复了耕种;直到第三届艺术节结束之后,才把土地最终交给艺术节管理。
这一过程,涉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另一个为实现初衷而进行的项目:松代梯田银行。
从2003年第二届艺术节举办时起,越后妻有地区大量无人耕种的稻田开始接受外来者的认领。每年在插秧和收获两个农忙时节,会有大量生活在都市里的各界人士赶到这里,下田参与农耕。
100平方米的稻田每年平均可以收获37.8公斤大米,参与劳动的人可以获得部分珍贵的大米作为“银行分红”。到目前为止,该地区认养土地人数有345人、企业团体八个,总耕作面积超过八万平方米。
“新潟县的稻米一直都很有名,以前这边的居民都以种植稻米为生。但是近50年来,大米大量以低成本从海外进口,加上农民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够到城市里去工作,因此农业后继无人。”艺术节执行方、NPO里山协动机构负责人原蜜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道,“这个问题既然政府解决不了,那也许我们可以帮忙。”
除了废弃稻田被外来者认养、重新耕种,还有大量还在坚持种田的农家,艺术节组织方会介入卖米的过程。比如帮农民重新设计稻米包装、分销到各个餐厅去卖给艺术节参观者,这样能够比农协直接收购卖出更高的价格。原蜜告诉记者,2017年他们帮助越后妻有地区的农民卖掉了18吨大米。
空屋与废校的重生
困扰日本全社会的老龄化以及自然灾害问题,在环境脆弱的越后妻有地区也是大问题,乡村产生了大量空置住宅房屋,还有诸多学校也已废弃。40栋空屋、10所废校,被大地艺术节改造成为餐厅、宿舍或展览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由废旧建筑物改建而成的设施赋予了艺术节最大的魅力。
国际级艺术家将这些闲置资产变废为宝,现在好几座成为永久展出空间,参观者趋之若鹜。
钵&田岛征三——绘本与树木果实美术馆
日本著名绘本作家田岛征三在2009年来到真田小学校,他看到这个拥有130年历史但最终被废弃的小学,首先想到的是:如果那些长大了的学生回来,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回忆该怎么办。于是他把整座校舍变成了一个立体的绘本,空间是画纸、涂上色彩的漂流木成为他的画笔。记者走进现在的“钵&田岛征三——绘本与树木果实美术馆”,那赤诚的童心与荒弃的现实紧紧缠绕,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
另一位毫无保留表达热情的老爷爷若井义雄,是记者采访第三天入住“三省House”时偶遇的邻居。他家就在那座废弃小学旁边步行一分钟的距离。在小学改造完毕之后,他曾经做过宿舍管理工作,后来生了场大病,只得休养。现在新一届艺术节开幕,又有许多客人来到这里,他很激动地跑出来跟大家打招呼。
第二天早上出发时,若井手里拿了本汉语字典前来道别,说自己正准备努力学习汉语。
越后妻有地区的居民,越来越多地参与艺术节。有人加入志愿者团队,或者帮忙管理餐厅、宿舍、展览空间,还有人组织游客、为大家进行导览。
振兴进行时
今年第七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覆盖了760公里范围,囊括新潟县的十日町市和津南町,作品分布在378处,过去制作的永久作品有206处,参展艺术家总共有335组,其中新参展的有165组。
艺术节总监北川富朗从一开始就坚持不把作品都集中在某个区域,因为那样固然是方便游客参观,但也失去了这些艺术品原本应该承担的意义:将外来的客人引入各个山村角落,制造与当地居民的相遇和交流。
经过20余年,艺术节已然成长为一个复杂的运作系统。北川富朗在1982年创立的AFG主要承担每届艺术作品、活动的内容策划工作,2006年第三届艺术节开始成立的NPO主要负责项目具体的落地实施,此外还有志愿者团体“小蛇队”等多方通力合作。
另外一方面,也是在2006年,新潟县政府许诺的“十年地方振兴基金”到期。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迫切需要在资金方面积极寻找出路。
有一个办法是利用市政建设拨款,比如在该地区有个垃圾场需要改造,艺术节主动邀请建筑师将其改为游乐场和露天剧场,成为艺术项目的同时又合理使用了市政预算。2018年,中国建筑师马岩松与其团队也受邀设计改建了清津隧道。
他们还设立了“故乡税”,欢迎外界各种人士为越后妻有的乡村复兴而募捐,并以土特产等作为回报。
当然绝大部分的资金还是来自企业赞助。记者在本届艺术节官方信息手册的最后,看到满满三面赞助商的信息。据北川透露,近几届艺术节开支基本有15%来自政府财政支出,剩下85%依靠展览门票和企业赞助。
艺术节还未能拥有自给自足的造血能力,这也就意味着事情都还没有做完。
原蜜每年频繁往返东京和新潟县,已经持续了二十几年。他认为现在的艺术节面临了许多新的课题,找到充足稳定的资金来源是一方面,想办法在非艺术节开放期间也增加当地的客流与活跃度是另一方面。
“支持我们的本地人越来越多,但是最初支持的那一批也跟着增加了20多岁年纪,他们变得更老了,开始力不从心,这也是大问题。”他说,“我们现在需要报答他们。农村一直以来都在支援城市,现在也需要城市反过来支援农村了。”
“现在的艺术节还没有达到我的预想,”北川富朗也对记者表达了对现状的不满足,“看起来它在国际上好像获得了声誉,但是当初我们是为了让当地居民可以自力更生——这个目标现在还远未达到。当地人才刚刚站在起点。”
怎么样才是理想的未来?他说了三个展望。首先是农业重新发展起来;其次是在展览管理、配套服务中培训出适应现代社会需要的技术型人才;最后,北川希望越后妻有可以变成一个“大广场”,让各种各样的人能够在此汇聚。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已经是了。(本文图片提供/瀚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