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顺治七年,天下初定。十月深秋,梧桐细雨,江南已是一派凋零之相。
这日掌灯时分,宜兴城里一片寂静,唯独东街上的吴宅却是乱作一团,屋内不时传来女人的啼哭声,仆人们急匆匆地在院中乱窜,门上的红灯笼也被取了去。四邻都知道,主人吴洪裕的大限到了。
大夫已经没用了,吴洪裕吃了回春堂几年的药,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所以,尽管也有医生在场,不过是摆摆样子,人们守在床前,只是等着他咽气而已。
不过,事情还没那么简单,尽管大家等得辛苦,吴洪裕却一直不肯闭上眼睛,因为,他还要做完最后一件事。
此时,病榻前摆着一个大火盆,里边的木炭烧得通红,家人围在四周,个个表情凝重,侄子吴子文手捧着一个画轴,站在火盆前,他汗流满面,脸色却是惨白。
这吴家也怪,主人弥留之际,家人们不去准备后事,一个个都傻站着干什么,莫非吴家另有规矩。这仪式在外人看来,显得庄重却又有些荒诞,人还没咽气,就开始烧东西,就不怕在黄泉路上被别人拾了去。
在宜兴,吴家可算得上是书香门第,祖上几辈,都善诗书,且收藏甚丰,到了吴洪裕父亲吴之矩的手上,又收得了两件宝物,一件是《智永法师千字文真迹》,另一件,则是元四家之首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据说,这是吴之矩千方百计从董其昌手里得到的,花了多少银子无人知晓,反正能把董其昌的收藏搞到手,其代价当是不小。
吴洪裕子承父业,虽说也中了举人,但对仕途并不感兴趣,一心只放在收藏上。他对这两件藏品的喜爱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明末甲申之乱,他外出避难,别的财宝都不带,独独将之包裹好,捆在自己的身上,须臾不离。待回到家中,他又建了一座富春轩,专门存放这两件宝物,平时秘不示人。就连他自己观赏画,也要事先沐浴更衣,焚香静心,然后才将画卷慢慢展开,细细品读。
话说搞收藏的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倒买倒卖,纯为赚钱,一类是真喜欢。吴洪裕属于后者,他视这两件珍宝为生命。按说这是好事,但什么事情搞过了头,就会走向反面,当他的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竟向子孙传下话来,要把这两件藏品焚烧,为他殉葬。
子孙们再不愿意,也不能表示出反对的意见,因为万事孝为先,尤其是老人临终时的嘱托,是违背不得的,否则落个不孝子孙的恶名,就无法做人了。可是,让这样的传世珍宝毁在自己手上,同样会落得千古骂名。若搞收藏的人都是如此,那天下就无可看之物了,就像《兰亭序》真迹无寻,闹得后人为此争论千载,只能凭着几件临摹品,揣测王羲之的神韵。
吴子文手捧着《富春山居图》,微微地发抖,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吴洪裕,期望他能够改变主意。昨天把《智永法师千字文真迹》投入火盆,已经让他心痛不已,现在,被称为“画中兰亭”的《富春山居图》也要化成灰烬,世间将永远失去这一珍品,甚至记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全无痕迹,真是罪莫大焉。吴洪裕却毫无悔意,他睁大了眼睛,用枯瘦的手指着吴子文,费力地说道:“打…打开。”
吴子文展开画卷,吴洪裕凝视着画面,眼神中充满着眷恋与贪婪,许久,他突然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烧!”
吴子文手一松,画卷落入火盆之中,挨着炭火的地方迅速变黄发黑,继而腾起火苗,正在此时,吴洪裕的手啪嗒一下落了下来,终于咽了最后一口气,女眷们扑了上去,发出凄厉的哭喊:“老爷……”
吴子文乘人不备,一猫腰从火中把画卷抢了出来,他顾不得灼手之痛,迅速拍灭了画上的火焰,草草卷起来,藏到了衣袖之中。
多亏了吴子文的俯身一救,这幅旷世名作才得以流传至今,虽然已是焦头烂额,但还是大体完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此后,这幅画便分为两段,天各一方,经历了种种磨难,此处就先不表了。
二
时光回溯,元仁宗延佑五年,暮春。
富春江上阴云低垂,细雨霏霏,江水改了平日碧绿的颜色,变得深沉幽暗,偶尔有几个穿着蓑衣的渔夫,驾着小船静静地驶过,没有了往日欸乃的悠扬。一层层的雾气,把山峦遮掩得像海上的孤岛。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被风一吹,有一种穿透衣服的寒意。
江边有一座石崖,像个楔子嵌入水中,顶上建了一个石亭,端的是观风景的好去处,所以取名叫“望江亭”。此时,亭中端坐着两个男子,却不去观风望景,只是呆呆地相对,像两尊石像。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头扎方巾,须发花白,神情落寞。另一个,身着青灰色长袍,腰系丝绦,发挽高髻,手持拂尘,分明是一个道士。
过了许久,才听得道士说道:“子久兄,事已过去,何必挂怀。兄之学问,不在人下,天下之事,无所不知,本来做个管理田粮赋税的小吏,已是屈才,如今更不用为五斗米折腰,倒落得清闲自在。我想兄应该高兴才是。”
男子叹道:“三丰,话虽如此,可我这一世的清名,却受张闾这厮牵连,真不知世人会如何看我。”
张三丰道:“沧浪之水,浊之自浊,清之自清。张闾贪刻用事,被劾下狱,乃是咎由自取。下属被疑,并案合查,也是官场办案的惯例,世人皆知,并不能说明兄之品行。只是不知兄下一步打算如何。”
男子道:“遭此一劫,仕途已无望,我只有浪迹天涯,了此残生罢了。”
三丰道:“不可不可,都说兄是侠似燕赵剑客,达似晋宋酒徒,乃成大事之人,怎能因这一点小事便丧了志气,兄不妨先到我观中小住,澄清思虑,再做他图。”
这两个人,均不是等闲之辈,那道士,乃是赫赫有名的道教宗师张三丰,和他对坐的,姓黄名公望,字子久,是他的好友。黄公望曾任中台察使院椽吏,上司张闾贪腐被查,他也受牵连入狱,不久前刚被放出。公望本是天资孤高之人,本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经此难,心灰意冷,一时无事可做,竟然落得衣食无着。张三丰听到此事,急忙将他接了过来,陪他游了富春江,以宽心境。
张三丰把黄公望安排到自己的道观中住下,嘱咐弟子们好生伺候,然后就外出云游,自春末到初秋方回。刚刚在榻上坐下,弟子虚竹、玄丹就跑过来告状。
虚竹道:“天师,这位黄居士怪异得很。”
张三丰道:“如何怪异,且与我道来。”
虚竹道:“他从不诵经,也不做课, 每日里跑到荒山乱石中坐着,神情恍惚,不吃不喝, 几个时辰动也不动, 像尊石像。上个月天降大雨,山洪下来将他围在滩上,若不是我们几个冒险搭救,他早不知被水冲到哪里去了。”
三丰听此言,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玄丹接着说道:“还有更怪的呢,他经常晚上一个人带着酒驾舟出行,在湖桥边独饮,喝醉了,就在那里大呼小叫,还把酒瓶子扔到桥下,现在那桥下酒瓶子都满了,好像一个坝,弄得来往的船家多有埋怨。我担心长此以往,不仅道观的名声受损,还怕败坏了观内的风气,如果小徒们也跟着他学,破了五戒,那我们道家的持身之本何在。”
张三丰道:“你们几个也是,桥下瓶满,去把它捞出来便是,何必等着人家埋怨。黄居士只是我请来的客人,并不挂单修持,所以,不必用戒律来要求他。黄居士其心旷远,其行高致,非你辈所能理解,休再多言。”
几个弟子讨了个没趣,悻悻地到湖桥下捞酒瓶去了。
丰取了几张看,都是子久自作的诗。子久早有诗名,字又好,三丰边看边赞,话未说完,蓦见下面几张是山水画作,虽是寥寥几笔,却有一股清雅之气。
张三丰来到客房寻子久,几个月未见,黄子久气色好了许多。寒暄过后,张三丰见案上笔墨杂陈,写好的条幅摞了一叠,三丰取了几张看,都是子久自作的诗。子久早有诗名,字又好,三丰边看边赞,话未说完,蓦见下面几张是山水画作,虽是寥寥几笔,却有一股清雅之气。
子久答道:“见笑了,有时诗作得累了,就信手涂上几笔,不成样子,聊以自娱而已。”
三丰道:“不然,我看兄虽初尝此艺,但笔下安闲恬适,卷舒自在,颇具大师气象,兄可否有意在此下下功夫,日后必有成就。”
子久道:“人说年过三十不学艺,我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哪敢奢望有什么成就。平时就爱赏画,看得多了,心中略有感悟,手上技痒,但自觉浅陋,从未将作品示人。听兄之言,黄某这棵朽木还可再雕一下?”
三丰道:“子久何必过谦,书画本同出一源,善书者必能画,善画者必能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兄为人淡泊,素有林泉之志,工诗善书,笔下早有功夫,于画而论,已有了一半的基础,若假以时日,专攻画技,我想那勾皴点染之艺,也是一触即通,于兄何难。”
张三丰怂恿子久作画,原本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使他尽快从冤狱的阴影中走出来,岂料这一番言语,不仅挽救了一个绝望的落魄文人,而且还成就了中国绘画史上的一座丰碑。
三
元至治元年秋,杭州西子湖畔月明楼。临窗望去,青山倒映,湖水无波。
二楼的一个雅间里,聚集着一群人,有画家曹知白、倪瓒,有道家的张三丰、金月岩,还有莫月、冷谦、陈存甫等一批名士,当然,也少不了黄公望。
黄公望此时已入了全真教,平日除了诵经,偶尔给人占卜,其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作画。他交往的朋友中,有几位是当朝一等的画家,黄公望与之论道,起点自然很高,他天资聪慧,诗书基础雄厚,出手便不凡。他仔细研究了赵孟頫、董源、巨然、荆浩、李成等名家的笔法,又遍游江南名胜,观景写生,“见老树奇石,即囊笔就貌其状;凡遇景物,辄即模记”,留下了大量的画稿。正如张三丰所言,步入画坛不过几年,黄公望就有了不小的名气。
这些人都尚云游,聚在一起,也是难得,自是呼三喊四,寒暄不尽。但是,今天他们聚会的目的,还不在于此,因为他们将要迎接一位重要的客人,当今的文坛魁首翰林学士赵孟頫。
赵孟頫此次回湖州省亲,众人听说,便请他的女婿王国器代为通刺,请求一见,面聆教诲。赵孟頫素来与江南名士们交往甚深,并不推辞,定在杭州见面。众人皆大欢喜,到了日子,便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黄公望此时正在杭州的筲箕泉居住,近水楼台,自是不落人后。
众人聊了一会儿,日已偏午,才听得楼下有了响动,王国器奔了出去,不多时,和两个书童搀了一位老者出现在大家面前。众人急拥上前,请安之声乱成一团,王国器忙挥手让大家让开,赵孟頫也不知回答哪个好,只是嘴里“咳咳”地应着,好似鸭叫。
黄公望见赵孟頫,中等个子,年近古稀,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若不是有书童搀扶着,仿佛就要散了架。他给人的突出感觉就是白,白色面皮,白发白须,就连那一双手,也是白净细腻,竟如妇人一般。
众人毕恭毕敬,将赵孟頫迎到上座,奉上清茶。大家再依次上前参拜,王国器在旁忙着介绍。寒暄过后,众人拿出各自的书画作品请赵孟頫过目。黄公望此次只带了几张小品来,画的是家乡虞山的风光。画幅虽小,却在赵学士手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他盯住黄公望,微微地点了点头,并没有马上说什么。
作品观赏完毕,众人都期待学士大人点评一二,可赵孟頫只是品茶,众人有些着急,王国器知道大家的心思,便俯在赵孟頫的耳边嘀咕了几句。赵孟頫放下茶碗,咳了两声,眼睛望着窗外,不慌不忙,开口吟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
他的声音尖细,气力也弱,众人凝神静立,生怕听不清楚,连大气都不敢出。赵学士也不解释,自顾自地往下说道:“画有三病,皆系用笔。所谓三者,一曰版,二曰刻,三曰结。版者,腕弱笔痴,全亏取与,物状平褊,不能圆浑也;刻者,运笔中疑,心手相戾,勾画之际,妄生圭角也;结者,欲行不行,当散不散,似物凝碍,不能流畅也。余今又论一病,谓之确病。笔路谨细而拘痴,全无变通,笔墨虽行,类同死物,状如雕切之迹。”
赵孟頫说到此,已是气喘吁吁,声音更弱了,众人皆点头称是,黄公望提心吊胆,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挺了过去。赵学士吞了几口茶,挣扎着继续说道:“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可为不知者说也……”说到此,又是一阵猛咳,王国器上前轻轻为他捶背,同时用眼神示意大家,不可再问。
黄公望暗忖,赵学士此番话并无新意,画坛早兴简率之风,犹以倪云林最甚。只不过由大师嘴里说出,等于给这帮文人的墨戏撑了腰,堵了说三道四者的嘴,已经难得了。
那边桌上早已摆好了酒菜,无非是醋鱼焖笋之类。众人因得了赵学士教诲,心里高兴,相互推杯换盏,喧哗不休。黄公望偷眼看赵学士,杯盏未动,所食者,半勺饭,几片笋,几口汤而已。
送走了赵孟頫,众人又聊了一阵,也就散了。王国器却拉住黄公望耳语:“老爷子十分看重兄长的画,说你用笔洒脱,必成大器。若有机会,诚邀至府上一聚。”
黄公望究竟去没去赵孟頫府上回拜,史书没有记载,不过他在诗里写道:“当年亲见公挥洒,松雪斋中小学生”,后人据此说子久曾与赵孟頫交往,甚至将其列为赵门弟子,也算是有些根据的。
四
元至正七年春,富春江边,七里滩上,天山共色,江水如练。
两位老人慢慢地沿江边踱步,在潮湿的岸上留下了长长的脚印。
江南三月,山峦艳冶,树木新装,鹅黄粉绿,轻如岚烟。更有山桃野杏,花开烂漫,点缀其间,平添妩媚。江水带着初春的寒意,缓向东流,江风徐来,一股澄澈的清凉浸润肺腑。
黄公望已经年近八十岁了,须眉皆白,动作虽显迟缓,但精神依然矍铄。此次是他邀好友无用禅师共游富春江,领略江山沟滩之胜。
两人自七里泷而下,时而乘舟,时而漫步,不贪行程,只求自在。他们吩咐船家不必费力摇橹,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那船随水势,水行山中,山依水立,壁如洞开,将孤帆送远。几日来,他们过了子胥渡,游了乌石滩,观了葫芦瀑,上了桐君山,还拜谒了大慈岩的悬空寺,最后,登上了严子陵钓台。
其实这些地方,黄公望来过不止一次,许多景物早已铭记于心,且有众多画作问世。然画家观山水,有如名家品曲,常听常新,每每不同,求的是个中滋味。
这严子陵钓台,是黄公望最喜欢来的地方,此处峭石如笋,观景甚佳。更由于严光在此归隐终身,为山水增添了高洁之气。每当他读着范仲淹的题字“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时,心中不免感慨。当年仕途受挫,惶惶之时,严子陵的不仕,给了他很大的启发。所以每到此处,黄公望总有一种朝圣的感觉。
品过了天下第十九泉煮的清茶,沐浴着清爽的江风,两人从里到外,都感觉到无比的舒泰。谈经说道,无所不及。无用禅师此次来,除了陪同老友故地重游,还另有一番心思,见黄公望兴致颇高,便不失时机地把心里话掏了出来。
无用禅师道:“前些日,见了子久兄作的《富春大岭图》,逸迈超群,直逼荆关,堪称神品。兄游历富春几十载,千峰万壑,尽在胸中,可否有意画一长卷,纳百里于尺幅中,观画如乘风作江上游,岂不乐哉。当如是,老衲愿收为镇寺之宝,使之流传后世。”
黄公望思忖良久,抚须言道:“禅师所言甚是,我也久有此意,只不过年已老迈,精力不逮,平日作画,也就一山一水而已,禅师所要的全景图,尽览富春百里风光,岂是一朝一夕可成,只怕天不假年,容不得我完成,反而辜负了禅师的嘱托。”
无用禅师道:“不然,观兄气色,目如澄玉,面颊红润,天命长久,乃得道成仙之人。老衲所求,并无期限,全凭兄的兴致。兄现在画艺已达炉火纯青之时,出手即是佳品,完成此画亦非难事也。”
黄公望一时无语,两人默默地返回了驻地。
是夜,月明星稀,江水映着银光,缓缓地淌着,涛声似有似无,仿佛应了旅人的呼吸,也快要睡了。
江边的南楼上,一片寂静,唯有一扇窗户还透着灯光。无用禅师早已歇息了,只有黄公望还坐在灯前,面前摆着一本书,却也无心去看。
无用禅师的一席话,勾起黄公望思绪万千。
倒不是因为那幅长卷,就算无用禅师不说,他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多年的积累,使他感觉,完成大幅的创作,并不是一件难事。之所以有推辞的话,是他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把生命剩余的时间,都投入到一幅画的创作中去,也不愿意有一双眼睛时时盯着自己,使自由的创作背负了承诺的羁绊。
但这些还不是使他辗转难眠的主要原因,白日交谈中关于生命的话题,牵动了他对似水年华的追忆。
“人生七十古来稀”,转瞬间,自己已经快八十岁了,在一般人看来,这该是到了万事皆休的时候,可杜甫还有诗云:“丹青不知老将至”,艺术的年龄似乎总比生理的年龄显得青春。他还从未感觉生命力的枯竭,心中总是涌动着创作的欲望……
虽然已有人尊他为当今画坛之首,弟子也颇收了几个,可他却没有一丝的满足感。绘画这条路,漫漫没有尽头,他还只是一个匆匆的行者,究竟能走多远,他也不知道,回首望去,一张张的作品,铺成了后半生的艺术旅程,其间甘苦,不足以为外人道,而他获得的,却是对心灵的救赎……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雨,打在树叶上,发出轻柔的沙沙的声响。
黄公望微闭双眼,似睡非睡,思绪在无边的冥界中飘游。不知怎的,一幅幅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走马灯似的,忽来倏去,隐隐绰绰,仿佛有一支神秘的手,把他记忆中深埋的一页页都重新翻开。
已经太久远了,黄公望的心中,童年早已是一片模糊的印象,他甚至回忆不起父母的模样。只记得,他本姓陆,名坚。七八岁时,父母就双双故去,他孤身一人,在故乡流浪,靠亲戚朋友的施舍度日。所幸,他遇到一个改变了他命运的人,九十岁的浙江永嘉人黄乐。
黄老无后,经人说合,将他过继承嗣。黄老高年得子,喜出望外,一见面就拉着他的手叫道:“黄公望子久矣!”随后,就将他更名为黄公望,字子久。这可能是中国姓名史上最为神速贴切的一个范例,让那些测八字算笔画的大师们望尘莫及。
黄老先生早年经商,家道殷实,为人善良,得了子久,便将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不仅好衣好食,为他调养身体,还把他送到私塾里去读书。子久天资聪慧,记忆力极强,所读之书,几乎过目不忘,没过多时,那四书五经,已是倒背如流。又学了诗词歌赋,每有新作,便在乡里传诵一时。私塾先生自愧不如,便将他推荐到九溪书院。
每逢秋季,九溪书院的银杏树一片金黄,落叶被门前的溪水带去了远方,学子们在树下背书诵经,坐在石桥栏杆上谈诗论道。在这里,黄公望依旧风光无限,他的博学强记睿智谈吐,很快赢得了大家的青睐。他开始像一个标准的文人那样,广结雅士,饮酒赏花,作诗弹曲。养父充沛的资金,使他乐善好施,出手阔绰,博得了“侠似燕赵剑客,达似晋宋酒徒”的美誉,身边也不乏追随者。不久,他便做了官,虽然只是小吏,但他觉得凭自己的能力,将会有一个锦绣的前程。
再后来,后来怎么就乱了呢,记忆的画廊中阴云密布,一会儿是横眉立目的朝堂,一会儿是阴冷潮湿的地牢,不时闪过一张张狰狞的面孔,谄媚的张闾,诬告的同僚,张牙舞爪的狱卒,还有那冰冷的铁镣……
黄公望蓦地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涔涔地渗出了冷汗。
老子曰:“福兮祸之所伏,祸之福之所倚。”正是这次仕途受挫,才改变了他后半生的命运。否则,他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下层的小吏,过着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日子。
好在朋友们的真挚情怀,开启了他生命的另一扇门;江南温润的山水,逐渐抚平了他心灵的创伤,在笔墨丹青之中,重新找回了自己。之后的日子,他过得飘逸自在。和年轻时虚幻的得意不同,此时的黄公望,虽然已经有了一片不可侵占的天空,却变得心静意淡,超然雅逸。
不过,在这一片天空里,并不只是他一个人存在,张三丰、倪瓒、王蒙、曹知白、无用禅师等等,都曾替他扫除过阴霾。他从没说过感激的话,因为这些至交都是超凡脱俗之人,说了反而见外。谈经论道,赠诗题画,才是他们惯常的交往方式。
对于无用禅师的请求,黄公望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决定,不让朋友失望。
黄公望翻身下榻,取了数张优质的生宣,裁切成长条,细心地卷了起来,放进一个二尺长的竹筒内,在两端系上绳子,以便能随时提上。
之后数年,黄公望一直与之相伴。
五
元代长停科举,“九儒十丐”的地位,使南方的文人绝了做官的念想,便把精力都放在写杂剧、谱散曲、吟风月、攻书画上来。元画虽承宋画,但意趣迥异,虽说主要是江山易主引起文人心理变化所致,可绘画工具材料的变化,也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宋画多用绢,元画多用生纸。这生宣吸水性强,墨色容易渗化,比起在绢上的谨慎用笔,生纸让文人放开了许多,他们在上面试验着各种笔墨的游戏,线的缓急顿挫,墨的浓湿交破,皴的繁复叠加,染的奇幻洇化,中锋、侧锋、逆锋的书法用笔,枯笔、飞白、屋漏痕等等的丰富效果,只要你想得出来,就都可以做得出来。这合了元人“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趣味。中国水墨画至此发生了一个重大的改变。
黄公望当然是个中翘楚,诗书画的全面修养使他具备了成为画坛领袖的一切条件,聪慧的天资,率真的个性,浪漫的情趣,使他从未像苦行僧那样去研讨画艺,去苛求与前人的相似。技法之道,虽脱胎于董巨,却收获于与自然的晤谈。弥漫在山水之间的云雾,造成了如幻的梦境。此间的漫步,不仅是身体的舒泰,更是灵魂的畅游。黄公望觉得,山水画创作看似造景,实是造梦,是营造心灵中那块可游可居的净土。
为此,他摒弃了对自然景物本身色彩的涂抹,以单纯的笔墨拉开与现实的距离,把梦境体现到画纸上。在他看来,正像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一样,水墨无色,实乃大色,更为接近神会自然的淡泊之意。
一支毛笔擎在手上,笔尖与纸面的相擦,在顿挫舒缓之间,变幻出万般效果,他在其中感到了快乐。他用淡墨干皴,简化了董源的繁复的造型,形成了独特的简笔干皴画法。进一步又发展成用赭石淡淡地罩色,增加了画面的整体感,这就是中国山水画中至今不衰的“浅绛山水画法”,黄公望也就成了这一画派的宗师。
而集黄公望技法之大成者,就是《富春山居图》。
这幅伟大的作品开始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 和人们想象的不同, 既没有正襟危坐的刻意,也没有沐浴更衣的隆重,黄公望午睡起来,便坐在画案前习字,几篇过后,觉得手腕舒展,便用笔蘸着砚中的残墨,随意在纸上勾了一段江岸。
大凡称得上艺术家的人都知道,作品的成败,除了技术原因之外,很大程度上还在于作画时的心态,画家们俗称“手顺”,手顺时,任意涂抹,皆成文章。手不顺时,心浮气躁,动辄败笔。何谓好的心态,庄子曰:“解衣般礡”,即是心无旁骛,率性自然,神闲意定,不拘形迹。你若还未作画,先想投人所好,润笔若干,媚态一起,战战兢兢,扭捏满幅,意味索然,便成俗笔。
黄公望此时心境颇佳,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纸,均匀而含蓄地洒在画案上,屋外竹林间,几只鸟儿在轻轻的呢喃。江南的湿气,使画纸变得柔软微潮,黄公望用枯笔淡墨轻写,在纸上留下了苍润的痕迹。他十分醉心于这种线条的效果,不实也不虚,时断时续,偶间飞白,气韵贯通,显得灵动飘逸。线条如一缕细麻在画面上散开,有密有疏,有聚有分,纵横交错,形成山石的脉络。再加上淡墨的晕染,焦墨的点厾,逐渐形成了层次分明对比生动的场景。
起初,黄公望并没想画成一幅完整的作品,但当这一段即将收笔的时候,却还意犹未尽,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可以作为《富春山居图》的开篇吗,不经意间,已找到了这幅画的表现语言和总体风格,于是乘着性,一路画了下去。
文人的山水画,很讲究“随陈布势”,即在画前,并非有一个完整的设计,然后根据草图刻板地描摹。而是只在心中定一个大体的走势,就从局部开始画,山石的形态,树木的结构,都是即兴表现出来,然后根据这一部分的效果,再决定下一步的走向。若前者实,后者就虚,这部分繁,那部分就简,高则转低,暗则转明,所以黄公望说:“山水之法在乎随机应变”。往往在作画进程中,会突然产生一些灵感和未曾意料的效果,即所谓的“神来之笔”,仿佛天成,非筹画所能得也。莫说是旁人学不得,就让画家复欲为之,也难得原貌。
黄公望没有设置完整的构图,全凭自己的感觉,一部分一部分地画下去,已经不需要再去写生了,因为富春江的山水,已成胸中丘壑。他就像是用笔在拨动心弦,浅吟低唱着一曲山水的恋歌。
不过,黄公望也没有埋头进行创作,若感情绪稍退,便外出云游,将画搁置一旁。何时有了兴致,回过头来再接着画。就这样,不知不觉三四年过去了,那画卷竟接了两丈多长,还没有收笔的意思,倒是无用禅师沉不住气了,他生怕这中间又出现什么差池,被别人把画抢了去,便催着黄公望落款。
子久看他惶惶不安的样子,心中不忍,便提笔在图末写道:“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劄,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当为着笔。无用过虑有巧取豪夺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十年青龙在庚寅节前一日,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
许多观画者都感觉《富春山居图》并没有画完,这可能就是无用禅师的心急所致。不过,这倒使此图从起笔到结束都处在一种即兴随意的状态之中,而恰恰是这种状态,成了这幅画最为人称道的地方:“想其吮毫挥笔处时,神与心会,心与气合,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绝无求工求奇之意,而工处奇处,斐叠于笔墨之外,几百年来,神采焕然。”
今天我们看这幅画,谁也不会傻到用它去对照富春江的实景,或者止于“峰峦浑厚,草木华滋”的评价。黄公望让我们在墨的浓淡和线的枯润中倾听音色的交响,在峰峦与空谷的纵横交错间感受趣远之心。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以他的平淡天真,告诉我们绘画的最高境界。后人多以大痴为宗,求笔墨之相似,然而能达其境界者,少之又少。
无用禅师如愿以偿,卷了画走。此后黄公望的行迹,少见记载。到了至正十四年,这位绘画大师以八十六岁高龄,逝世于常州,葬在虞山西麓。不过也有人说,那虞山上的墓只是个衣冠冢,黄公望是羽化成仙了。多少年以后,听说还有人见到他在天池山里悠闲地吹着笛子。
无用禅师最终也没能把《富春山居图》留作镇寺之宝,在他死后,这幅画就流落到了民间,虽无史书的记载,但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到了明成化年间,此画被苏州著名画家沈周收藏,万历年间又转到董其昌手里,后来宜兴的吴之矩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它收入囊中,又传给了儿子吴洪裕,这才有了前文所说的殉画救画的故事。
吴家后人将烧成两段的画重新装裱,从此这幅名作就被分为长短两截。短的被称作《剩山图》,1938年为上海画家吴湖帆所得,现收藏于浙江省博物馆。而长的一段,先归于一个盐商,在乾隆年间被收入内府,现存于台湾故宫博物院。两段富春,天各一方,何时能成完璧,为世人所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