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
“这是地球上第一次出现一个巨大规模的爆炸,仅仅为艺术而做。”从当地时间12月5日下午3点半到4点,卡塔尔航空局关闭了多哈机场起落的所有航班,把整片天空都留给了蔡国强的大型白天爆破计划“黑色仪式”。
10秒,5秒,“5、4、3、2、1”——读秒声停止,你来不及屏住呼吸,大地的震动已如汹涌的波浪传至脚下。蓄势而发的火龙迅速在地面划出一个巨大的白圈,振聋发聩的轰鸣声中,黑色焰火弹在天空爆炸,如墨迹泼溅的黑色花环,拢住卡塔尔首都多哈碧蓝如洗的天空。
这是一场为流散千年的穆斯林亡魂举办的精神葬礼,也是艺术家蔡国强首个中东个展《海市蜃楼》的开幕信号。从当地时间12月5日下午3点半到4点,卡塔尔航空局关闭了多哈机场起落的所有航班,把整片天空都留给了蔡国强的大型白天爆破计划“黑色仪式”。蔡的焰火弹从戈壁滩上升空,以蓝天为画布尽情挥洒,在花环之后,又炸出一个巨大的黑色金字塔,然后是一道让所有观看者连连惊叫、目眩神迷的彩虹。他还第一次在焰火中使用汽油,包裹汽油的飞弹在空中炸出一面灼目的火墙,扑面而来的炽热能量慑人心魂,仿佛玩火的魔术师带你梦游战场边界。
“这是地球上第一次出现一个巨大规模的爆炸,仅仅为艺术而做。”蔡国强说。
这句话意味深长。始自突尼斯的“阿拉伯之春”革命一年来如潮水般席卷卡塔尔周边,稳坐江山数十年之久的政治强人如多米诺骨牌般接二连三地倒下,此时此刻的阿拉伯世界,正如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而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上,发生纯粹为艺术而做的爆炸,更显得殊为难得。
国家总动员
这一场以白天的“爆炸”、黑色的焰火肇始的当代艺术展,被卡塔尔办成了国家级别。从机场的手推车开始,到路边建筑工地的围板、商场里的广告栏,随处可见写有英、阿双语的“海市蜃楼”展览海报,声势之盛,堪称一部以艺术为名的国家形象宣传片。掌管卡塔尔博物馆管理局的公主阿尔·玛雅沙·本·哈马德·本·哈里发·阿勒萨尼,是展览背后直接的推动者。
这位曾游学欧美学习艺术史,手握卡塔尔文化、教育推广大权,位列全球艺术权力榜榜首的公主,2010年穿着牛仔裤造访了蔡国强工作室,邀请蔡为多哈刚刚创建的阿拉伯现代美术馆创作新作。于是,蔡国强的《海市蜃楼》便成了阿拉伯现代美术馆举办的首个当代艺术家个展。
公主看中的或许是蔡身上的多元文化背景:于西方艺术体系而言,他是少数在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过回顾展的重要艺术家;而对他的故乡中国来说,他又已通过一系列国家庆典上华丽的焰火表演变得家喻户晓——很少有艺术家能像他这样,在东西方之间左右逢源。
“他们办我的展览也是与他们热衷举办其他大型活动一样,一方面期待与世界对话,另一方面又和国家文化的追求紧密相关。”蔡国强说。
卡塔尔的确是大型活动的热衷者。自2006年多哈亚运会后,它成功拿下2022年世界杯举办权,今年又正式宣布申办2020年奥运会。而2005年成立的卡塔尔博物馆管理局,已陆续创建了世界最好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和阿拉伯世界第一家现代美术馆,正雄心勃勃欲将多哈打造成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文化首都。
这个海湾小国,国土面积仅有11850平方公里,是中东地区最小的国家之一,却在美国《全球金融》杂志2010年公布的最富国家排行榜上位列榜首,人均国民生产总值(GDP)超过9万美元。“有着独立想法,喜欢在大国政治中扮演角色,”英国《金融时报》对卡塔尔如是评价,“它在十几年前创立了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半岛电视台,从此向整个世界放大出自己的声音与态度,并且多年来一直围绕着中东动荡地区做调停工作。”
蔡国强相信,卡塔尔有着使阿拉伯文化融入世界多元文化、让世界聆听阿拉伯人声音的强烈使命感。“他们把世界请来,想让大家看看真实的阿拉伯是什么样子,消除误会与担忧。这样的意图与我们国家早年申办奥运很像。”
中国对话阿拉伯
蔡国强承认,自己第一次来到阿拉伯世界做展览,带着复杂的情感与深深的困惑。
关于多哈,他曾经最深的印象,是多哈亚运会的开幕式上卡塔尔王子骑马在雨中奋力冲高,以英雄悲壮式的强攻,点燃圣火的情景。那时候蔡国强正在为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做准备,“我们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阿拉伯小国这么厉害。回来后,我和艺谋及其他核心创意成员花了很久的时间去想一个不走这个方向的点火方案。”
为了筹备展览,他又多次踏上多哈这座沙漠与海洋间的城市,眼见着万丈高楼在填海而成的座座浮岛上拔地而起,如海市蜃楼,“既似虚构、也是神奇”。整个国家像一个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以超凡的速度、急迫的热情,不断更新自己的面貌。这样的景象,蔡和每一个到访的中国人一样,都感到似曾相识。
神秘的阿拉伯,隐隐中与自己的故土有着千丝万缕的连结。蔡希望自己的展览,能打通两个文明间的千年对话,他不要只做一个穿越神奇疆域的游客,也不要只做一个谈论人体炸弹、女性问题、地缘政治的时事评论员。他想要寻找那把开启阿拉伯之门的钥匙。
“我要感谢我的家乡泉州。”和以往一样,他再一次在泉州这座大仓库里,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作为曾经的海上丝绸之路起点,泉州与阿拉伯世界间有着古老的渊源。从唐代开始,就有很多阿拉伯商人抵达泉州,甚至有一种说法:在穆罕默德刚创建伊斯兰教不久,就曾派弟子到泉州传教。宋元以降,一个个伊斯兰家族在泉州代代相传,直到今天泉州人的日常生活里还保留着伊斯兰风,如尖拱门窗、屋顶,再如蔡国强奶奶头上包的“蕃巾”。
蔡国强小时候骑车玩耍,常常会经过穆斯林的墓地,墓碑上刻着古阿拉伯文写就的墓志铭,有极其华丽的阿拉伯书法,也有的不过寥寥几笔。他以前从不懂得这些文字背后的涵义,这一次要在多哈办展览,才驱遣起了好奇心,特意去拜访学者、探询究竟。大量的阅读之后,蔡国强深深触动,尤其让他无法释怀的是墓碑上反复出现的三句话:“人人将尝死的滋味”、“今生的享受都是虚假”、“死在异乡,即为殉教”。
“在中国文化里人们避讳谈死,即便是已经进了坟墓,也不大愿意在墓碑上说死这件事,但成千上百穆斯林墓碑上的古兰经文,或穆罕默德的语录,内容大都是对来世今生的态度,很多在说死。他们直面死亡的坦然,令人印象深刻。”蔡国强说。
而另一方面,这些远道而来的伊斯兰教徒,不管经历多少世代,无论已经和当地的文化有了怎样的融合,最终仍把自己看作一个异乡客……蔡国强由此联想到自己,“我在泉州出生长大,去上海读书,然后辗转日本、美国,二十几年来漂泊于世界各地。虽然把世界当作自己的家,但还是有一个故乡的概念。现代交通的便利,使我们与故乡之间地理的距离不再难以跨越,但在心理上,真正的故乡,其实已经回不去了,它只存在于虚幻的记忆中间。”
蔡国强决定为这些客死他乡的阿拉伯人创造一次跨越千年的返乡旅程。反过来,这也是他自己对家乡泉州历史文化的一趟求索之路。他请工匠在泉州挑选62块巨石,把墓碑上那些古阿拉伯铭文转刻在石头上,装船运抵多哈。这些石头从阿拉伯现代美术馆外的广场一直铺展到馆内的大厅,形成一条自然弯曲的小道。人们行走在石缝之间,与一个个碑文相逢。
在距离美术馆不远的戈壁上举行的“黑色仪式”爆破,正是为了与这件名为《返乡》的装置作品相呼应:就像一场公开、热烈的葬礼,火药产生的热量是洗礼和治愈,爆炸强烈的声音好像告诉天地他们归来的讯息,而高科技电脑芯片焰火弹组成的黑色金字塔,像一座稍纵即逝的无言墓碑。
告别强悍,学习“脆弱”
除了这些,蔡国强的“返乡”之旅还包括用一艘修复的泉州渔船与两艘多哈当地木船共造的作品《无穷尽》。他把展厅布置成一片雾气迷蒙的水域,三艘船在水底推浪机械的作用下,于不知前路的空茫中随波荡漾。这或许只是多年前中国与阿拉伯商人在茫茫海道上的一次偶然相遇。而另一件《往来的路》,则是蔡国强参考博物馆里记载的两国通商航海路线,用火药炸出的巨幅海道指南图。这幅火药草图,并非挂在墙上,而是像一块阿拉伯地毯,铺在展厅地面大片的碎石滩顶——蔡国强希望能用它“切一块阿拉伯的戈壁带进美术馆”,就像《返乡》从泉州搬来了一座山、《无穷尽》移入了一片海洋。
受阿拉伯现代美术馆委托,蔡国强还与多哈当地的义工一起,创作了一系列以伊斯兰绘画风格、装饰图案为主题的火药画。与当地人互动、发动群众,是蔡国强非常看重的一种创作方式。而这样的合作,在多哈又显得格外特别。一方面多哈汇聚了整个卡塔尔超过50%的人口;另一方面,外籍人士在这座城市居民中的比例又超过了70%,他们大多是来自印度、巴基斯坦和东南亚国家的穆斯林。美术馆为蔡国强召集而来的义工,来自不同国籍、不同年龄、不同阶层,这些人各自的能量消长、对阿拉伯文化的理解,最终都体现在了作品上。
这一次,蔡国强在卡塔尔住了50天。“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这个文化我不懂,我应该花时间,谦虚一点,在这里生活。”可是50天后,多哈对他而言仍是一个谜,“我不知道我是更懂了,还是更不懂了”,他笑。
他觉得自己最重要的收获,是学会了一个阿拉伯词语:脆弱。“写起来,就是一个大圆圈套一个小圆圈,三个尖,一个勾,最后三个点。”像千年之前的商人一样,蔡国强在故乡泉州定制了480片仿照伊斯兰传统细密画风格的陶瓷,拼成一个3米高、18米长的陶瓷壁画。他用火药在白净的陶版上撒出这个漂亮的阿拉伯词语,点火后即炸出一幅陶瓷上的阿拉伯书法。撒火药时手很容易被瓷器刮伤,阿拉伯风格看似秀气的繁花细草,意外的锐利,“花里藏针”;而点火时又要特别注意别让爆炸的能量摧毁陶瓷。手与陶瓷相比的脆弱、陶瓷与火药相比的脆弱,恰是蔡国强在整个《海市蜃楼》展览创作过程中心境的写照,他说,“人与人、文化和文化之间的关系都是脆弱的。”
一开始,由于阿拉伯国家文化与宗教的禁忌,蔡国强曾感到创作受到了控制,有些挣扎。但后来,他说自己学会了纤细与内敛,典雅与温情,“这是这次阿拉伯文化教给我的东西”。
他觉得,如果要与当地文化有更多对话的可能,首先要彼此尊重,“比如我在外国做的作品中有裸体,在这里就要注意”。但另外一方面,“所谓对话就意味着不仅是说好听的话,有时候也要有些尖锐,或者有所不同。我也在想,这个展览能不能给当地的年轻艺术家一些启发,使他们更轻松、更好玩、更大胆。”
“每个展览里,都需要扔几块调皮捣蛋的香蕉皮。”自诩为永远的“男孩子”的蔡国强这样说。
而整个《海市蜃楼》中,那块最大的香蕉皮,恐怕就是录像作品《国王的马房》。
自古以来阿拉伯马和骑马术享誉世界,而如今卡塔尔国王拥有全世界最高水准的赛马培育、饲养基地。这里有为马量身定制的跑步机、按摩房、游泳池、温泉等健身中心,还有专业人员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精心侍奉马匹,为马美容、塑造形象。这些俊美的阿拉伯马,享有“被奢华”和“非自然”的一生,它们一生中无法真正接触到异性——配种的过程里,母马被饲养员紧紧拉住辔头,公马只能把母马当做虚拟的春宫图般欣赏,种马的情欲最终被迫发泄于一个掏空的鞍背之上,饲养员在鞍背中套入塑料袋,采集精液,再精密分检出最活跃的那一颗精子。
考察国王马房的过程,蔡国强觉得心惊胆战,他从这些养尊处优的赛马身上,看到了命运的悲伤,便决心以它为主题做一个作品。30分钟的影片,交错着黑白与彩色两种色调,以黑白拍摄的马匹在沙漠中奔驰的镜头,如梦似幻,有一种迷醉的癫狂;而一旦镜头切回马房里,除了色调变为彩色,运镜也更显工整、节制,马匹们收敛野性,变回流水线上被精细打磨的奢侈品。
“彩色部分,我想提供一个现实世界的样子;黑白则给人一种精神、愿望的感觉。”蔡国强说,“马像贵族一样生活得这么好,但是一送出去它们就会脱缰奔跑。一方面人们如此精心地去控制、设计它,另一方面却好像一直有种不安的能量存在于它身上,要走开,要逃离。”
这样的隐喻,适用于阿拉伯世界,甚至也适用于所有的人。
【编辑:陈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