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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伟的悲喜

来源:画刊 2012-03-31

 

宋伟不是艺术家。可宋伟与当代艺术的触点奇特,几乎是没头没脑地点了把火,又莫名其妙地熄了。与当代艺术的缘分更是荒诞,仿佛是被拍了“花子”(民间传说有人以**拍小孩,小孩就跟着走,俗称“拍花子”),迷迷瞪瞪,拖泥带水,至今还没完没了。

 

 

大约是1988年,北京大街上多了一景─快餐车。现在快餐车多到滥,而在当时可是“新生事物”。这快餐车的创意人和老板之一就是宋伟。宋伟的“长城快餐车”,名字是从他爸爸的“长城书画社”移来的,车是白色,高大、封闭的雪佛莱,在进口车、私家车没有时兴的20世纪80年,稀罕而特别。快餐车每日有相对固定的停靠点,车中除了几十种小菜外,最特别的是羊肉串。这羊肉串以长长的不锈钢签串起,每串12颗红果大的羊肉粒,一块五一串,最酷的是现炸,对于依然要带饭上班、主食多副食少、只习惯拿糖葫芦当零食的人们,吸引力是无限的。每天每辆快餐车前都有很多人排队等着现炸的羊肉串,那个时代生活在北京的人,记忆里都有这道风景。宋伟说,他当时有3辆快餐车,每辆车每天大约卖掉上千个羊肉串,2000多块钱,也就是说,在“万元户”是“阔气”标志的时候,宋伟已经是百万元户了。够“潮”吧?

 

1989年春节期间,中国美术馆院里院外,忽然进进出出一些长头发、大靴子、“绿林”模样、表情激昂的人群,美术馆仿佛被“占领”了,那是在这里参加“现代艺术展”的“前卫”艺术家。艺术家中“混”着一个人,矮个方脸,黑色绒领棉大衣,手里拎着一个黑色人造革“干部”包。那时,这些艺术家在社会普通人眼中多少有点“另类”,躲之唯恐不及,混进一个“外人”,很显眼,大家也很警惕。展览开幕当天,唐宋和肖鲁向自己的作品开了枪,震惊的不仅是美术馆,唐宋和肖鲁马上就被警察带走了,展览马上就被封了,美术馆的参展人和看展的人“许出不许进”。一些人出去了,更多的人不想走,滞留在美术馆院子里,时间长了,又渴又饿。忽然有人带领一些人,把包子、火烧、煎饼等吃食,从美术馆的铁栅栏外往里递,里面的人纷纷靠近铁栅栏接进去吃,这个人正是那个“外人”。

 

展览经协调后恢复开展,有传言说,这个人是个有钱的“个体户”,名叫宋伟,来买画的。在那个没听说过“艺术市场”这个词的时代,在那个“现代艺术”还被视为怪物的时代,“个体户”买“现代艺术”作品,简直是油锅点水,也实在有些“丈二和尚”,所以很多人将信将疑。据说,宋伟先找了几个人开名单,名单涉及的艺术家有30多个,太多了,宋伟只好把名单像投票选举一样画“正”字验票,结果票数最多的并不是他喜欢的。很多艺术家建议宋伟问问栗宪庭,宋伟来《中国美术报》办公室找栗宪庭说,他要10万块钱买10件展览中的作品。当时我申请了《美术报》连续两期的报道权,正做第1期,刚和栗宪庭商量好重点报道的几个代表性作品──唐宋和肖鲁的《对话》、王广义的《毛泽 东一号》、张培力的《X》、耿建翌的《第二状态》、吴山专的《大生意》、丁方的《悲剧的力量》等(见《中国美术报》1989年2月11期)。栗宪庭说这几件作品就很重要,但吴山专的《大生意》是行为艺术,无法收藏。栗宪庭就把第2期准备报道的夏小万的《梦想》、施本铭的《涅》等说给了了宋伟(第2期因故没能如期报道)。宋伟后来怎么买的这些作品,最终买了哪些作品,很多细节已经无法确认了。只知道不久后,宋伟租了一个小学校的库房(十几间平方),存放这些作品,号称“长城艺术博物馆”。也有几间提供给艺术家住,王广义、丁方、刘彦都在那里住过。宋伟的“长城艺术博物馆”虽然从来没有正式注册、运营过(“长城”在宋伟心里“注册”了),但名义上却是中国第一个现代艺术的私人美术馆。宋伟当年买现代艺术作品的真正动因,至今无法确定,但宋伟无疑是中国当代艺术的第一个“藏家”。

 

 

不久后,宋伟忽然“失踪”了,听说是去了美国。前几天宋伟和我说,他是1991年 10月4日去的美国,这个日子对他一生非常重要,所以记得很清楚。我问他为什么去美国,他说一是当时著名的个体户“傻子瓜子”的老板被抓,他害怕,去避难。二是他送了在美国的星云大师一件金粉书写的《金刚经》,星云大师邀请他去美国(宋伟多年前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他的话我们不能完全确信,但这两个理由,尤其前一个,听上去是“合理”的,因为被邓 小平称为“中国第一商贩”的 “傻子瓜子”的老板年广久,的确在1991年被抓过)。

 

 

此后多年,宋伟完全没有了消息,他几乎被艺术家忘记了。大约是1997年,一天,我们在栗宪庭后海北官房的家里闲聊,门外走进来一个人,竟然是宋伟。多年没见,宋伟有点憔悴,有点脏兮兮的。栗宪庭请他坐下,给在座的人介绍,宋伟就没什么表情地坐下,听我们聊天。大家说到做展览很难找到钱的时候,宋伟忽然说:老栗你现在做展览还没有钱吗?我给你开个条子。于是拿过笔纸,写道:“请给栗宪庭展览经费一个亿!宋伟。”看看宋伟,表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这下老栗和我才觉得宋伟有点异样。毕竟是老朋友,不愿深究,就叫王广义一起吃饭。王广义听说宋伟回来了也很高兴,很快就来了。大家一起在后海河边上一个小店吃饭叙旧,自然要喝点酒,酒一下肚,宋伟就狂躁起来,演讲般说他要建立一个“中华联盟”,他当总统,一口气说出很多国际政界名人,都是他的“内阁”成员。越说越亢奋,完全刹不住车了。我们这才意识到宋伟的脑子出了毛病。宋伟隔三岔五就来后海栗宪庭的家,胡乱参与谈话。一次宋伟来时,栗宪庭正要去新加坡出差,宋伟马上说:你一定要见李光耀,我给你写条子。诸如此类,越演越烈。栗宪庭和我心下悲哀,也和王广义商量说怎么能帮帮宋伟。王广义说,疯了就没办法了。我们想想也是。只是宋伟来时,让他在家里坐坐,给饭给烟,但不给酒。他要走,也不强留,任其自然。

 

2000年,我们重修宋庄小堡的房子,随后搬到小堡住,又很多年没有见到过宋伟。一天晚上七八点钟,天已经黑了,一家人在餐厅吃了晚饭正收拾碗筷,有人敲门。进来一看,竟然是宋伟。老栗和我很惊奇,老栗说着“你没吃饭吧”,就进厨房给宋伟弄饭。我陪宋伟在餐桌边坐下,问“你从哪来呀”,宋伟说“从城里”(当时还没有高速路,那时候城里过来的末班车也早歇了)。我问“你怎么来的”,“骑三轮”(宋庄离东三环30公里,宋伟的三轮是老太太近处买菜带斗的那种)。我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早晨”(骑了一整天,居然能找到我家)。我真惊了,也真服了。吃饭的时候,宋伟很卖力,狼吞虎咽那种,看来是饿坏了。我见他满脸流汗,说屋里热,让他把羽绒服脱了,他说什么都不肯。问他住哪,他说已经在小堡租好了房子,他要在宋庄“常驻”了。

 

宋伟果然在宋庄住下来。宋庄的艺术家大部分不知道宋伟的“历史”,我和老栗对一些关系近、心地善良的艺术家如张鉴墙、韩旭成、伊德尔、刘炜、张庭群、周燕等打了招呼,如果在村子里看见宋伟有生活上的麻烦,就帮一把。也和当时几个我们常去的小饭店的老板打了招呼,遇到宋伟吃饭没有钱付,就记在我们的账上。宋伟的状态很不稳定,有时候有钱(他亲戚和以前的朋友时常接济他),就胡乱请人吃饭喝酒,没钱了就四处混饭,喝劣质酒,喝完就闹。那几个小饭店,那几个艺术家,他都去吃过,大家也都被他闹过。宋伟也时常来我家发他手写复印的“文件”──“中华联盟”的组阁名单,此时,老栗被他封为“副总统”,我们的助手老赵被封为“副总统办公室主任”。我们也时常开玩笑地问“总统是谁”,宋伟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我”。我想这是宋伟“疯”的症结所在,不触及到这个问题,宋伟并不狂躁,有时甚至说话清晰。有一次来我家说起他以前收藏的画,谁忽悠他卖,卖了多少,谁分了多少,头头是道,只是他毕竟“疯”了,我们不能完全当真。宋伟来我家不胡闹的时候,我好好和他说话,劝他戒酒,别胡闹,给他烟,让他可以随时来我家里吃饭,他也礼貌而诚恳地说“谢谢”。我有时想,不提“中华联盟”,宋伟也许就不会犯病。此后相当一段时间,我们已经习惯了宋伟这样时来时往,时好时坏,宋庄的艺术家也都知道宋伟曾经是个“收藏家”,现在“疯”了,在宋庄流浪。更多的心地善良的艺术家随意帮帮他,宋伟就这样在宋庄生活下来。

 

 

大约是2005年的大年二十九,老栗在家包着饺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两手白面拿了扫帚和簸箕,就往屋外走。那天外面飘着雪花,我赶紧问他干什么去,老栗说去给宋伟扫扫房子,说刚才路过一农民家,正看见宋伟被房东赶出来,才知道宋伟几个月没付房钱。老栗付了房钱,房东也客气了。进宋伟小房间一看,实在太脏了,很心酸。于是让张鉴墙特许宋伟到家里洗洗衣服,让韩旭成带宋伟去宋庄镇上澡堂洗个澡,自己要帮宋伟扫扫房子,送点吃的。我说还是我去看看吧,当时伊德尔正在我家里帮忙包饺子,从老栗手里接过扫帚和簸箕,跟我一起走进渐渐大起来的雪天里。

 

宋伟的小屋大敞着门,只有几平方米,里面只有一张床,床上只有一堆看不清颜色的被褥,地下满是垃圾,脏得无从下脚。我说要找找宋伟,让他一起打扫。想想他可能在张鉴墙家洗衣服,就和伊德尔一起走去张鉴墙家。宋伟果然在张鉴墙家,捧着碗面正吃。张鉴墙悄悄和我说:“廖姐,衣服洗完了,可我的洗衣机都臭了。”我们等宋伟吃完面,“押着”他回小屋收拾。宋伟很不情愿,说他已经收拾了。我说不行,要全部换掉,逼着他帮伊德尔把床上的所有东西拖下地,和地下的垃圾一起装进一个硕大的黑色垃圾袋里。又看着他把垃圾袋扛到垃圾场,回家拿了一套干净的被褥枕头,让伊德尔给他送了去。第二天,老栗包了一大包东西,我给宋伟送去,发现宋伟又睡在他原来的脏被褥里(又从垃圾场捡回来了),我给他的干净被褥,原样叠在床里。我无语,放下东西走出来。雪花还在飘,宋伟扛着垃圾袋在雪花里的背影,始终涩在我的心里。

 

小时候听老人说,一个人如果不知冷暖不知脏就“疯”了,宋伟的脏实在是让人无奈。我和老栗商量,别让他“洗”衣服了,大家捐些旧衣服,看见宋伟脏了,就带他洗个澡,给他换身干净的,脏的就直接扔了。很快,大家捐来不少衣服,春夏秋冬都有,我拿一个布袋装了,让人送了去。再见到宋伟,果然干净了许多。一天晚上,我们去小堡商业广场(小堡商店集中地)买东西,广场有夜市,天气好的时候,村民和小贩可以拿些东西在广场上卖,忽然看见宋伟也铺了块布在摆地摊,其中一件衣服旁边写着“栗宪庭穿过的衣服”,正是我们捐给他的旧衣服。宋伟还在旁边得意地大谈“什么都可以拿来卖就是经济效应”,我们都笑喷了。

 

有一段,宋伟不知道怎么忽然有了点钱,在村里租了一个大房子,据说是有个女人和他一起,还要做“画廊”。果然就有些日子见不到宋伟在街上喝酒胡闹,也不见宋伟来家里发“文件”了。有人照顾宋伟,大家都求之不得。大约是2009年大年初几,两个女人找来我家,自称是宋伟的舅妈和女友。我请她们进来,听她们拉拉杂杂地说了半天,才明白是女友把宋伟锁在屋里。宋伟犯病,砸了房东的东西,房东要让他们马上搬走。我给村里治安负责人李学来打电话,请他和房东说情,无论如何等宋伟找到房子再让他们搬。李学来说这件事很麻烦,他们租房子有很多问题,让我别管。我不客气地说,只要宋伟大过年被赶出来,我只能管。不知道李学来用了什么招儿,反正那个冬天,宋伟没有流落街头。

 

此后又是很久没看见宋伟,听人说他病得越来越严重,被送进精神病院了。今年春节,宋伟又忽然出现在我家,清瘦了,也干净了,看上去很不错。宋伟说一直在精神病院住着,如今酒也戒了,情绪也稳了,现在就住在宋庄养老院。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自打进了精神病院,我的精神好多了”,但心里还是为他高兴。老栗开玩笑说“你的总统不当了”,宋伟摇头。“你不给我开条子了”,宋伟说“那是虚的”。我笑问“什么是实的”,宋伟说“我要当策划人了,你有什么问题就问我”,我直接崩溃了。

 

上个星期,我去宋庄养老院看宋伟,宋伟不在。问近些年给宋伟拍纪录片的齐中华,说宋伟在小堡租了房子,要搬回去住。前两天我去宋伟租的房子看他,房子很小,很冷,只有一张床,一堆半新的军色被褥。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养老院住了,宋伟说养老院太贵,暖气也太热了,他燥得慌,这里才住两天,房东又赶他走。我带他到村里的酒吧喝咖啡,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人告诉他,他是“中国造影第一人”,晚上不停地说话,房东害怕。我看宋伟兜里又揣着酒瓶子,想他肯定又喝酒闹腾了。我劝他别喝酒了,也尽量别影响别人的正常生活,否则别人都怕你,赶你,也无法帮你,宋伟又很礼貌地说“谢谢”。宋伟走后,我马上给李学来打电话,再次请他向宋伟的房东说情。李学来回话说,房东说了,只要宋伟不喝酒闹事,就让他住。第二天,我让助手老赵去看宋伟,房子已经空了。

 

(本文来源于2012,3期《画刊》杂志“艺术在别处”专题,欢迎大家积极订阅并参与讨论)

 


【编辑:成小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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