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来到成都小住访友,走的时候“挥一挥衣袖”,都会带着一种依依不舍、欲罢不能的伤感与别情。这,大概因为成都实在是一个养人又享乐的、适宜居住的地方吧:东西好吃,人也好耍,美女又多。所谓“养胃、养心、养眼”就是了。人生无常,人生苦短,一个人,不管他是市井百姓、达官贵人,还是艺术家、诗人,只要生活居住在成都就能有此福报,此生何求呢?
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悠闲安逸与浪漫诗意,造就了成都这样一个超然隔世、锦锈繁华、美女如云、夜夜笙歌的安乐窝。生活在成都,即便是每天的衣食住行,都比别处多了几分与世隔绝的情调遐想和精致。这样诗意、闲散的生活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旧时成都有一顺口溜云:“不要慌,不要忙,哪个忙人得下场?一个忙人是韩信,一个忙人楚霸王。霸王忙来乌江丧,韩信忙来丧未央……”。成都人鼓励悠闲、挖苦忙人,“无所事事”的生活态度和城市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成都街头随处可见的茶铺既是会友、交易、推销、卖艺、闲聊的公共空间,也是无所事事、街头“打望”行人的场所,更经常成为社会生活和地方政治的中心。成都的时间,是浸泡在茶碗里的光阴,是可以雕刻和追忆的“逝水年华”。
日本摄影家荒木经纬曾将城市比作人的身体。这真是一个有关艺术家创作与其生活环境关系的绝妙比喻。以何多苓、何工、师进滇为代表的这十三位艺术家,尽管并不都是成都人,但他们的艺术作品与成都这个城市的日常生活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毕竟,架上艺术主要还是一种强调手工感觉与身体经验的劳作。所以,艺术家的生理感受、身体经验与观看方式等等,都与成都这个地方的文化地理、气候构成一种同质的关系。
比如很多艺术家都以灰色、黑色、白色作为他们绘画的基调。何多苓、何工、何千里的绘画,师进滇的雕塑都是。这种选择其实与艺术家的身体经验有关,“灰色”、晦暗与暧昧也是成都这个城市的基本性格与调子。再就是“潮湿”的视觉经验,也是许多成都艺术家的作品所共有的一个特点,像李伯忠、杨方伟的画都涉及了水这个题材,刘敏以前也画了许多水中的女人体,最近在不锈钢板上所做的实验仍然保持了她一贯的“潮湿”、流动的用笔风格。
忧郁、伤逝与颓废是生活在成都的艺术家们无法摆脱的一种身体感觉、生理感受与观看方式。曾妮、郭燕、王雨欣、曾朴的作品都有这种虚空静寂、“盛宴必散”的伤感。只不过曾妮、郭燕和王雨欣的叙事角度是“自叙”式的私人记录,而曾朴的陈述方式更多一些“蒙太奇”式的剪辑而已。
肖克刚和邱光平看起来似乎有些“例外”。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其实肖克刚画面上的那种“表现性”笔触后面躲藏着一种中国文人式的“抒情”性,而邱光平貌似“超现实主义”的情景中隐隐约约透露出一种技术游戏的“把玩”心态,这两点也还是成都这个地方的一种文化趣味和地方知识传统。
而何多苓无疑是最能代表成都城市性格的一位艺术家。他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直有意偏离中国所谓当代艺术的主流,其作品中那种脆弱、忧郁与优美的情愫,已经与他生活居住的这座城市融为一体了。正是因为重建了身体经验与日常生活的联系,成都的艺术家们将绘画这种手工劳动转变成一种诗意的创造性“劳作”。
德国学者约瑟夫·皮柏(Josef Pieper)将艺术创造视为一种欢悦的“节庆”。但他认为,艺术创造作为一种欢悦的“节庆”,乃是因为它本身在日常生活中需要我们慧眼和慧心的发现,所以只有基于平常工作所塑造的日常生活为基础,才有可能展开和使事物生长,建造(aedificare)“艺术”这种东西,这种意义上的建造之物就是“诗意”的劳作,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为何要“诗意地栖居”呢?因为一般人的居住由于毫无“诗意”的劳作而备受折磨,由于追名逐利而不得安宁,由于娱乐和消遣活动而迷惑昏聩。而如果说在今天的栖居中,人们也还为诗意留下了空间,省下了一些时间的话,那么,顶多也就是从事某种文艺性的活动。艺术或者被当作玩物丧志的矫情和不着边际的空想而遭到否弃,被当作遁世的梦幻而遭到否定;或者,人们就把艺术看作一种工具理性的手段。艺术的功效是按照当下的现实性尺度而被估价的和叫卖的。
所以,苏格拉底说,各种学问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解决人怎样活着的问题。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柏拉图也把艺术性的宗教节庆称之为“喘息的时刻”(anǎpaula),人之所以背离本真的存在而坠入庸庸碌碌的非本真生活状态之中,就在于丧失了“劳作”的日常诗意。因此,新的生存尺度,即诗性的尺度,应成为我们重建日常生活的起点。赫尔德林诗云:“人充满劳绩,但是还诗意的安居在大地之上”。“请赐予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驰骋,返回故园”。中国道家也把“无为而无不为”,“居善地,心善渊”作为一种很高的生存追求。而成都这些不为潮流所动的艺术家的生存状态与诗意的生活方式,恰好是对“诗意栖居”的完美注解,它蕴涵了高超的辩证思维,体现出天人合一的境界,直指生命本体意义上的人生哲理。就是靠这样一种生命状态和日常诗意的生活方式,最近这些年,成都的艺术生态和艺术创作形成了“近悦远来”的巨大向心力,使身体感性和手工快感成为中国当代艺术重要的一股推动力量。参加这次“劳作与诗意”艺术展的十三位艺术家的作品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管郁达
2007年12月12日夜于昆明翠湖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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