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意义上,人们认为社会契约是异性恋的,并把人类由性别产生的两性之爱所产生的体制奉为唯一合法的体制。我们一直以来都生活在一种强制性、二元关系的异性恋制度中。“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每一个人性别的内在一致性或一统性,必须要有一个稳定的、二元对立的异性恋情欲结构。这个制度性的异性恋情欲结构要求每一个性别化的词语必须是单义的,它也生成这样的单义性,而这些性别化的词语在一个对立、二元的性别系统里,构成了性别化的可能性的界限,这样的性别概念不仅预设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欲望之间的有因果关系,同时也暗示欲望反映或表达性别,而性别也反映或表达欲望。”[i]在宗教世界里,我们看到了预设的寺和庵这种形式上的极端,以及对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欲望因果关系的恐惧和试图超越的决心。其实,“性别不是一个事实,各种各样的性别行为创造了一个性别的概念,如果没有这些行为的话,根本就不会有性别。所以,性别是一种不断揭示其源泉的建构。”[ii] 随着社会建构论对性、性别的研究不断深入,性等同于性别的异性恋霸权被推翻。
栗子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去认识身份、性别、身体间的关系。在她的作品中,我们无法分辨出二元对立的男性与女性,人物的性征被模糊,形象变得纤细而柔美,画面呈现给观众是一个个充满生命力的诗意个体。省略乳房、瘦骨嶙峋的女性形象成为栗子展现痛苦、表现“创伤”、模糊性别的符号。她们像虚无飘渺的幽灵,时而游荡在空气中,时而斩落于荆棘中,时而飘浮于群山中,紧闭着双眼拂去那尘世的烦杂。著名学者朱迪斯·巴特勒在阐释社会性别时指出,我们根据一个“可理解的理想化的、强制性的异性恋参照系统生产身份……使社会性别获得了构成虚假的稳固性。一致性的建构掩盖了在异性恋、双性恋、以及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语境里所充斥的性别不连贯性。”[iii]栗子的作品恰恰就是这种被掩盖的社会性别不连贯性的体现。纠结在一起的没有性征的身体打破了异性恋参照系统中生成的身份,身体领域的解体瓦解了异性恋一致性的虚构。栗子向观者宣布了传统二元对立的异性恋表达模式的失效,证实了社会性别不一定源自生理性别和欲望的发现。栗子的作品展现的同性之爱,既有含蓄地表现同性之间相互依恋的情感世界,也有表现她们在不被认可和偏见境遇下的内心阴影和心理创伤。与男性艺术家作品中性感女性身体不同,栗子作品中的女性身体带有一种“痛苦”或者“自虐”倾向,以自我形象的毁灭给人们带来惋惜的阵痛。
在描述“性别麻烦”时,巴特勒这样写道:“一个人之所以是女人,是因为在主导的异性恋框架里担任了女人的指责;而质疑这个框架,也许会使一个人丧失某种性别归属感。这构成了在性欲与语言两个层次上所经验到的某种本体的危机。”[iv] 在栗子的作品中,流露出的对死亡的歌颂和哀婉,对同伴或自我逝去的留恋,这正是丧失某种归属感之后产生的内心的苦楚和挣扎。她展现的是性别身份受到质疑的“中间状态”,本体的危机感通过视觉的形式展现出来。《黑色大丽花》中,身体的残缺仿佛诉说着心灵的伤害,截断的肢体与丛林中刺人的荆棘融为一体,在灰色的死寂中独自忍受着痛苦的重。《爱比死更冷》和《阿修罗》中,对自我的迷茫和依恋,似乎已经冲出画面,进入观者的内心,迫使观者去爱怜这迷失的感觉。它带着某种甜美的痛、凄婉的爱,在暗涌中徘徊、游荡。
栗子作品中所展现的大爱无性是一种超越二元框架下的性别情欲的状态,它摆脱了异性恋构建的情欲的乌托邦概念。长期以来,人们都试图操控欲望和身体,但却永远不可能完全弥补内在和外在、主观与图像/主题世界间的隔阂。打破这种二元对立的异性恋情欲结构的策略就是分裂成缺乏连贯性的“中间状态”,通过粉碎性别的二元框架,使观者痛苦地意识到在意识形态中体现并构建的性别的多样性。这种策略上的分裂与俄国形式主义者对图像的粉碎有异曲同工之妙。身体在栗子的作品中不断得被复制,却又被否定。身体呈现的性别身份,被她去除了性、种族和阶级身份的标志,从主客观方面回归自我,回归到可感知的个体世界。在宗教感的悲悯之下,人的苦难与悲伤都化作一种超越世间个体之爱的生命体验。
栗子09年以来的新作与之前作品相比,更加凝重、深沉和细腻。在新作中,栗子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人物面部表情以及环境氛围的渲染上,使得人物情感更加丰富,充满诗意,画面更富于变化,更加形象地烘托了主题。凝视着画面,一种恐怖、阴森、令人颤栗的感觉向观者直面袭来。美国艺术家哈莫尼·哈蒙德曾经这样描述她的作品:“我的作品就像一个情人,是创造力和性之间的纽带。”[v] 而栗子的情人已经死去,她的画面中没有一丝暖意,青灰色就是她爱的颜色,早期那种为同性之爱创造的温暖而纯净的世界已被残酷的现实所改变,正如作品标题所阐释的“爱比死更冷”,如果不是比死更冷,至少,也是和死一样冷。作品所渲染的冰冻气氛就如同鬼魅故事一般,有过之而无不及。
栗子的作品是沉重、哀婉而凄美的,而作画过程却象是一种如释重负,一种内心压抑的释放,心中的烦恼与苦楚随着笔尖流逝,留给观者一种莫名的牵挂……
刘 凡
二0一0年三月于南湖畔
[i] 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宋素凤译,上海三联出版社,2009,P31
[ii] See Judith Butler, Performative Acts and Gender Constitution, The Feminism and Visual Culture Reader, Routledge, 2003, P394
[iii] 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宋素凤译,上海三联出版社,2009,P178
[iv] 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宋素凤译,上海三联出版社,2009,P5
[v] See Harmony Hamond, Lesbian Artists, The Feminism and Visual Culture Reader, Routledge, 2003, P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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