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收藏界,彭雄以收藏古籍文献出名。天文地舆、金石碑帖、族谱家乘、旧报刊、旧契约、旧课本……皆有所涉。在他看来,那些散落民间的史料是一颗颗珍珠,将其淘选、整理,就像把珍珠穿成串——这个把历史碎片拼接、还原的过程,非常有趣。
流连旧货铺子
“上午大慈寺茶聚,同流沙河先生等谈人的前世。我说自己前世可能是个旧书商古董商之类,不然为什么从几岁开始就对古钱币、古家具、古旧书等感兴趣?”这是彭雄跟成 都几位老派文化人喝茶时的聊闲。他说自己的收藏意识比一般人产生得早些,应归因于环境的影响。
彭雄出生于成都苏坡桥一所由道教古庙东岳庙改建的医院。东岳庙供奉道教神话里统领幽冥地府的东岳大帝,庙已不存,但彭雄还留有它雕梁画栋的印象。母亲家的旧居“曾家小瓦房”,则在旧日一座地主庄园内,大门口蹲着一对石狮子,睡的是雕花大床。
彭雄父亲的单位宿舍在老皇城里,生于1966年的彭雄,幼时多次跟皇城里的致公堂、明远楼近距离接触。稍长所上的西马棚街幼儿园,是国民政府二级陆军上将孙震的公馆改建的。至今他还记得里面的洋楼、假山和藤蔓。
读初中时,成都的旧货铺要经营古玩购销,彭雄流连其间,也做起了古董生意。东门买一串古钱币,卖到西门;南门买个铜佛像,卖到北门。同学从家里带来的铱金笔尖,一元钱一颗,袁大头银圆,两三元钱一枚。他转手卖给旧货铺赚点小钱,赚的钱主要用来买连环画。
浸润书香墨韵
1992年,已参加工作数年、喜欢舞文弄墨的彭雄,到了《四川价格报》编二版,后来调到副刊版,这跟他的爱好更接近了,发挥空间也更大了。从事编辑职业,彭雄发现自己知识的广度和深度都远远不够,他一边编稿画版式,一边收旧书收文献。工作和爱好有了紧密的结合点。
打开彭雄的文件袋,一件件纸质藏品从眼前翻过——华西协合大学学生毕业论文,用毛笔恭恭敬敬地誊写;光绪年间的体育课本图文并茂,举哑铃,翻单杠、双杠的,栩栩如生;同学录收录的是留学法兰西、比利时的四川学子……还有清代的准考证,有圈点得密密麻麻的八股文。
仅清末北洋陆军学堂教科书,彭雄便收有六本,如《马队搜索篇》《赵注孙子十三篇》《测绘学》等。由北洋陆军学堂印书局发行于光绪丙午年(1906年)的《普通目兵须知》上下册,是经冯国璋、段祺瑞校阅的铅活字印本。100多年过去了,书中彩印的中国地图、各国国旗、新式制服依然颜色未退、生动鲜明。这些藏品似乎勾勒了从科举考试到西学东渐,中国教育史在近现代的演变脉络。
彭雄的收藏还扩展到乡邦文献、族谱、地方志、碑帖等。搜集乡邦文献的过程中,他接触到大量古代刻本,如清末成都著名藏书家严雁峰、严谷孙父子的藏品,民国耆宿“五老七贤”的藏品。沉醉于不同版本刻本带来的美好享受中,彭雄对四川人杰地灵一说更有感悟。他生于斯长于斯,数十年浸润其间,难免会有“吾乡吾土,爱之弥深”之慨。
族谱助人寻亲
彭雄搜集的地方志和族谱分别有数十种。地方志和族谱差别很大,其实都指向一个问题——我们从何处来?地方志是城市的文化记忆载体;族谱则是个体立于当世的根。
翻开被虫蛀蚀得很厉害的四川安岳《陈氏族谱》,不仅能将安岳陈氏家族的来龙去脉了解得一清二楚,亦可从中窥见中国近现代史上个人命运与民族命运错综交织的一幕。
安岳《陈氏族谱》完稿付印于1938年8月中旬,距“卢沟桥事变”才过一年。重修族谱的主持者是陈家第十一世孙陈离。陈离1892年生于安岳,曾于1944年12月1日至1946年7月1日担任成都市市长。
1937年9月,国民革命军四十五军副军长兼一二七师师长陈离率部出川抗日,会同王铭章的一二二师参与了著名的台儿庄大战。血战滕县一役,王铭章将军阵亡,陈离身负重伤,所部将士牺牲者达四五千之众。戎马倥偬之暇,陈离寄回大量前线厮杀的照片,这些照片同他的家信,记载着川军喋血抗日的历史,成为宝贵史料。
被川军抗战的慷慨悲壮所感染,彭雄把从这本族谱中打捞出的故事写成文章,发表于2006年的《收藏》和自己的博客“汉籍文献图库”。没想到数月后,他接到一封东京丁女士的电邮,向彭雄打听陈离将军后人的消息。
这个故事中,深藏着凄婉缠绵的爱情和个人命运的颠簸沉浮。原来,丁女士的父亲是陈离将军的儿子。上世纪40年代末期陈离在成都时,曾跟金陵女子大学(1937年因抗战迁至成都华西坝,1946年返宁)化学系一女学生相恋,后因种种原因失散。女生身怀陈离的骨肉在上海另嫁他人,孩子跟养父姓丁。
丁先生年轻时见过父亲陈离,却因父母各有家庭而不能相认。退休后他感伤身世,希望与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一叙亲情,又因家族关系复杂,抱有深深的疑虑。
彭雄以族谱为线索,了解到陈离在上海、武汉和成都都有后人。跟丁女士信函往来中,他以“人生有限,转眼便老,叶落归根,寻根问祖,饮水思源,慎终追远”,打动丁先生。他终于放下疑虑,跟同居上海一甲子却从未相见的姐姐相聚了。
偶有意外之喜
成都的旧书业清末已有相当规模,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鼎盛期,旧书店多至百余家。1978年后百业复苏,旧书业亦在其中。彭雄淘旧书始于90年代初期,对热爱收藏又囊中羞涩的文人雅士来说,那是黄金年代。彭雄回忆:“那时耍旧书、碑帖的人很少,几十块钱可以买上一大包。”他用于收藏的花销并不大,主要藏品多是30年来陆续收置的。现在收藏的人多了,好东西越来越少,而且很贵。
淘书的过程,有遗珠之憾,亦有偶得之喜。有一次,彭雄在旧书摊买到一本清末书抄的“三国”,抄本封皮上隐约有“御旨”二字。他当下明白,这很可能是张清末的报纸——清代报纸的“头版头条”,往往置放皇帝的御旨或太后的懿旨之类。
买下书,走到一旁拆开铺平,发现竟然是一张完整的、铅印于光绪三十四年的《成都白话官报》。彭雄不由得暗喜:涉足收藏多年,还从没见到过这种报纸。他初步判断,封皮价值远远大于抄本本身。后来,查遍省市图书馆,都没有找到同类报纸。
四川大学王绿萍教授辗转听说彭雄有这张报纸后,登门拜访。王教授的专著《四川报刊五十年集成(1897—1949)》出版后,因引用了《成都白话官报》的相关内容,专程给彭雄送上一本。
埋首故纸堆中
文人雅聚,一杯清茶便有无穷兴致。每周二,彭雄的保留节目是茶聚大慈寺。交往者是流沙河、周锡光、孙梦渔等老一辈文化人。彭雄说,这些老先生都有非常渊博的知识,阅历丰富,见人见事往往鞭辟入里。喝茶聊天晒太阳,谈掌故趣闻、天文地舆、金石碑帖,或听古文字大家流沙河说文解字,拆解一个个汉字的来龙去脉。茶聚后,彭雄把谈话整理成《茶馆问学记》,连载于博客“汉籍文献图库”,颇受一些收藏家和文化人追捧。埋首故纸堆中,彭雄梳爬整理,写出900多篇文史方面的文章。
笔者请彭雄用一个感性的词描述他的藏品。他说,这些古籍是“退了火的”。退火是金属热处理工艺,指材料高温后的冷却过程,有助于增强金属的韧性。中国画上,退火既指用墨使画面静雅的技法,也指气势内敛的修为。在彭雄看来,若社会浮躁,充斥物质诱惑,则容易让人迷失。焚香净手翻古书,则是他的身体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