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斯的《舞蹈》和《音乐》皆是希楚金的豪宅所定制
两战期间俄罗斯最著名的商业巨擘、马蒂斯最重要的赞助人、后印象派重要作品的拥有者、毕加索捐献作品以表敬意的收藏家……你很难用语言去描述这样一个男人,最后,你只能用他自己结结巴巴的话语去总结:“实际上是,一个疯……疯子画了画,另一个疯……疯子买了它。”希楚金,一个疯狂的俄罗斯人用他那双看穿未来的眼睛发现了黄金时代最为炫目的珍宝,不止是发现,可以说艺术家们只是创造了艺术品,而他参与创造了那个辉煌的时代。
5个牵手狂舞的裸女,红、绿、蓝3种简单的颜色。想要用语言去描述这个画面本身就是愚蠢的,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可以轻易地通过这句苍白的话语回想起马蒂斯那幅著名的作品《舞蹈》。我们知道它无穷的魅力以及在艺术史上无可动摇的地位,但是有谁知道这是一个俄罗斯人给马蒂斯的命题作文呢?当别人问起马蒂斯的儿子,如果希楚金没有订购《舞蹈》,这幅里程碑式的作品是否还会存在时,皮埃尔•马蒂斯立即反问道:“为什么?为谁?”
人们常说的大藏家希楚金实际上是1854年出生,家族排行老三的谢尔盖•伊凡诺维奇•希楚金。希楚金是这个俄罗斯著名富商之家的姓氏,其家族史可以追溯到17世纪。谢尔盖的父亲,一名善用家业的精明商人在娶了他母亲,俄罗斯商业巨鳄的女儿之后进一步扩大了家族产业,他不仅创立了自己的贸易公司,还是俄罗斯商业银行的创始人之一。他的10名子女不同程度地继承了他的商业头脑、妻子家族的艺术天分,以及似乎是遗传自他祖父的收藏癖好,并以此建立了庞大的家族收藏,这些收藏后来几乎成为俄罗斯各大艺术博物馆的基础。
哥哥彼得•伊万诺维奇•希楚金在收藏上的热忱绝不比谢尔盖逊色,他是俄罗斯收藏界名声显赫的人物,不似弟弟这般世界闻名只因为他的收藏太过庞杂。彼得的收藏始于经济刚刚开始独立的欧洲游学阶段,他像一个考古学家那样从世界各地挖掘珍宝,拍卖会、展销会,甚至是私人家中,其藏品包括你能想到的一切项目:古代兵器、钥匙、风扇、徽章、纺织品、地毯、餐具、珠宝、文件、波斯手稿、中国刺绣……当然也包括他弟弟醉心的现代艺术。谢尔盖•希楚金所拥有的雷诺阿的重要作品《安娜》便是以前挂在哥哥卧室的。最后,彼得不得不在格鲁吉亚建立了一个防火的石头博物馆专门储藏这些作品,博物馆经过建筑师们一再改造,光成本就超过200万卢布。这位男人似乎是把所有的热情都放在了收藏上,直到生命的尽头才娶了一名孀居的女人为妻。
相形之下,谢尔盖的弟弟德米特里•希楚金的收藏更像是他两位哥哥的综合体,或许更偏向于彼得。从小就喜欢艺术的他最终还是进入了商学院,但一辈子都没有舍弃自己的爱好。相比起哥哥彼得他对收藏更加谨慎,尤其偏爱一些古老的绘画、雕塑,以及瓷器,但其慷慨程度丝毫不亚于两位兄长,他资助艺术家以及博物馆,并和兄长们一样希望将自己的收藏奉献给俄罗斯。当他的600余件艺术品和两位哥哥的一样以一纸文书收归国有后,他还是作为管理员留在了这些作品身边,对其进行整理并书写文献。当然,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他的藏品命运多蹇,它们一再被打散,重组,而他一直不离其左右。
如果说时代注定了他们的收藏都有着颇为悲凉的结局,那么希楚金家族最具艺术天分的小儿子伊万则是一手打造了属于自己的悲剧。从贵族学院毕业后,伊万进入莫斯科大学,中学时代就受过谢廖夫指导的他刚刚20来岁就开始发表各种关于美学、哲学方面的文章,其博学多才受到众多同时代人的称赞,俄罗斯艺术家格拉巴里都感叹他“意识惊人”。不过这位漂亮的年轻人对经商毫无兴致,父亲去世后他便随另一个哥哥弗拉基米尔匆匆前往了巴黎,靠卖给哥哥彼得的股份过上了向往已久的生活。
伊万不光善于写作,也善于交流,常在布鲁塞尔自由大学、巴黎东方语言学院等学校里进行哲学史的演讲。他是黄金时代巴黎的典型人物,英俊、优雅、谈吐机智,每周二,都在自己位于瓦格拉姆大街上的俄式公寓中招待那个时代的精英,他戴着金边眼镜,穿着考究的夹克,在一群由哲学家、出版人、记者、艺术家、作家、演员构成的名流中高谈阔论,罗丹、雷诺阿、雷东、德加……许多人们熟悉的艺术家都是他家的座上客。他的品位也随之不断提升,除了当时那些著名艺术家的作品,他还热爱收藏西班牙大师的作品,包括格列柯、戈雅、委拉斯贵支等等,不过巴黎纸醉金迷的生活终于把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贵族逼上了绝路,哥哥们厌倦了长期为他偿还高额的债务,他不得不靠拍卖自己的收藏来维持生计,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艺术天赋已经成了骗子们手中的玩物,拍卖会上大量仿制艺术品的发现让伊万彻底破产,1908年1月2日,他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才华似乎没有为自己带来任何益处,但无疑从侧面推动了几位哥哥的收藏。是他让彼得了解到印象派,让谢尔盖能接触到新画派,他的死也给谢尔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由于口吃的缘故,谢尔盖•希楚金没有与兄弟一样在中学便被送进知名的学府,而是在家中接受了大部分教育,直到20岁,完成矫正训练后才第一次进入了商学院学习。奇怪的是,父亲去世以后谢尔盖却是家中唯一一位对家族事业抱有浓厚的兴趣并最终经营纺织公司“希楚金和他的儿子”的人。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他的收藏始终有精明的头脑和巨大的财力作为支撑,呈现出和其他几位弟兄完全不一样的形态。他与莫洛佐夫的收藏几乎决定了今天俄罗斯美术馆收藏的格局,如果你想看到印象派之后现代主义最杰出的艺术品,你不是要去巴黎,而是要去俄罗斯。
谢尔盖•希楚金收藏了260余幅绘画作品,其中包括38张马蒂斯、57张毕加索、16张高更、7张卢梭、8张塞尚、16张德朗、13张莫奈、4张梵高……数量当然不能说明一切——尽管马蒂斯终其一生也不过100来幅作品,让人惊叹的是这200多幅绘画囊括了大部分改变艺术史的名作:《舞蹈》、《音乐》、《红色和谐》、《狂欢节》、《花园里的女士》、《执扇的女人》……并且,在那个年代甚至是巴黎人也难以接受这些超前的创作。
除了他的家人,我们很难找到任何证据说明有人在指导希楚金的收藏,事实上,相比起想要建立完整体系的藏家,希楚金做所的更接近他欣赏的艺术家毕加索,他们喜新厌旧,兴趣点永远在世人的前面。1898年至1904年,希楚金的藏品以莫奈和印象派为主,1904年至1910年期间便转向了后印象派的塞尚、梵高和高更,1910年至1914年,马蒂斯、德朗以及毕加索的绘画成为他收藏的重点。对于某些艺术家,他甚至是有些残酷的,“一个疯……疯子画了画,一个疯……疯子买了它。”这句话是他向客人描述高更的作品时所说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然而,1913年马蒂斯向他介绍高更的新作时,希楚金只是冷淡地表示,他对高更已经毫无兴趣了。
他经常买画的画廊曾经记录过这样一桩交易:希楚金买了博纳尔的《Le Fiacre》,很快,他便将画卖回给画廊。显然,博纳尔的画作对他也是有吸引力的,但所有相对保守的艺术作品都无法让希楚金保持兴奋,在他看来,那些作品似乎代表着整个死去的时代,而他只关心未来。他总是迅速地买下某件作品,但随后的几天,只要发现不喜欢就立刻卖回给画廊。马蒂斯曾在回忆希楚金时说道:“他第一次来到我的画室看着墙上未完成的作品说:‘我要买它,但首先我要和它住上一段。’我很幸运,几天后,他仍喜欢我的作品。”确实,马蒂斯是幸运的,希楚金的垂青是他衣食无忧安心创作的保障,《舞蹈》的酬劳高达15000法郎,《音乐》也有12000法郎。据说,收到现金的当天,马蒂斯以节俭小气出名的夫人都忍不住打了一辆出租车去看新房,那时候出租车可是百万富翁的专利。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位慷慨的赞助人对于艺术简直和他的艺术家一样疯狂。
《红色和谐》是马蒂斯的名作,其重要之处不仅在于大胆使用了平涂的手法,更重要的是这张画作中大面积的红色创造出高度的协调感,这在之前的艺术作品中是不可能出现的。这张大胆的作品当然是属于希楚金的,但是故事的精彩之处在于,希楚金订购这张作品的时候它还是以蓝色为主的《蓝色和谐》,他认为这张画可以调和黄色调为主的高更的房间,直到收到作品之前,希楚金也未曾想到马蒂斯会突然将主色换掉。马蒂斯是大胆的,以被藏家拒绝作为代价来换取对艺术的忠诚,同时他也是幸运的,希楚金几乎是兴奋地接受了这个改变。就像他常说的那样:“很可能对的是他,而不是我。”希楚金接受那些超前的东西,甚至是他自己还未完全理解的时候。
这样的事情,在后来的几年中反复在希楚金身上上演,在收到《舞蹈》和《音乐》的草稿时,希楚金曾致信给马蒂斯:“……总的来说它们是有趣的,希望我不久就会爱上这些画作。对于你我总是充满了信心。尽管公众们反对你,但未来是属于你的!”他和马蒂斯如同一对惺惺相惜的棋手,每一次马蒂斯大胆的创举都在希楚金那里得到肯定。为此,人们才好奇,如果没有希楚金,马蒂斯的这些杰作还会不会存在。
同样,是商人的大胆和谨慎使希楚金建立起他最庞大的那部分收藏,那50多幅毕加索的作品。起初,希楚金对毕加索毫无兴趣,丰富藏品的建议并不能打动这个有主见的人。但当他有机会经由毕加索的女友买到一幅特别便宜的毕加索画作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尝试,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如同我们预料的那样。“它无法与任何一张作品达到和谐,我只能将它挂在离正门不远处黑暗的过道里,每天我通过这条过道去餐厅吃午饭的时候都要被迫看它一眼,随后这成为一种习惯,一个月过去,我发现,我已经不能离开这幅作品。我长时间站立在它面前,注视着它,犹如嘴里含了一堆碎玻璃……这幅画没有主题,但它有一些更强的东西在里面。”随后,这个疯子开始了他在巴黎的扫荡,一时间巴黎画廊再找不出一张毕加索的画作,希楚金成为了唯一一个比画家本人拥有更多毕加索作品的人。
彼得•希楚金直到生命的尽头才娶了一名孀居的女子为妻
不断求新使希楚金的收藏呈现出很强的片段性,他不曾拥有任何一个艺术家各个时期的完整创作,即便是他热爱的马蒂斯和毕加索,但他始终是收藏史上最传奇的人物,显然不是因为他拥有全部,而是因为他拥有全部最好的。商人的魄力和谨慎已经不能解释这个问题,关键是,他独到而超前的眼光到底来自何方?
回想一下那时候的俄罗斯,一场革命即将开始,社会风起云涌,贵族尚未完全没落,而新兴的资产阶级已经掌握了社会财富。希楚金的家庭就是那个社会的典型,他们是真正的新贵族,既有贵族的传统,又是工商业资本家。我们可以想见,希楚金从小便接受了西式教育,拥有良好的文化素养,家里来往的都是各路精英,音乐和艺术就像血脉一样生长在他们的身上。而他婚后的生活我们更容易确证,他的妻子,来自当地富裕的地主家庭的女子也是一名文艺爱好者,时常在周末举办音乐会和沙龙,佳吉列夫、……都是他家的座上客。那是俄罗斯最为辉煌的年代,而希楚金的家便是这种辉煌时代的缩影。
同时,他的贵族妻子还痴迷于古希腊历史,甚至为此著书立说《斯巴达人,来自希腊生活的场景》(1903年出版)。他们共同游历世界,参观古代文明的遗址。据马蒂斯回忆,希楚金曾两次前往埃及,在巴黎的休闲时光也常常是在卢浮宫的埃及馆度过,他对那些东西深深着迷。我们可以猜测,马蒂斯狂放的色彩,和平面倾向的作品之所以迅速得到希楚金的肯定与他对希腊艺术的痴迷不无关系。而希楚金的第二任妻子是一名才华横溢的钢琴家,对于希楚金购买《音乐》也起到了不小的推动作用。
不过,那个时候俄罗斯的整体风气相对欧洲还是有些保守的,希楚金的艺术品位也并非一蹴而就,他个人的遭遇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他对新艺术的理解。20世纪90年代初期,希楚金的收藏里几乎没有裸体人物,除了高更,因为少数民族风情的裸女看起来似乎更容易让人接受;而短短的几年后,希楚金就决定将《舞蹈》和《音乐》放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楼梯间这个充当家族名片的地方,这不仅仅代表他认可了裸体的形式,更说明他想将新的思想带回俄罗斯,对此他也确有表述:“我想改变一下这些中产阶级的品位。”
这一过程和他对毕加索作品的接受几乎同步,看毕加索的作品似乎更加容易理解希楚金的变化。希楚金拥有毕加索60来幅作品,包揽了几乎所有粉红及蓝色时期的经典,这些作品与他之前的收藏有着巨大的区别,它们呈现出同样的主题:死亡和忧伤。为何希楚金突然接受了这些他不曾感兴趣的作品?那时候的他正经历着生命中最为沉痛的岁月。
1905年寒冷的冬季,莫斯科河中一具青年男尸被确定是希楚金的二儿子,此时距离他失踪已经好几个月。不到两年,希楚金最为亲密的爱人葛丽高耶夫娜猝死。希楚金尚未从悲痛中振作,死亡就再次降临这个不幸的家庭,希楚金的弟弟伊万在1908年以服毒自杀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紧随其后的是希楚金最小的儿子。这期间,他购买了第一幅真正意义上的裸体作品《滚球游戏》,3名少年安静地站在草地上玩滚球,恰恰对应了他三位儿子的状态,两名裸体的似乎代表了正在极乐天国,另一个身披红布,似乎仍在尘世,而象征生命的河流在他们身后缓缓流过。虽然这个推测从时间上并不成立,但是,正如希楚金的收藏并不是一件富于逻辑的事情一样,我们很难想象那个刚刚痛失三位亲人的男人看到这幅画作时的感受。至少我们知道,裸体对于他来讲已经不存在道德问题,那是生命的表达。显然,生与死的洗礼已经渗透到他对于生命和艺术的理解中。伟大的作品总是与灵魂发出共鸣,这大概也是希楚金从感觉出发,外行一般的收藏方式反倒是揽尽了经典的缘故吧。当然,他改变俄罗斯的期望也促使他比别人更能接受那些具有颠覆性的新作。
1909年,希楚金订购《舞蹈》时,对这幅画是有明确要求的。这与他通常不干涉艺术家的做法有很大的区别。《舞蹈》、《音乐》分别是5个裸体人物,颜色比以前的更为大胆,这一切都符合希楚金当时的需求。他要将自己的居所变为西方的一扇窗,为俄罗斯带来新的风气。他的举动不止于此,1907年,希楚金立下遗嘱,决定将所有收藏赠予他母亲家亲戚在莫斯科的画廊。1909年,他的宫殿对外开放,作为西方的窗口迎接俄罗斯的艺术家和普通人。每周二,艺术学院的学生都会来这里参观、辩论,从侧面推动了整个俄罗斯现代艺术的发展。
1918年,一纸列宁签名的文件,令希楚金的豪宅被收归国有,一家人被安置到当年仆人的房间暂住。为避免迫害,同年,他想方设法将所剩无几的财产换做钻石,伪造证件与一家人逃亡欧洲,这次,他的英明判断改变的不是艺术史,而是自己的人生。与他处境相同的莫洛佐夫抱着对苏维埃政权的一丝幻想选择了留在国内,甘当莫氏大厦的管理员的他最终于被驱逐出大厦,年纪轻轻便死在自己的祖国。
Tips:希楚金的收藏在大清洗中经多方保护转移,最终得以保留。虽然前苏联政府对收归国有的大部分艺术品进行了拍卖,但希楚金的大部分藏品至今仍保留在莫斯科的冬宫与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
Tips:希楚金的豪宅原为沙俄公主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宫殿,购买时他们便取得协议,公主逝世前将一直在此居住。1907年,叶氏以97岁高龄逝世,希楚金获得了更多空间用以陈列自己的收藏。
俄罗斯纺织工业巨头,是希楚金终生的对手与朋友。与希楚金家族不同,莫洛佐夫的爷爷曾经是农奴,靠异常的勤恳白手起家,这样的特性也遗传到莫洛佐夫的身上。莫洛佐夫将收藏艺术品当做工作之外的放松,《亚维农的少女》等艺术史上转折性的作品都是由他最早收藏。留在国内的他并未能保护自己的收藏,他的部分作品被前苏联政府拍卖,流失海外。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