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芽 《剪羊毛》色彩稿 纸板油画 38×52cm 1981年
周春芽 苏州太湖石 布上油画 150×120cm 2000年
栗:我们不要管每次展览,从头把前半辈子说一下,从八十年代初开始。
周:那时还是小伙子,我们见面是在成都。
栗:那木刻是几年级做的?
周:毕业创作。
栗:那《藏族新一代》不是?
周:《藏族新一代》是开始创作的,木刻是后来创作的。
栗:入学是哪一年?
周:入学是1978年春天,1977年考试,77级都是1978年春天入学的。
栗:毕业创作是哪一年?
周:其实那是之前的展览画的,为参加程丛林他们的一个活动。
栗:不是《藏族新一代》么,就叫《我的前半生》的?
周:不是,好像叫《人生的一半》,《我的前半生》是傅仪的。
栗:我记得刻的比较粗犷,大线条的。
周:实际最早开始时就是做木刻,你来的时候,我想把人生一些经历,当知青的经历,对文革的一些看法表达出来,那时很早了,手法有点学麦绥莱勒。最早我看了一本父亲留下的书,麦绥莱勒是比利时的,他的木刻全部是叙事性的,我受他的影响,就把自己前半生经历都刻出来了,当知青,还有小时候身在红旗下又下乡那种生活的真实反映。
栗:那是哪一年?
周:1979还是1980年,你最早去《美术》是哪一年?
栗:是和《父亲》一期的么?
周:好像不是,我记得你全部都登在封三。
栗:1979年?
周:我觉得好像是1979年做的,1980年登的。
栗:那会儿还没毕业吧?
周:还没有毕业。
栗:那时四川美院的院长叶毓山主张大家在学校,创作代替习作,都在搞创作,这些人的生活经历都很丰富。
周:从程丛林、高小华他们的“伤痕”题材,到罗中立的《父亲》都是,但我那幅差不多和程丛林他们一起开始的,或者稍微后面一点,我觉得那次可能是中国艺术家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想法搞艺术,之前都不是自己的想法,“伤痕”之前,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创作要么就是表现重大题材,或是完成社会主义任务,反正不是艺术家自己想的,艺术家最多是以自己的技巧画出来,内容都是别人的内容。我觉得是从“伤痕”艺术开始,中国艺术家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表达对社会的看法。后来四川有点偏离,搞乡土绘画,如果搞下去还是很有力量的。
栗:具体谈谈你当时的作品,在艺术风格上有没有特别的想法?
周:风格很简单,手法有点学麦绥莱勒的,比较自由,那时对木刻技法一直不是很喜欢,就是按刻版画那套很简单的方式,把事情说出来,不是很讲究刀法,也搞不好,把内容反映出来就好了。
栗:刻的很稚拙。
周:我对版画一直不是很喜欢,对所谓刀法技法我不是很在行,就是用刀表现出来就行了。
栗:你是版画系的,毕业必须要做吧。毕业是哪一年?
周:应该是1982年初,但毕业创作要提前一年,可能是1980年。
栗:放在《美术》上可能是1981年,1981年1月号。
周:应该是,我们是1982年年初毕业,我结婚是1981年,当时学校还找我谈话,说违反校规。我们是偷偷的,我们以前有单位的,在单位开的介绍信,后来我们跟系领导讲那能怎么办,还能离婚么!
栗:这个完了,就是《藏族新一代》。
周:对,这个版画有点特殊。做版画时候一下看到程丛林他们的很成功,那对我刺激也很大,版画做出来比较自在,但用油画画重大题材我又搞不清楚。《藏族新一代》是去草原体验生活,那时从来没看过草原的色彩,服装的色彩,我从来没看到过少数民族,刚一看到被色彩震住了。那时有表现主义早期的影响,
栗:青骑士。
周:差不多,一看那色彩感觉很像,很激动。那时又要搞青年美展,为什么画五个人在一起,因为我搞不好情境性的,我干脆写生,把五个儿童画一起,我们当时住红原县的一个小学里面,这个创意其实受中央美院老师温宝的影响,温宝画了四个姑娘,我对那幅画印象特别深,就把五个小孩放一起,很简单画出来就完了,那时后来跟《父亲》一起展的。
栗:那个得奖了么?
周:得了二等奖。那时搞专业的可能还觉得画的有点意思,但是那时《父亲》光环太大,别人就不会注意到其它画了。
栗:藏族题材画了两张,在技法上好像画的很粗犷,笔触比较大,这在风格上有没有什么考虑?
周:风格其实还是受老的,点彩派的影响。
栗:还有些线。
周:对,有版画的感觉。那时可能是学版画的原因,喜欢平面造型,而不是纵深感觉。所以严格说,我还没有进入那种状态。我们一起去草原,这之前有一次我和晓刚去的若尔盖,他画的两个人躺在草原上,我画的《剪羊毛》,开始我们可能对形式比较感兴趣。
栗:包括晓刚也是在开始受凡•高影响。
周:都是早期表现主义,后期印象派。后来我到德国去看了新表现主义,一下击中了我。
栗:先不说后面。
周:可能我们开始就对这种造型、色彩感兴趣,可能一开始就对这个比较敏感。
栗:这倒像后来的“乡土”,后来的“乡土”就是这种风格。这是80年的?
周:对,但那个还早点,《人生的一半》木刻估计是80年初。
栗:《剪羊毛》是1981年,这个完了呢?
周:然后就毕业了。差不多毕业还是在画藏族,后来也画过一些藏族风景,你也看过的。
栗:那还晚,我有一大堆有点像席里柯的作品资料。
周:之前我就喜欢自然的,草原的那种。
栗:你给褐褐起名,因为你喜欢褐色,她是1981年生的,1981年以前画《藏族新一代》的时候也是褐色为主。你想过为什么会喜欢褐色么?
周:我觉得颜色比较厚重,比较舒服,比较中性,不是很刺激。
栗:有点暖,像土地,是不是跟去草原,还是跟你性格有关?
周:可能跟性格有关。后来我去德国,看到所有的颜色都是褐色的,我去了才发现这个巧合,褐色是德国当时主要的颜色,当时德国人基本穿的都是褐色和黑色的衣服。
栗:上次我写文章写的跟性格有关。
周:还是和性格有关。我觉得每个艺术家画的画跟当时的性情有关。后来我用绿色,其它颜色可能跟性格变了有关。
栗:接着就是画那批像席里柯的东西,这是从哪一年开始的,1984年么?
周:差不多。
栗:1983年画的什么?
周:也是藏族题材。
栗:有没有照片?
周:应该有,有很多。后来展出过一张,《若尔盖的春天》,有几个小孩在跑,断断续续画过一些,还是发表过。什么一个老头跟着一个小孩,黑白的,在《美术》杂志发表过。
栗:这些都有照片么?
周:应该都有。
栗:完了1984年,你去德国前拿给我的一大堆幻灯片,专门盛在一个袋子里,那些东西呈现出很孤寂的感觉,你还写过一段话。
周:那段时间,走之前有点,我觉得画的时候跟自己心情有关系,走之前挺复杂的,那时候爱情上有点问题,走之前闹分手。最后我走,也搞不清楚到国外是什么状况,走之前去过两次草原。
栗:画的都是一只羊,很孤独的。
周:对,当时跟心情有关,搞不清走了是什么感觉,对世界完全是搞不清楚,觉得出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一心就想出国看看。
栗:调子也很奇怪,绿的,蓝的,红的。那批画发表的很少。
周:很少,挺奇怪的。
栗:你这画册要什么时候出?
周:不一定。
栗:出的时候这些画都要放上去。
周:很怪的。这个有一张……
栗:这个红和这个红很接近,红褐色。
周:很奇怪,天空是褐色的,其实很多很相像的。这我倒没注意。
栗:这个颜色给我印象很深,因为这个褐色有些冷,手冻红了一样。这个完了去德国了,你谈谈对德国主要的印象和感觉。
周:去德国,对我变化特别大,我觉得去了德国以后,我才感觉到艺术是怎么回事,以前是懵懵懂懂的,喜欢艺术,学了素描色彩,对草原的感受是真实感受,但是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色彩是这样产生的,为什么能表达这种感情。去了德国感觉世界有点不对,之前我对艺术的印象都停留在画册,表面上。那时喜欢巡回画派、印象派,我最喜欢的是康定斯基。去了德国,一下子看到基弗和巴塞利兹的画,就傻掉了,这么大一张倒着,太奇怪了,以前都不知道,从来没见过。再去隔壁房间看康定斯基的画显得很弱了。当时好像是新表现主义最火的时候,我后来回来也跟你讲过,一下就觉得艺术的路怎么那么宽广呢。后来一九八七年看到的卡塞尔文献展,还有行为艺术,装置艺术,接受能力一下起了很大变化,你就发现世界上艺术这么丰富,这么奇怪,以前完全不知道,很古典的,觉得艺术是在美术馆里的一幅画,一个镜框。以前在画廊展出的行画都是很古典的那种味道,一出去发现艺术不是这么回事,感觉艺术家跟社会,情感联系得很紧。
去德国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当时在80年代,对出国没有任何概念,好像出国就是一个目的,从艺术上讲因为看了很多印刷品,知道油画,但油画是怎么样的有点好奇,但最主要的是对其它国家的好奇,你完全不知道另外一个世界是怎样的,偶尔在电影,纪录片里看到国外是什么样的,感觉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事实上我当时对外面的好奇更多是对世界的好奇,出国本身就是目的,其它没有任何目的。我记得出国时是一个朋友给我找的一个学校,他认识那学校一个外办主任,搞了一个录取通知书,学语言,一个朋友给我做了担保,那个朋友是个卢森堡人,他说你跑到国外来干什么,在中国当艺术家多好,后来我想他说的是有道理的,他说你在国内都小有名气了,但其实现在看来出国还是很重要的。我当时买了火车票,六百块,从北京到莫斯科,经过东柏林,当时身上只有一百美元,一箱方便面,搞不清楚,感觉去了国外就不要钱一样。现在想都不敢想,在火车上被警察收了二十美元走,我急得都要哭了,感觉钱很重要,一百美元,后来到一个城市学德语,我一个朋友把我安顿下来,安顿下来后,我的财经担保人也傻了,就说我来干什么,我估计他的担心是从经济上担心。当时是很困难,他当时给我能生活三个月的一点钱,三个月过后,我自己打工,又挣了几个月的生活费。我一生可能唯一一次靠体力打工赚钱,在火车站把邮包运下来,别人把邮包甩给你,你放上去,做了差不多一个半月,但是大概每天早晨四点到六点,一个月挣了差不多两千多马克,好像断断续续来的,后来又卖了一点画,那时候很困难,还在学语言,要对西方艺术有所了解,要把外语学好,我其实很傻,学语言时,我听力有点问题,反应有点慢,后来我才发现我年龄很大了,语言学习班全是十几二十岁的。后来学了语言,开始了解,接触到当时的艺术。我去科隆,路得维希美术馆,大厅里几幅主要的画,印象最深的是巴塞利兹的,一个人拿着生殖器,是巴塞利兹很有名的一张画,基弗的一张大画,还有伊门多夫,利波尔兹,还有彭克,我有点傻了,从来没看过艺术范围有这么大,很震撼,从色彩,造型,以前从没看过。出国之前就对印象派,老的表现主义知道一些,包括康定斯基的,以前看康定斯基的蓝色时期觉得很刺激,结果这时在隔壁看了康定斯基,看完新表现主义,再看他们一点都不刺激了。看了他们的艺术,我感觉艺术表现人性,表现得很具体,包括风景、内容。后来我去了卡塞尔,1987年,那时候我去看那展览一下子又傻了,以前从来没接触过行为、装置、图片,那个展览完全是一个新概念,出国前觉得艺术在博物馆,美术馆,但去看了多库门塔,才知道艺术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我记得当时有两个人在跳舞,跳的内容是表现他们俩在房间里一天的无聊生活,跳的很有意思,我以为是舞蹈呢,才知道是行为艺术。还有一个部份,叫政治艺术,我也搞不清楚,进去看到很大一张照片,是装甲车在镇压黑人,标题叫“你以为奔驰公司最大的利润是在轿车么!”
栗:这是不是汉斯哈克的作品。
周:我也搞不清了,应该是。当时马上觉得那图片很震撼,整个那个馆全部是关于政治方面的艺术,通过这次我就决定在这城市留下,后来我在卡塞尔美术学院学习,认识老莱(我的德国老师)。这对我影响还是挺大的,我幸好去了,如果不去是搞不清楚的。当然后来也有机会去,但是在那待三年跟偶尔去一下体会不一样,对艺术以外的生活体会不一样。
栗:了解艺术家的立场,看法,表现手法,都不一样的。
周:不一样的,如果作为旅游者看到的只是表面,但是如果在那生活,就能看到艺术家和生活的关系。新表现主义那批人大部分是从东德过去的,对生活本身就有看法,对生活不满才跑到西德去的。艺术家追求自由,他们的艺术为什么有力量,又有到西德后的自由状态,又有以前生活很压抑的心理。
栗:有对社会的批判。
周:所以是很具体的,我觉得他们搞的东西是有生命的,现在看来还是有生命力,与有些表现美的艺术,形式完全太不一样了。当然他们的表现手法也有德国传统对素描色彩控制的影响,但我觉得关键是人的冲动,人的因素。这是我在德国时对我影响特别大的,影响很大,但我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一下子打蒙了,就觉得以前不对,当时在德国也做了个展览。
栗:什么展览。
周:就你说那批写生的,像席里柯的小画。但是我当时在看,就觉得很不对。虽然当时也是很真实的反应,但整个从艺术语言上比较,感觉很小。别人这么大一张画,放的很开,不管从色彩,心灵都放的很开,你就感觉自己思考的东西很简单,语言很老,就是感觉不对,我觉得没有对比是有问题的,一定要对比。现在回过来想,一个人再勤奋,如果在一个很封闭的地方搞艺术,不跟别人交流,以为自己很执着,但搞出来的东西始终是有问题的。在德国走了很多地方,去了巴黎,去了奥地利,还有德国很多地方,去了几个国家,看了很多美术馆,我收获最大的就是这个,但当时新表现主义是最强大的时候,因为我是画画的,所以新表现主义对我影响最大,更容易接受。
栗:这三年在学习上有没有特别的收获?
周:我开始学语言后,到卡塞尔,找了一个教授,是教传统素描的,但他的素描讲究技法,排线条,我当时觉得这也不对,在国内学素描这么多年了,就想换一个教授。国外是你可以选教授,公开教授的课程,但教授也要选你,要跟你谈话。我看一个教授写的课程是个别谈话,集体谈话,但是我德语也不好,口语怎么都不好,觉得这又能练口语,就打电话约,到他办公室一看,老莱红光满面,四五十岁,精神很好。他问我第一句话就是,知不知道《收租院》,我说知道,就在我们家乡弄的。他说你知不知道《收租院》那些作者,我说都认识,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他就很兴奋,他说他找了很多人,都知道《收租院》,但是都不认识作者,因为他找的都不是艺术家。他很兴奋,他说你跟着我学,我就给他讲了一些《收租院》的情况,当天他马上写了一张支票,写了两千马克给我,他说这是信息费,我从来不知道这还能挣钱。他研究《收租院》这个课题,有课题经费,他让我把学生宿舍退掉,住到他那去了,你也去过的火车站三号,我去他住的地方一看,很多收租院的图片,后来我给他当学生,他上课不是按照他的想法让你跟他学,他是根据你的想法来谈他的意见,他不是让你跟他学什么,这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聊了很多,后来知道他是一个很坚强的马克思主义者,他给我讲他的历史,他为什么对中国,对《收租院》感兴趣。他六七十年代参加很前卫的运动,当时德国其实还很保守的,他还算是个领袖,是亲中共的一个学生领袖。当时学生闹革命,会想一些新东西出来,包括在艺术上,他也想些很前卫的,现在看来都是很前卫的,认识他对我影响很大。我就越来越来发现自己搞的东西不对。
栗:你能大概总结一下,跟他接触受到哪些影响么,他艺术上给你带来的影响没有那么大,你艺术上更多受到新表现主义影响?
周:艺术上我跟他始终有点……他主张很前卫的,《收租院》是他的一种……他想把《收租院》拿到德国展览在当时其实很前卫的,当时他用艺术方式对社会是开放的心态,《收租院》是很现实的反抗,在当时西方那种形态下,《收租院》是很新的形式。
栗:对,包括后来整个欧美都强调一种“context art”,就是在环境当中做艺术,《收租院》中鼓风机,扁担,斗都是真的,这个我估计后来对西方有影响,西方到八十年代后才开始强调这些。
周:装置就是真实的东西。当时《收租院》那种真实在西方看来是很前卫的东西。老莱的思想,包括他的很多展览,包括我说的超市,还有他在纽伦堡当美术馆长的时候策划的一个展览,花费很多钱,但他自己本身是一个构成主义的艺术家,色彩的,很理性的,但同时他又搞很多活动。现在看来我当时还是没有理解他的东西,还是受传统绘画的影响,所以我的毕业创作是《回忆西藏》,但是画法有点变,画的人头和大素描,《中国美术报》发表过,有点变化。
栗:有肌理了。
周:单独肖像的画法有点变化,但根本上变化不太大,几年后反过来想受了影响。
栗:但是那段你做肌理,形做的很结实,这挺有意思的。
周:对。有点怪。当时我受视觉的影响,同时我又没有把以前藏族厚重的感觉丢掉,又画了些素描,素描又是我以前在中国学习的传统的东西。我觉得我去德国产生的影响是后来体现出来的,包括看新表现主义,感觉很震撼,但是觉得不可能画出来,基弗的画技法难度特别大,看我的画技法很简单,包括巴塞利兹的画法,很丰富的色彩,雕塑也是,木头坎下来,人的力量,他们对人对自然的态度还是很人性化的,我感觉他们很敏感,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对人,对社会,对自然,包括对政治的敏感,他搞艺术的技巧也发挥不出来。同时期也有一些艺术家技巧也很好,但是没有力量,我感觉自己的东西力量差,很弱。后来回国的原因有很多,一是觉得老莱对我帮助很大,其实我跟着他还是在欧洲跑,看了很多美术馆,属于饥渴状态,头脑一下打开,影响很大的主要是新表现主义,同时对我有点刺激的包括当时的行为艺术。
栗:多种多样的。
周:对,包括当时的装置、图片。当时觉得是照片还是艺术呢,很奇怪,很大一张照片,我就在想这个问题了。后来回国之前,在卡塞尔看了两个展览,一个是奥地利行为艺术回顾展,一个是红黄蓝三原色的展览。“红黄蓝”是把历史上所有有三原色的绘画做一个展览,包括传统绘画和最新的绘画。这两个展览是一个策展人搞的,在多库门塔展厅,平时那里是空的,1998年开始,卡塞尔把展厅用起来。开幕式一个朋友带我去了,奥地利的总理也来了,行为艺术1962年从奥地利开始,当时警察还抓,照片都纪录下来的。奥地利总理讲了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今天行为艺术到现在也是不被人接受的,但正是因为今天有我们行为艺术的回顾,才有对面“红黄蓝”艺术展览的发展,我觉得他说的这个关系是对的,艺术始终往前冲,整个应该往前走的,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当时我在德国看的,听的,对我现在都起很大影响,对现在都有一种支撑的力量,使我再往前走。
栗:回来是哪年?
周:1998年1月,其实回来也很偶然,老莱也要开始系统了解《收租院》,我必须回国陪他,还有也想家了,思乡的感情。有段时间喜欢听古筝、古琴,我出国前完全听西方的东西,中国传统的东西一概不知道,什么文言文……在卡塞尔时有一对国内的朋友,男的弹琵琶的,女的弹古筝的,他们让我帮忙问问想出国发展,给我寄来一盘磁带,里面都是他们弹的古曲,我一听,当时听古筝《塞上曲》,说的是王昭君出塞,在荒漠,一步一回头,对祖国很思念,又要回去,我一听觉得有点像自己嘛,从此很多年我都听古筝古琴,觉得这能勾你的心,我在奥地利听斯美塔那的音乐,也是在赞美他的祖国的自然风景,但是听他们古筝、琵琶的音乐就有强烈的思乡情绪,我给他们写了差不多十几页的信,那封信现在找出来就好了,分析为什么不要来,其实后来想也不对,我不出国也没有这个体会。回国后我对中国传统的东西感兴趣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栗:回来是住在我那?
周:对,回来就是住你那,我以前去北京都住你那,你很忙,在做大展。
栗:那时候你回来他跟你一块回来的么?
周:没有,后来他才来的。你当时在做大展,好像还在闹离婚。
栗:已经离了,我住在办公室。给了你一个有漏洞的铺盖。
周:呵呵,有意思。
栗:回来后接着画了一段头像?
周:那是第二年了。刚回来时老莱要做《收租院》,我帮他收集资料;接着是六四,那种形势不想画画的,作为一个人肯定是有正义感的,我是很幸运的,我经历了“六•四”,我看到了“六•四”。很多人说,你晚回来些能拿到国家居住权,其实我觉得自己幸好在“六•四”前回来了,看到中国的变化,一下子对社会有种失望,那年其实没有画画,我从90年开始画画,画了一批头像。
栗:延续了你在德国画的素描头像,在德国毕业创作是素描么?
周:素描的全身,《美术》杂志登的是一个全身的,许多鼻子,眼睛耳朵都很怪,像毕加索那样很怪的。回来画了一批油画,头像。
栗:提前做了肌理。
周:把藏民的头像画的很怪,有肖像因素,不像以前画风景。1990年画的,同时对传统的东西感兴趣,可能是听古筝听多了,一下子买了很多书。
栗:我有个想法,那时我去过你家,画院宿舍那,你是在何多苓楼上还是楼下,好像是一楼。
周:你去了很多次。
栗:我住的房间就是你的书房还是工作室,我看到你买了很多国画的画册,我自己学国画出身的。你看中国传统绘画是从表现主义这个切口进去,因为表现主义和中国传统绘画都是写意的。
周:对,所以后来我对八大山人和黄宾虹特别感兴趣。事实上当时黄宾虹在一个杂志当编辑,他好像看了一个印象派的什么画,所以他画的东西放的很开。所以我对他们俩是最感兴趣的,画册全部买齐揣摩。我对中国传统的历史一点不懂,我是从形态上看,包括我现在画风景 ,就是当时看黄宾虹画的那种印象,就凭感觉地画。
栗:然后就开始画石头的那些?
周:对,但那个开始还有点带模仿性质,开始画石头系列,山水。
栗:太湖石?
周:太湖石是后来画的了,是黑根死后,又开始对石头感兴趣,这之前画的石头你很少看见。现在拍卖基本拿的这批画出来,之前那批画的没发表也没参加展览,参加展览的是中国经验展的那批画。你当时觉得那画还可以,说了几句话。我们五个人做的中国经验展,那五张画是比较重要的,有点中国传统画法。我让你说老实话,你说的很具体,当时你说了两个人,一个是晓刚,他当时刚有点大家庭的苗头,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然后你又说我,我当时其实很不自信,那个展览里叶永青都搞装置了,很前卫了,王川也画得很前卫,我当时是很保守,很传统的心态出来的,但你当时说我的东西有个性,有自己的一种语言。那对我鼓励很大的,我一下子很自信了。你说一个艺术家应该有自己的面貌。
栗:也是说用了一些文人画的笔法。
周:对。其实后来看那批画很怪诞。
栗:那是个起点,是你后来形成风格最重要的起点,从受西方表现主义影响,重新发现文人画传统和笔墨写意。
周:但是开始还觉得想法不是很完整,朦朦胧胧的,用中国传统画法画石头,我觉得结合的较好的还是画“黑根一家”系列(图3.11.6)的时候开始的。那是把书法,书写的画具体的人,现实的东西,画我身边的人,画狗,一直延续下来,我现在画风景对自然,对人的看法,实际就糅合进去了,而不是把石头和画法简单相加,石头、山水都是传统题材,那时还是模仿,只是色彩不一样,受表现主义影响,中国传统的色彩比较淡,我画的强一点。过几年后,我再想德国新表现的东西,现在用这个多一点,画狗的那种,这是潜移默化的,不是故意去想的。
栗:太湖石在中间……
周:太湖石是很怪的一个系列(图3.11.7),当时有一年半没画狗,想换个题材,就去了苏州几次,在园林里坐着,到黄昏时看太湖石,觉得它是中国传统的一个象征,很坚硬、丰富,但是又很怪诞,像骷髅一样。
栗:有一种神秘和变态。
周:变态!所以我后来画太湖石(图3.11.8),其实我从来没想过画血,后来看石头里面有泥巴,调色时红色调多了一点,画上去血留下来的那种感觉,我觉得有点像太湖石,太湖石表面看是园林一部分,实际是中国传统文化架空的骷髅,还有很色情的东西。后来在川美的一次演讲、王广义我们几个艺术家演讲,学生说太湖石有很色情,暴力的一面,后来一看真是这样,其实太湖石系列发展下去会很有意思。我不喜欢固定在一个题材,人们都喜欢认一个符号,一个画狗的画家,或者什么画家,没什么意思。
栗:接着就是绿狗系列了?
周:一年半后,对狗的死感情淡了,有展览希望有绿狗的,我就开始画绿狗的(图3.11.9)。我现在看,觉得一个艺术家首先要对你画的东西有爱,如果没有爱勉强做,做不出东西,没有生命。我又不是个画狗的画家,如果没有当时对它的感情,它有四年睡在我床上,以前张曦在的时候,它睡到我们中间,这么大条狼狗,那种感情,每天跟它一起打鼾,没有那种感情,画出来感觉不对。狗死以后,如果没有当时的感情,突然画就怎么都不对,比如说让我现在画牛画羊。画画不仅是个技巧问题,仅限于画马没什么意思,画每样东西都要充满感情,充满爱。我现在画桃花,可能跟现在生活状态也有关系,我认识一个新女朋友,我的一个新的女人,可能和这些都有关系。
栗:怎么想起来画绿的狗。
周:没有预先想这个问题。我开始想画黑狗,构图都构好了,因为我画黑狗的时候中间有些绿颜色,我就下意识地,想用绿颜色试一下,当时心情有那种感觉,越画越多。
栗:可能和新的情感也有关?
周:可能有关,那时正在新的爱情,现在都没有当时的冲动了,当时正好是和她最疯狂的时候。
栗:那绿颜色有点把狗比作人的感觉。
周:可能跟这个有间接关系,下意识的。
栗:对绿色有种冲动。
周:而且有种奇怪的感觉。
栗:我觉得这个绿狗,一是情感状态,再有把狗淡化了,变成一个回忆。
周:狗都不重要了。
栗:它的影子还在,狗被想象成人了,是个伴侣。
周:那只狗真像人,狗死的时候是我一生最痛苦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我父亲死。我那时还不懂事,觉得怎么父亲得个病就死了呢,父亲原来很好的,一下子就没有父亲了,狗死的当天也是下小雨,我父亲死的时候也下小雨。到医院后,我妈妈说你父亲没有了,我一下子就觉得天昏地暗,太奇怪怎么就死了呢。狗死的时候我觉得就像儿子死了,从来没考虑过死。后来别人怪我怎么不给它打预防针,哎呀,后悔都来不及了,很深的感情。后来画了绿色,我觉得很奇怪的。
栗:有了新的伴侣,代替狗的伴侣。
周:我觉得艺术不是设计出来了,不是设计了画狗,那样我觉得不对。有的人爱画邓小平,我
就觉得怎么能画的好呢?国外很多艺术家能画的好,是因为很真实,有信念这么做,所以能画好。
栗:绿狗画的时间最长了吧?从哪一年?
周:好像96年年底画了第一张。后来越画越色情,今年开始画的绿狗就喜欢画它的生殖器附近的一些颜色,粉红色,绿和红的,有点像在画人了。
栗:我觉得你画狗一直在画人。狗完了就开始画风景了?
周:今年开始画风景。
栗:你说说风景吧。
周:很奇怪,我为什么对桃花感兴趣,第一次“绿狗”展览,我画了几张绿狗,也画了几张桃花,我也搞不清为什么绿狗和桃花在一起。
栗:桃花有一些色情的意味。
周:2005年3月份桃花节我在龙泉喝茶,一片桃花,我一看那种色彩很奇怪,就想到和狗身上的红颜色一模一样,我就拍了很多照,第二届成都双年展之前就开始变,画红人,画了一幅桃花。后来很多偶然性,莫妮卡写文章也写了许多桃花,他说我对桃花的感受胜过从前。漆澜打电话说你家有一幅对子,那对子很奇怪,是一个收藏家龚庆皋写的,巴县人,和我及李华生是同乡,这个人画清代水墨画的相当好,我觉得是个大师了,很阴很有力量的水墨,我觉得是被埋没的一个人,这个人不像张大千那样去外面张扬。我看这个对子是他的,我家乡人,后来我拿到家里,但是从来没看这个对子写什么内容。后来我画桃花,漆澜到我家去,他问我那对子你有没有看是怎么写的,“湖上修眉远山色,风前薄面小桃花”,那幅对子完全是我那幅桃花的诗意化,很有意思,完全是个偶然。
栗:也不是偶然,你一生走桃花运。
周:哈哈,太奇怪了。红人我一直在画,人和桃花的感情很吻合。桃花的颜色很像人身上的很多颜色,脸上的颜色,血的颜色,都像桃花。这幅对子很像我双年展画的那幅桃花,这边是红人,另一边是远山桃树,很多桃花。
栗:这个挺有意思,带隐喻性。
周:我现在很想画这批画,画大的,桃花里面有很多内容,把人结合进去,从风景的颜色里体现出来。
注:选自《Zhou Chunya》画册,2010年6月刊。
2010年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