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莉
太阳躲进云层时,马莉的画室就暗了下来,略微有一种空荡荡的清冷,而四面墙壁上的油画放出温暖的光彩来。从宋庄辛店村搬到艺术东区才4个月,马莉已经在小院里种了白菜,挖了鱼塘,种了几棵果树。黑色大门关上之后,深居简出的马莉就在这里写诗画画,已经画了62幅诗人肖像的她要在2017年新诗百年之时,画够100幅,“我就是想画跟我一块过来的、熟悉的、优秀的诗歌朋友。”她强调了一遍“优秀”。
前段时间,马莉的诗人肖像合集《黑色不过滤光芒——中国当代诗歌画史》出版,马莉用绘画和文字,全身心地去“创造”她所了解的诗人。早在1991年,马莉在孩子的衣服上画水墨画,还办了一次展览。再次画画就到了2006年。“就是很想画画,但是不能老是画一些线条、风景,我总想画一些人体或者人物肖像来证明自己,我可以画画。当时很兴奋,买了画架,买了很多颜料,回来之后都不知道怎么拿油画笔,就这么拿起来画。我想画得很像,可力不从心。但是专业人士看了觉得非常好,他们喜欢我那种磕磕碰碰、拙笨的感觉。然后他们问我你怎么变形的,我说我变形了吗?原来我一出手就是变形的。”
除了人物肖像,马莉还画一些女性、神性主题的抽象画。“都是小裸女、小圣女,或者在森林中的小黑鬼、小生灵,很美,是一种乌托邦的境界。因为现在人类的环境遭到破坏以后,心灵也受到玷污,但人会渴望一种纯真的、圣洁的、自律的天地。”
马莉诗歌的原创动力来源于她的童年背景,来源于她的出生地——南方以南的湛江。小城的人与物都具有单纯而透明的风范,它滋养了马莉单纯而透明的性格。“我至今还总是听到窗外的大海波涛的声音,台风怒吼的声音,老牛拉破车的慢腾腾的声音,夜晚宁静的街道上诡异的声音……所以我的灵感总是来敲击我的大脑,我要克制着写作,要克制着画画。不写,我会疯掉的,写得太猛,我也会疯掉的。所以我要学会克制。所以我写十四行诗歌,是为了在一定的尺寸上燃烧。”
马莉的先生朱子庆是批评家,马莉说:“他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他目睹了我的创作过程。在大的场合,必须他在旁边。”这次访谈也不例外,朱子庆说:“她的画和诗不是呈现外部的世界,是主观世界的呈现。有的画像依稀的梦境,但是表现得那么直观、那么细节化,看起来变形,但是传神;她的诗整体上模糊、朦胧,但读起来又清晰。这两者是一致的,所以她强调直观、强调最初的直觉。而我们常人对世界的感知太过客观化,太过把外面的世界对象化。”
记者:你最开始画画是“尝试着用具体的颜色写作另一种‘诗歌’”,那种“难以表达的情绪”是怎样通过颜色、构图得到释放的?
马莉:诗歌与绘画的关系在我是非常亲密的关系,就像恋人一样。一个是爱人,一个是情人。如果要说得通俗易懂一些,诗歌与绘画是我的孪生兄弟或姐妹;如果要说得更具体一点,那就是连体孩子,哈哈!关于画,我在读小学就喜欢在作业本上画画,乱画,什么喜欢我就画什么,我画过大量小人书里面的人物,还画过剪纸呢。自己画自己用刀片刻。关于诗,也是读小学的时候,我大约7岁,在家中的床底下发现父母的两三箱书,我翻找到一本小小的俄语普及读物,里面有一首郑振铎翻译的莱蒙托夫的诗《帆》,上面有拼音字母,我仔细地拼读着,这是我生命中读到的第一首诗。我虽然不能完全读懂,但我的梦想从这里开始了,我梦想着长大成为一名诗人。所以,诗歌与绘画是伴随着我长大的。记得高考时,面对两种选择,一是美术系,一是中文系,我只能选一,我就选择了中文系。因为我觉得美术好学,是视觉艺术,学习中文是为了让自己大脑有知识储备,有一种精神积淀,获得一颗丰富的心灵。我觉得文学与思考,对绘画是一种营养。
在作画的时候,很多难以表达的情绪和灵感是一闪而过的,我更多的是依靠我的直觉去捕捉它们,直觉,在我的绘画中是至关重要的,我是通过直觉去把握颜色的配搭与构图,进而释放我的情绪的。有人不理解我画的诗人肖像何以各个面色不同,看上去都有些怪模怪样的(当然,他们又承认画得神似),这是因为我的用色和构图跟着我的直觉走,不像学院画家在这中间要经过“理性”的过滤和检查。直觉把一个人的主观情绪对象化和直观化了。
记者:近些年你创作的金色十四行诗和画中丰富色彩之间的关联又是什么?
马莉:我的诗歌也是追求那种内在的光明,因为每个人内心都有黑暗的东西,这点我非常认同黄礼孩、刚刚去世的东荡子他们那种光明性写作,我们的写作就是要不断驱除内心的黑暗,所以我的诗歌跟绘画无意中也向这方面接近,接近自己内心的渴求,一种光明的东西,这种光明跟我们过去所说的那种“伟光正”是完全不同的,是个人精神上的圣洁。
我近年创作的金色十四行诗歌,应当说是一种“具有敞亮视域的诗歌”(黄礼孩对我的诗歌评语),我很认同并珍视这样的评语,因为这正是我长久以来内心追求的。我的诗歌富于色质与意象,这也是凭艺术的直觉甚至是梦境获得支持的,它与我的绘画之间的关系也是一样的,是“具有敞亮视域的绘画”。
记者:在你自画像下面那篇谈诗歌写作的文章中,你提到“女性的黑夜意识”,感觉这种意识正是你创作的支撑,具体而言是什么样的呢?
马莉:上世纪中国文坛所谓的“黑夜意识”是针对过去男权的政治与文化主导下的书写的禁锢而言的,即文学艺术作品不能描写性爱与身体。那种黑夜意识是一种相对意识,而我个人的意趣则倾向于绝对,我追求存在本体,追求绝对黑夜意识,取消或超越男性话语这个相对物。
我个人所理解的黑夜意识是超越了世俗政治与男权社会的,是神、是大自然和宇宙一开始就呈现出来的,你看,太阳是白天的、是热力的,因而是男性的,而月亮是黑夜的、是冰冷的,所以它是女性的,准确地说,是母性的,它滋养一切,更是热爱和包容一切。当月亮要以反抗太阳的姿态呈现于世,这个宇宙就不存在了。所以我更愿意在宇宙与生命这个超越世俗欲望、超越社会与政治的层面,去解释并理解“黑夜意识”。我倡导建立一种“生命共生”的宇宙观,一种“新的黑夜意识”,也就是:建立女性高贵的精神品质,这包含着女性作为热爱与养育的生命一分子,她与太阳(男性)共生在宇宙这个大自然中,更是作为母性,去悲悯男性,也悲悯弱小和穷困,抗争暴力、腐败、不公等。同样作为一个女性,这才是我愿意参与并用诗歌和绘画去实践的新的诗歌品质,这才是真正博大的“新的黑夜意识”。
我的诗歌和绘画变形而并不变态、畸形,总是充盈或点缀着自然而纯美的意象,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当然这并非刻意而为,我的意识中的直觉呈现就是这个样子。康德说“现代艺术是观念的艺术”,这是很正确的,不妙的是不少人把它变成了概念的艺术,仍然是抽象、苍白而畸形的,没有糅合艺术家个人的经验、气质,幻化为审美意义上的艺术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