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贻琦(1889~1962)西南联大时期日记原稿等遗物专题
出版:《梅贻琦日记(一九四一~一九四六)》扉页(图版影印)及内文,清华大学出版社。
最早发表:《梅贻琦日记选》,载《近代史资料》总70号,1988年9月。
“没有死亡:水仙花这样郑重地宣称;蝴蝶兰在窗前舞跃着也这样声明。燕子飞来发誓,黄鹂鸟好做见证。五月的一切灿烂光景谁不知情?”这是曾经的清华工学院院长顾毓琇1962年为清华“终身校长”梅贻琦写下的挽诗,把原本黯然的死亡描摹得灿烂如斯。春光正盛,岁华如金,一场伟大的人生却在此时悄然谢幕,这就是梅贻琦的一生,与当时君子名流相比,华若未逮,只显平实安静,然而在这安静里头孕育着无穷的巨能。
说起近现代著名的教育家,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往往是蔡元培,对梅贻琦的名字却不大熟悉。实则梅贻琦先生(1889~1962)在我国近代教育史上的地位堪与蔡元培比肩:他是我国资望最深、建树极丰的教育家之一,自1931至1948年任清华大学校长十八年之久,其经历几乎与这所驰名中外的高等学府在解放前的历史相始终。正是他将清华从最初籍籍无名的留美预备班建设成国内一流的大学,开创了清华的黄金时代,并在抗战时期接管西南联大,以常务委员会主席的身份全面主持着西南联大战时的校务;抗战胜利后,他又本着“生斯长斯,吾爱吾庐”之心,顺利完成清华的复校工作;1948年底,他爲了保管清华的基金而决然赴台,全力创建清华大学原子科学研究所,将一生都奉献于清华的教育事业。梅先生一生坚持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注重培具备全面人格的通才,提倡教授治校,认为“所谓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从不干涉学生活动,也拒绝实施任何党化教育。他领导下的清华为世界贡献了李政道、杨振宁、李远哲三维诺贝尔奖得主,为新中国培养了14位“两弹一星”的功勋科学家,还涌现出梁啓超、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华罗庚、钱学森等众多学贯中西、文理兼通的学术大师。
西泠印社2013秋拍:《梅贻琦日记(1945—1946)》
本次西泠征得的这部珍贵的《梅贻琦日记》,正是梅先生亲笔所记,它的内容始于1945年9月10日,终于1946年4月12日,恰值抗战结束、西南联大即将复校的前夕。西南联大被国内外公认为中国战时高等教育体系的杰作,故此这部日记占据了近代高等教育史上最重要的时段和地点。其内容涵盖了联大及清华校史上至关重要的两桩事件:全国教育善后复员会议及对清华战后复校的筹备;昆明“一二· 一”运动后对学生的处理与复课。同时,日记还涉及到梅贻琦与当时许多重要的文化教育界人物之间的往来,如司徒雷登、傅斯年、朱家骅、梁思成、闻一多、吴晗、蒋梦麟等。其中虽多属日事随记,但可见这一历史大变动时期的风貌与思想,以及梅贻琦对我国战时和战后高等教育付出的心血。
西泠印社2013秋拍:《梅贻琦日记(1945—1946)》
西泠印社2013秋拍:《梅贻琦日记(1945—1946)》
对梅贻琦的研究起步很晚,1988年《近代史资料》总70号刊登的《梅贻琦日记选》是大陆发表的第一篇梅贻琦资料,正好包含了本次西泠拍卖所征得的梅贻琦日记之内容。梅贻琦一生讷言敏行,成就卓著但著述寥寥,日记成为研究他教育生涯和思想的一手资料,而此前梅贻琦的长篇手稿从未见于拍卖市场,这部《梅贻琦日记(1945—1946)》应是市场中已知最重要的一部梅氏手稿,亦是极其珍贵的文物和史料。
教育家周诒春曾说,在抗战爆发后,“吾人虽暂时失去美如仙境之校园,却得实证永恒奋斗之精神,吾人将凭此精神以收复一切,创造一切,此精神即吾人平时所骄称之‘清华精神’,亦即梅校长……所实践之精神也。”通读这部日记,从清华复校和一二·一运动这两件大事中,正可以体会梅贻琦与清华之精神。
梅贻琦在战火纷飞之中,始终念念不忘清华的复校大业。抗战胜利后,全国教育善后复员会议于1945年9月20日在重庆开幕,梅贻琦被推为副议长并兼审查委员会主席,9月25日,他记录了会议内容:“主席(蒋介石)致词,大旨为:1.迁移应在明年课业结束之后;2.西北西南各校除少数外,宜留设原处;3.战后建设应农、工并重;4.学校应质、量并重。”这主要是对抗战胜利后,各学校复校事务的安排。自重庆会议返回后,梅贻琦连续召开联大和清华两校领导层会议,报告重庆之行,讨论复员迁校工作,筹划安排,同年11月间,他又赴北平考察清华园日军损坏情况。对于复校事宜,梅贻琦最注重的是在新环境中保持学术自由。同年10月28日的一段日记曾被多次引述:“晚赴章茅尘之约,同座为傅(斯年),杨(振声),樊(际昌),钱(端升),周(炳琳),汤(用彤),皆北大同人。……食后谈及时局及学校将来问题,颇兴奋,盖倘国共问题不得解决,则校内师生意见更将分歧,而负责者欲于此情况中维持局面,实大难事。民主自由果将如何解释?学术自由又将如何维持?使人忧惶!深盼短期内得有解决,否则匪但数月之内数年之内将无真正教育可言也!”在11月5日的日记中还有进一步的议论:“余对政治无深研究……对于校局则以为应追随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之态度,以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谓新旧,今日之所谓左右,其在学校应均予以自由探讨之机会。情况正同,此昔日北大之所以为北大,而将来清华之为清华正应于此注意也。” 可见其内心对缔造学术自由之环境的忧虑与坚持。
日记中所记载的“一二·一”运动发生于1945年。这年10月,蒋介石破坏“双十协定”,向解放区发动军事进攻;11月25日,昆明大中学生六千余人在西南联大举行反内战时事演讲大会,被国民党军警破坏,次日起学生联合罢课;12月1日,国民党政府派出大批军人、特务到西南联大镇压学生,其中于再、李鲁连等四人惨死,多人受伤;次日昆明44所大中学校全部罢课,举行追悼,并要求审判凶手。惨案发生时,梅贻琦正在北平视察清华园的修整工作,12月6日他写:“午前访沈兼士托复部电:‘待机即返’……下午又接部电促归。”可见此事当时之急迫。12月12日他晚八点抵达昆明后,马上“晤孟真(傅斯年),今甫(杨振声),枚荪(周炳琳),廉澂(许逎博),以汤面一碗作晚餐,且食且谈,乃详知半月以来之经过。十二点后始返寓。”同时,蒋介石发起《告昆明教育界书》,强迫学生复课,并胁迫教职员辞职,希望迫使梅贻琦下台,让联大解散,以瓦解学生运动。梅贻琦曾在其间心灰意冷,暂时辞职,12月17日,他写道:“下午三点约教授会诸君茶话报告最近数日经过及本人(与傅)感觉无望不能不退避贤路之意……下午分系由各教授向本系学生劝告,如无效将总辞职”,但梅贻琦经过与多方谈话,察觉自己的辞职将被利用于政府对学生的施压,于是他恢复冷静,主持大局,终于在12月26日登报发表谈话,使事件真相得以公诸于世。“早见报「谈话」悉照原文登出”,指明了惨案并非偶然事件,而是军政大权对学生集会的高压惨案,使得政府当局承认应对此次事件负完全责任,至此,“一二·一”运动在梅贻琦与各方人士的努力下,宣告胜利结束。
梅贻琦 西南联大时期日记原稿等遗物专题
本次西泠所获还包括一批梅贻琦1920年代至80年代间的亲友照片,文献与图像资料并现,蔚为巨献。其中有许多梅先生本人的影像。值得注意的是一帧1919年刘清扬题赠梅太太韩咏华的照片,刘清扬为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也是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党员,关于她的资料存世极稀,此帧照片益显重要。这批照片将梅贻琦与家人共度、朋好交游的光阴封存相纸之上,是他生活情景的珍贵见证。
言不尽意,姑且以一段梅贻琦的日记原稿内容作为结尾:“(1945年10月)206 晴。上午在校。下午未出门,在院中移植花木菜蔬,为时虽迟,但觉了却一番心事,即九月间搬来后欲做而因赴渝未得做者。今后院场亦较见整洁。明年花开时或不及赏玩,但后来居此屋者,必不辜负此花耳。”
在昆明西南联大的特殊时期,梅贻琦总要处理政府、党派和学生之间的种种矛盾。偷得浮生闲日,他常以栽植花木为乐;即便是在一时黯然,寻求引退之时,他仍寄怀长远,不忘前人植树、后人乘凉,这大概就是教育的本质,也是他信仰与品格的展现。梅贻琦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研究者黄延复说:“如果他没有强大的仁爱的信仰,怎么可能有勇气、耐心、信心和智慧,几十年如一日地直面他所处的那个乱世时代的黑暗、艰辛、动荡和诱惑,以教育为一生的事业追求?”正是在繁花开放时,梅先生溘然长眠;岁月倏忽,他当时手培的明日之花,落而复开,已成今日水木清华巍巍之果。西泠此次敬献这部梅贻琦日记及先生的相关资料种种,亦望各方藏家学人知之宝之,愿后之来者不辜负此花,以缅先生之志,永葆一个时代的信仰与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