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东在创作
记者:八十年代中期,您的作品多数表现的是农村中一些朴素的日常生活,能否谈谈在这一阶段中,您在艺术创作方面的探索历程?
王沂东(以下简称W):大概是从毕业创作开始,我初步有意识地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带入到画面中,但当时的注意力主要还是放在造型和色彩上,更多的还是向大师学习,可以说还没有完全把自己“择”出来。
另一方面,创作是需要激情和火花的,那个时候,只要一想到画画,家乡农村的生活、场景以及边边角角的物件就会跑到我的脑海中来,这可能也暗示了我自己内心情感的一种特殊需求,再加上当时对于米勒的喜爱,所以我便最终把题材确定在乡土这个方向上,画了一批“沂蒙山组画”。与米勒不同的是,他的创作是带有一定宗教情结的,而我的画面中没有那些,更多的是表现了农村中人与人,以及人与土地之间的情感。
记者:1987年,您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到美国进行学术交流和考察,这次经历,对您的创作有哪些影响?
W:当时去美国的目的是研究当代艺术的,但到了美国后,我却发现了一个现象:在众多陈列当代艺术的美术馆中,一个上午几乎看不到一个人。我当时就在想:艺术再高级,这没人欣赏也是一个问题呀。艺术离开了和观众的共鸣,无疑是要走向死亡的。这从美术史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即便绘画要追求个性,但这也并不应该影响画家与社会、与观众之间的互动,如此的经历和认识,更坚定了我对于走写实绘画道路的信念。
这一时期,我也开始考虑在创作中如何体现出自己的审美追求,形成自己的风格面貌。所以在回国后,我便开始了一系列的尝试,因为之前学习过很多中国传统的艺术门类,虽然都只是皮毛,但因为接触过,也便有了能够将它们的一些独特手法,吸收到自己绘画中来的一种可能,与过去直接向别人学习的出发点不同,这是一种出离后的借鉴,如此,慢慢地,自己的面貌、自己感觉就开始出现了。
记者:到了九十年代初,您创作了《蒙山雨》《沂河水》等作品,标志着您个人风格的完善,画面中对黑色的运用也传递出一种民族文化气氛和一种强烈的主观感受,能否谈谈这个风格的形成过程?
W:大自然里是没有黑色的,黑色的东西在环境里也不会是全黑,所以在西方的色彩学里,黑色并不能代表什么,但在中国画中,“黑”本身却可以是一种审美的中心,在艺术语言中,它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所以我就想到:把“黑”拿到写实绘画中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种新的视觉上的可能。这与我后来把“红色”“阳光”等元素放进来一样,它们都是一种在大自然当中不存在,但又具备一定可能性的概念。
而《冬天的阳光》可以看作是我这种想法的第一次尝试,在画面中,我在表现一个石头的场景时用了纯黑色,之后,才又创作了《蒙山雨》《沂河水》等一系列作品,在这系列作品中,能看到我对于中国山水画中焦墨与浅绛等形式和用色方面的借鉴,而这也成为我后来创作中所延续的一个方向。
记者:这一阶段的创作中,您虽然也画过一些穿着红衣的女子,但大部分还是以比较清淡的色调为主,大约从1994年以后,您的作品开始以红衣的女子作为主要描绘对象,人们也将这一特点概括为“沂东红”,此后,“红”“黑”“白”三色的搭配,便成为您作品的一个重要特点,能否谈谈您用色的理念?
W:我从内心里面一直都想把红、黑、白这三块颜色表现的不一般,这与我在民间美术系待的那两年很有关系,那时有很多机会接触民间美术,我尤其对山东潍坊的木板年画感兴趣,而黑板在其中就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同时它也非常讲究空白,其它如紫色、黄色等颜色的搭配也是非常的独特与大胆,这种艺术样式对我的视觉神经产生了强烈的刺激,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而作为写实绘画,想表现颜色,就必须把它们放在一个具体的环境里面,如此,我便得在自己所熟悉的生活里找到这种可能性,这时,我回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常常见到的婚礼上的新娘,发现这就是最纯粹、最合适的表现红色的对象。以此为契机,我开始把其中所涉及到的民俗关系、男女关系,以及那个特殊年代的情感世界慢慢地梳理出了一个线索。
后来,我又考虑到把黑色和白色也表现出来,而“北方的冬天”便成了最好的理由,这个灵感还是因为在一年冬天,我带着孩子在雪地拍照,老远地看见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站在雪地里,那红与白,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却又是那么的协调,当时,我一下子感觉抓到了什么,就像是长期积累的想法得不到释放,却实然被一个视觉的瞬间给激活了,接着,就连锁反应式的马上知道了应该怎么去做。
记者:您在创作中比较倾向于将画面做一种平面性的处理,这是由于什么原因?
W:一方面,这有从民间美术里得到的启发,我希望让画面中的色块保持它本身的完整性,这样色块之间的结合就变成了一种构成关系,另一方面,这也是构图的需要,完全是为了让画面具有视觉的冲击力。同时,这可能也与我所受的中央美院二画室的教育有关,二画室的老师一直强调色彩要响亮,有独特的审美需要。
记者:外界一直都对您选择模特的方式津津乐道,您能不能具体谈一谈找模特的过程?
W:找模特很难,这我深有体会,而且我选择的又是很特定的年龄段——15岁到18岁,因为我对内心活动的捕捉很感兴趣,而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就比较特别,她们的内心活动很丰富,而且会很真实地表现出来。
此外,因为要将自己的审美样式套到模特的身上,所以还不是随便拉一个这个年龄段的就可以画,因为要画出细腻、微妙的变化,所以对形象味道上的把握也非常重要,这都让选模特变得比较麻烦,后来就变成了找着的看不上,看上的又不好找。
《蒙山雨》里的那个小孩是我在电影学院饭堂里突然看见的,当时说了半天人家也不愿意做模特,后来一说我们都是山东艺校毕业的,算是校友,这才算有了合作的可能,那个孩子我后来就画了不少。当然也有找到了模特,一画素描,发现不成,就放弃了的。
所以我画素描的目的,就是可以在这个过程中把形择出来,慢慢地找感觉,有把握了才敢动笔。因为创作是以感情开始的,等情绪占了主导后,画家就要拿这个情绪去套这个模特,如果她的眉眼不是你心里想要的感觉,那就画不下去了。
记者:您可以说不是一个高产的艺术家,从选模特到创作,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也与我们本期的专题非常的契合,您是怎样理解艺术中的“慢”的?
W:我一直觉得,能让人在你的画跟前站三分钟,这就是好画了,那么,这三分钟人家看哪?先是画面的精神能把我抓住,然后再看你画面中有没有可以回味的东西,能看到这两分钟就不简单了,那三分钟更是不容易了,但大师的作品我们往往可以在那看几个小时,为什么?因为它里面有很多可以品的味道,所以,当你的创作把注意力放在“品”上时,你会发现时间短了根本不可能,它需要你一遍一遍地体会,这个过程很有意思,有时也很痛苦,而这也就是人家需要从第二到三分钟去看的那段内容。
如此,画家在创作时就要首先进入的状态、不糊弄事,这样,作品才有可能和别人产生共鸣,所以,我理解你说的“慢”艺术,很重要的一条是“心态”,心一定要沉下来,才有可能进到画面里面去。
记者:是什么让您一直坚持在写实这条道路上探索着,现在在创作中,您更多是在追求什么?
W:有时候我们要问自己一个问题,学画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有可能以后成功,而一旦说我画画是为了什么的时候,目的性一强,这个事反而可能就办不好了。就像我刚开始打乒乓球那会儿瘾特别大,不为什么,就是好玩,但后来想到是为了锻炼身体,这一想,就没坚持下来。
别的还好说,画画更不能靠坚持,你想想没人管你,一个人在屋里一天待8个小时,靠坚持那是很难的。所以,有些时候就是想把画画成自己想象的那样,总觉得有很多的可能性在牵引着你,就这样一路画下来了,这种过程就很有意思。
另外,你说不为什么,也为了点什么,有心理学家曾经说过:艺术家都是“神经病“,当然这是褒义的,就是说艺术家都很希望得到一种共鸣,甚至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而我现在也明白了,100个人里能有5个人和你共鸣就应该很满足了。
记者:接下来您还有哪些的创作方面的计划?
W:我现正在画一张以前从来没有画过的大画,尺幅有3.5米乘1.8米,里面有将近130个人物,但是我现在都不敢说这张画最后会画成什么样子,但我必须把事办了,就是把自己还没有做的一些尝试想办法把它实现了,包括一些新的构图、立意、色彩等想法,到现在,这张画我已经画了三年,还没有画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