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四月间王南溟借在阿姆斯特丹桑伯格艺术研究院讲课之余,去莱顿采访了正在莱顿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做研究的弗兰女士,就中国当代艺术家参加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的前前后后,做了一个访谈,发表这个访谈的目的是为中国艺术在海外的展览史提供一份史料。
王南溟(以下简称王):这次访谈的目的是因为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是中国当代艺术家第一次集体参加国际大展,而你又全程参加这个事件,所以现在对你做这个访谈,就是很重要的。
弗兰(以下简称弗):实际上这不是第一次,以前还有两次,就像我在莱顿大学的《China on Display》研讨会上的发言提到的,那两次是政府组织的,里面很多都是民间艺术,包括剪纸一类的东西。
王:但是,当代的这是第一次。
弗:对。这次展览对我也很重要。我一直想出一本书,部分想写与我个人有关的内容,部分是学术的内容。在介入这个展览以前,我就是一个单纯的学汉语的外国人,只是对艺术很有热情,像是发烧友,我读博士,成为专门研究美术史的学者要到1993年以后的事了,它也像是我的人生转折。其实最开始我是学法律的,因为我爸爸是个律师,这个跟你的背景有点像,但是我渐渐觉得法律很乏味,而且当时我的法律老师特别凶,我就想去学点有意思的东西。我的家乡维琴察离威尼斯很近,当时威尼斯大学有汉语专业,汉语对我来说有点异国情调,我觉得可能会很有意思,就去那里学习了。那时候学中文的人很少。一个系比一个中学班级的人还少,现在威尼斯大学有五六百个人在学中文。
王:现在是中国热。你学的时候是哪一年?
弗:1981年。我毕业的时候想写有关中国美术的论文,因为我一直对中国美术感兴趣。那个时候我们写论文前可以先去游学。罗马大学当时和中国大使馆联合办了一种考试,通过这个考试,可以拿到政府奖学金,而且只有拿到这个奖学金才能去中国,那时不是随便可以去中国的。
王:对,不可以的。
弗:我拿了那个奖学金,想去中国上美术学院,但是我在意大利上的是综合类大学,所以中国不让我上美术学院,我就先去了山东大学。在西方,美术史专业是放在综合类大学里的,在中国是放在美术学院里的,但是我想写中国美术史的论文,就必须去美术学院。后来我自己到北京托了很多关系,终于在第二年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
王:哪一年?
弗:1985年和1986年。
王:正好是八五新潮时期。
弗:但那个时候我不懂当代。那个时候我想学的是书法和篆刻。我还觉得搞当代的那些人做的东西都很可笑,什么用卫生纸把自己缠起来啊等等。但是后来我进了美术学院,我就慢慢了解当代这块内容。现在中国当代艺术里的这些大人物当时都是我的同学,什么范迪安、费大为、侯瀚如、黄笃都是我的同学。我是进修生,他们有的是本科,有的是硕士。
王:你是怎么进入当代这个领域的?
弗:主要是从中国水墨画开始。我最初到中国来就是想了解东方传统的东西。我的毕业论文就是写二十世纪中国水墨画的变迁,什么潘天寿啊,岭南画派,一直到李小山的观点。
王:你还是回威尼斯大学答辩的吗?
弗:是。
王:那个时候正好李小山的文章发表了。
弗:对,刚刚发表,我还把李小山的文章翻译成意大利文,这是我唯一全部翻译的文章,还翻得很细,每个注释都翻译,因为我觉得这个文章以后可能会很重要。
王:那后来你毕业论文写完了,又回意大利了吗?
弗:先回意大利了,但是那个时候我在美院交了一个男朋友,也是个外国人,我就很想回中国和我男朋友在一起,当然我本身也喜欢待在中国。在我回中国探望我男朋友的时候,我了解到意大利驻北京的大使馆要增加一个文化处,需要招人,我就去应聘了。
王:是招公务员吗?
弗:如果从意大利招人再派到中国,是公务员的性质,那样政府要给很高的报酬,但是如果在当地招就比较便宜,可以按合同工的标准付报酬。我应聘以后,就回意大利等消息了,以前我们意大利政府和中国很像,也很官僚,我回去等了整整一年,最后都要放弃这件事了,才得到消息说我被录用了。那个时候正好是1989年6月底,**事件刚过,很多我认识的人都从中国跑到西方来,而我要进去,我就有点犹豫,但是最后既然被录用了,我就去了。这样,在当时中国人包括一些艺术家眼里我是代表意大利的文化官员,而实际上我在大使馆里是地位最低的合同工级别的一个秘书,都不算政府公务员。所以后来我搞威尼斯双年展,根本是我个人的一个行为,跟大使馆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这个事情,我还受了很多大使馆领导的批评。
王:那你怎么开始对当代这一块感兴趣的呢?
弗:那个时候我开始交了一些搞当代艺术的朋友,像刘炜,那个时候他跟我的男朋友很好,慢慢的我们就熟起来,然后我通过刘炜认识了栗宪庭。渐渐的我就进入这个圈子,认识了方力钧、王广义等人,当时跟他们都成了朋友。然后对当代艺术也越来越感兴趣,喜欢他们的作品。所以对这个感兴趣主要是通过朋友,我当时也不是一个专家,就是一个艺术发烧友。当时我们经常去栗宪庭那后海的家里,喝酒抽烟,吃瓜子聊天。我还买他们的作品。
王:那使馆里的同事怎么看你呢?
弗:他们觉得我傻,那个时候他们都去买假古董了,当然有的会买到真的。我还在北京的大使馆圈子里帮艺术家办展览,找个私人的房间挂一些画,请我们圈子里的外国人来看,还帮艺术家卖掉一些作品。我帮刘炜办过一个纸上作品的展览,当时都卖光了。
王:那个时候是那一年?
弗:1990年。那个时候艺术家也没有钱,我也不要钱,纯粹是朋友关系帮他们卖掉一些东西。当然有的艺术家展览完会送我一幅作品,作为礼物。我当时也帮方力钧、耿建翌、张培力做过展览。大部分都是纸上作品,因为展览方便。再后来我就特别想在意大利帮他们办一个展览,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王:那个时候还是朋友的概念。
弗:到了1993年6月份以后就不是了,所以威尼斯双年展对我个人也是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事件。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意大利人,名字叫Umberto Andalini,是个贸易商。因为他经常到大使馆里办事情,我们就熟了。我就跟他说我有很多中国艺术家朋友,看看能不能在意大利想个办法办个展览,他也来看过我帮艺术家办的展览,还买了一幅刘炜的画。当时我在意大利也没有什么社会关系,我只是个刚刚毕业的在中国工作的使馆秘书,所以觉得像他这种跟第三世界做生意的贸易商,通常会有各种各样的渠道。然后我就给了他一些中国艺术家的资料,包括刘炜、王广义、方力钧等人的早期作品。他说回去试试看。1993年年初的时候,他给我消息说,他跟奥利瓦联系上了,而且奥利瓦有兴趣。具体怎么联系的我也不知道。后来也是这个贸易商为这次展览找到的资金,包括请奥利瓦到中国的费用。
王:奥利瓦是什么时候到中国的呢?
弗:1993年3月份。
王:双年展夏天就开幕,已经有点晚了吧。
弗: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一个专家,所以觉得自己一个人做这样一个项目有点不合适。当时我关系比较熟的专家就是栗宪庭了,所以我就找他了。而且我也觉得这个不能不让中国专家介入,因为这毕竟都是中国艺术家的作品。1991年的时候南方艺术家在上海做了车库展,我跟栗宪庭去了那个展览,在那里我第一次认识张培力,后来我去杭州,也跟其他南方艺术家联系上了,像李山,宋海冬、孙良等人。那次双年展办完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差别特别大,本来我最亲密的关系都是那些北方艺术家,但是后来对我态度转变得最可怕的都是北方人,我和南方艺术家到现在还时常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像张培力他们。都是同样的空间,布展的时候遇到的问题都是一样的,北方艺术家就特别计较,而南方艺术家就很宽容。
王:那奥利瓦来了以后呢?
弗:我们就给他看已经挑选好的这些东西,有些他说不要,但基本上他都选择了。
王:他自己没有去找艺术家?
弗:怎么可能?他来的时候就已经3月了,而且又根本不熟中国的情况,又有语言障碍。他在北京看了一两天,又去上海看了一两天,就结束了。过程就是栗宪庭定下哪几个人的作品,我在这些作品里选,然后选好了就给奥利瓦看,奥利瓦就在这个范围内选,这些作品他基本上全都要了。
王:那选定了以后呢?
弗:选定了以后就拍照片准备出画册用,然后就要安排运输了。当时运输非常艰难,因为我们组织艺术家参加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并不是一个政府行为,没有政府批件,这些东西作为艺术品根本就出不了海关。当时有一个人非常重要,名字叫鲍乐安,他跟艺术没关系,但是个非常开放的人,他开了一个工艺品公司,他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合法的运出去。
王:当成工艺品报关?
弗:对。反正运输这块全是他帮的忙。当时这些协调工作都是我做的,而且这是我除了使馆工作之外的私人时间做的,跟大使馆没有关系。当时我在大使馆的工作是如何把意大利文化推广到中国,不是把中国的文化推广到意大利。这个工作本来是应该由中国驻意大利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来做的。我为了做这件事经常要请假,就招来了当时大使馆的副参赞的不满,他还向大使告我的状,所以当时我做这个展览的筹备工作也是在拿我的职业前途在冒险。当时我开了一辆面包车帮艺术家运画,方力钧的一些大画都是我运的。后来我还去了一趟武汉。
王:当时王广义在武汉。
弗:对,当时王广义已经在画“大批判”了,他就问我:弗,你们西方都在批判什么?我就想了一下:当时我们欧洲都在学美国,那个时候出了一种表叫“SWATCH”,瑞士的,它可以根据不同的衣服换不同的表带、颜色,手表在这里由一种耐用消费品变成了非耐用消费品,原来我们买一块手表带一辈子,手表是比较贵重的东西,但是“SWATCH”出来以后,手表就变成一种便宜的时尚非耐用品了,这其实是一种美国消费主义在流行。还有一个意大利衣服的品牌叫“BENETTON”,也是差不多的概念。我就对王广义说,你批判这两个东西吧。这其实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给他提这两个建议,这为以后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王:那你去威尼斯双年展也是利用你的私人时间吗?
弗:对,我是休假去的,我休了两个星期的假。去威尼斯之前我已经决定了辞掉大使馆的工作,去美国读博士,而且当时我已经拿到入学通知了,1993年9月份就要去纽约读书了。这样我在威尼斯就不能呆得太久,因为我还要回中国搬家,收拾东西,所以特别忙。而且办了这个展览后我就离开中国,以至于后来出现什么说法,我都不知道了,也没法替自己辩解。
王:大使馆的工作让你觉得没意思吗?
弗:当时我在大使馆只是个秘书级别的职位,而且意大利政府的官僚作风很严重,我在大使馆作为一个女性升迁的机会很小,我不喜欢一辈子在这个职位上听那些小官僚的指挥过日子,尽管待遇很好,但是我仍然想做点有意思的事情。我既然已经介入艺术这个领域,就想在这个领域有所深入,于是我就申请到美国大学去读艺术史博士,然后就被录取了。这跟我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有关系,我从来不会太缺什么,所以做事也大多从兴趣出发,没什么利益概念。
王:那后来去了威尼斯怎么样了?
弗:1993年的时候意大利正好发生政治上的巨大变化,很多政要接受政治献金的丑闻被揭露出来,造成了政坛动荡,也影响了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许多原来讲好的赞助方都撤资了,那一届双年展的画册是唯一一届没有英文版的,只有意大利文版的画册。而且最后给我们的空间远远小于原来承诺的。当时那个空间特别差,就像一个山洞一样。
王:矛盾是从对空间问题开始的?
弗:对,空间小,问题就来了,因为中国艺术家的作品都很大,根本就放不下,每个艺术家都必须撤掉一两幅作品。当时除了张培力和王广义,其他的中国艺术家都是第一次出国。我到威尼斯的第二天就去看现场,发现王广义已经到那儿了,怎么去的我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联系。王广义的画都很大,他先去的,就已经设想好了他的作品挂在那儿,怎么挂。但是那么小的空间要挂那么多人的画,根本不可能按照他自己设想的那样来挂画。于是他自己提议说我挂到门口去吧,我想想觉得也不错,这样就可以省出地方多挂两幅作品,同时对他的作品也是个很好的宣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经验,像威尼斯双年展这么大的一个项目,布展协调工作实际上是很混乱的。威尼斯双年展是分国家馆的展览和独立策展人策划的展览,当时我们这个展览不是国家馆的,就是独立策展人策划的中国艺术家的展览,所以当时那个布展基本上是谁都不管谁。那些外国策展人很有经验,他们自己找人,找工具,自己指挥布展。我们当时第一次参加这个活动,根本想象不到是这个样子,所以只能去找主办方,结果从早上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晚上,才把工人等来,我记得当时我拿着一个手电筒,张培力,耿建翌,还有那个Adalini,指挥着这个工人布展,差不多干到半夜才搞好。结果第二天,王广义这个画就出问题了,当时这个活动是阿玛尼赞助的,他们看了王广义这个“BENETTON”的标志就来找我们,说不能挂这个画。因为这个活动是阿玛尼赞助,不能出现同样是服装品牌的“BENETTON”的标志。虽然那个画也是大批判系列的,但是你挂一个那么大的标志在那儿,等于无形中还是在替“BENETTON”做广告。
王:那可以把“SWATCH”的那幅挂在外面么?
弗:威尼斯双年展都有两个空间,一个是这里,这个是19世纪沙龙画展式的传统建筑,还有在另一个地区叫开放馆,是LOFT式的空间,专门展实验性的作品。而1993年这届的开放馆刚好是SWATCH赞助的,你说我的运气有多差吧,所以阿玛尼也不允许把SWATCH的标志挂在他赞助的空间里。这点是我最生气的地方,你说他们那些时装设计师整天标榜自己多么前卫,多么开放,可真到了关键时刻,连这点宽容心也没有,这些根本就是些艺术作品,可还一定要扯广告效应之类的问题。这样还赞助文化干吗?
王:那没法挂怎么办?
弗:当时,里面的空间也挂满了,也没有地方再来挂这些大画,工人也找不到,而且马上要开幕了。这个时候阿玛尼市场部那个人又说话了,他说:你可以换成我们阿玛尼的标志嘛。这个时候王广义还是处理得很好,他说:可以画,要一千美金。因为既然他们是这个态度来做事情,那么我们也用同样的方法回敬他们,结果就谈崩了,画也撤下来了。但这个时候王广义对我就翻脸了,这个让我特别伤心,因为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前一个星期我们大家还很开心地坐着我的面包车出去玩,一起在车上唱歌,王广义就唱那个1990年代初流行的毛**的歌曲,一个星期以后他能那样对待我。他说我给张培力的条件比给他的好。因为张培力的画也特别大,但是张培力的画已经在里面了,我不可能把张培力的画拿下来,挂王广义的画。而且当初是王广义自己说要挂在外面的。结果最后他的画还是放在里面了,但是就不能按照他的想法来放了,只能放在地上,因为没人来给挂,那个时候展览就开幕了,人家都去看展览了,我哪儿都不能去,就在那个展厅里看着那个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