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惕思(Curtis Evarts),前美国加州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馆长,上海善居主人,中国古家具研究学者
很多人都认为中国家具最早是在清末、民国时期才开始被运往外国,然而其实早在16世纪,精美的漆饰家具就已经出现在西方。许多记录也证明在17世纪,中国漆饰屏风、柜子、桌子等在欧洲已经存在。18世纪,外国人对中国漆饰家具的喜爱有增无减,特别是康熙皇帝与路易十四之间的深度交往,更是将“中国风”(Chinoiserie)变为法国的全民时尚运动并且扩散至整个欧洲,皇家贵族争相购买与中国有关的物品,当地的工坊也开始仿制东方器物以满足民间需求。
然而这一切戛然而止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此后欧洲一改奢靡、繁复的洛可可风格,在19世纪迎来了新古典主义。但这并没有打击中国家具的出口,而是以另一种深刻的形式继续影响了中国家具——明式家具替代漆饰家具成为当时出口的主体。由此之后,西方各地兴起的博览会、博物馆风潮让更多的西方人加入收藏中国家具的行列中,之后中西方研究中国家具的专著和家具拍卖的面世,让中国古家具收藏热潮席卷全世界,而这一切的起点源于西方。
《中国商店的内部景观》,1680-1700年,荷兰,现藏英国V&A艺术博物馆
17-18世纪:漆饰家具在欧洲刮起一阵“中国风”
中国与外国贸易最早起源于丝绸之路。16世纪,中欧贸易迅速发展,贸易中所包含的物品种类也逐渐丰富起来。大量的中国商品通过印度或者荷兰运往欧洲。在这其中,中国家具也占有一席之地。即使如此,这时的家具,仅占当时贸易商品很少的一个比例,原因很简单:因为家具体积庞大更占空间,经过长时间的海上运输损耗率大,而瓷器、茶叶、丝绸、香料等其他商品体积小,易于运输,利润更高。
一张绘制于1680年—1700年的作品也佐证了当时中国家具出口到欧洲的状况。这张名为《商店内部》的荷兰作品,可能来自于当地的艺术学生,描绘了当时一家专门销售中国出口货物的商店内部的景象,大量的瓷器散乱地摆放在室内,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精美的漆饰家具——屏风、柜子、桌子、椅子、画框等。当时这些出口的家具有一部分是以为外销需要而制作的,虽然保留了中国本土家具的造型,但是糅合了东西方不同的风格,比如图中可以看到的立式画框,这在中国本土并不多见。而另一部分家具,则更多的是来自本土的家具工坊,供国内的宫廷或者贵族家庭使用,虽然造型风格恪守传统,但是髹饰工艺更为精湛。这些漆饰家具融合了中国传统特色主题、时尚的设计、漂亮的木材、成熟精美的漆工,在西方深受欢迎。
当时中国家具的出口更重要的贡献是普及了中国式的设计。无论是早期的古典艺术风格和巴洛克风格,还是紧接其后的洛可可风格,都延续了繁复华丽的设计,特别是18世纪的洛可可风格作为最后一个充分体现宫廷贵族生活的国际性装饰潮流,对异国风情有浓烈的喜爱,它们模仿东方母题,并大量使用在家具、装饰上。中国漆饰家具中精心刻画的花纹、别致的造型和浓烈的色彩与这些风格非常吻合,因此深受喜欢。
在17世纪,中国商品运到欧洲,马上就会被有钱的欧洲人抢购一空。因为产品非常稀少,所以用中国瓷器盛载中国茶叶泡中国茶来招待客人是一种身份象征,如果还有配套的中国家具,那更是无上的荣耀。同时,中国样式的设计也被用于皇室宫廷,比如路易十五、路易十六和奥普斯塔斯二世的皇家宫殿,无数的贵族也在它们的客厅中摆上中国式的家具。他们确立了非常好的范例,在18世纪,随着资产阶级的壮大和社会结构的变化,贵族趣味逐渐被新兴的阶层所吸收和效仿,洛可可风潮至上而下地传入寻常家庭,与日常生活密不可分。随着对新设计、新风格的渴求,西方的家具工匠将目光投向了中国家具,它们将具有东方风情的装饰融入西方家具中,这样的结合最终形成了“中国风”(Chinoiserie)的艺术风格,在18世纪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风格在欧洲家庭、家具生产工坊里占据了主要地位。
但是这种空前盛况并不只是民间贸易就能达到的,“中国风”的一个重要推动者就是路易十四。18世纪刚好是中国的“康乾盛世”,国力强盛,与外国交往密切。其中中国康熙皇帝在位超过半个世纪,同样的在法国号称“太阳王”的路易十四也在位差不多时间,两个皇帝差不多同时登基,在东西方同时开创了一个盛世,这将中国与欧洲带入一个前所未有地深度交往的时期。路易十四为康熙送来五位传教士,教导他学习天文科学,是的中国快速发展。而路易十四也非常喜欢中国文化,他曾穿着一套中国服装并让人抬着骄子在舞会中出场,而且在凡尔赛和托里阿诺宫中都有整套的中国漆饰家具。“当时除了民间贸易,有些精美的漆饰家具是出于外交目的赠送给西方国家。很多人错误地认为这些家具都是从圆明园流出。”柯惕思指出。
《早餐》(Le déjeuner), 弗朗索瓦·布歇(Francois Boucher),1739年,布面油画,现藏华盛顿国家美术馆
19世纪-20世纪:明式家具取代了漆饰家具成为了出口的主流
18世纪后期,中国漆饰家具的出口逐渐减少,这是有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首先,中国自身的漆饰工艺逐渐衰微,制作漆艺家具非常耗费时日,先要对木材进行处理和塑形,然后再上漆,描绘花纹。同时,欧洲在“中国风”的影响下,掌握了如何制作漆饰家具,从而满足本地需求,不需要只依赖进口。在工艺技术式微和利润减少的情况下,这个时期新制作的漆饰家具已经不可与之前的同日而语,越发受困。
而在1789年发生的法国大革命,更是为此浇上一盆冷水。大革命过后,百废待兴,法国废除了君主制建立共和国,这股革命风气后来蔓延至整个欧洲。“这个时候欧洲的审美也随之改变,不再喜欢以往奢靡、繁复的风格,而是转变为与之前完全相反的简洁风格。这个时候明式家具恰好能对得上号,其只保留木材的原色、精致的线条造型,都非常吻合当时的装饰风格。可以说当时西方整体风格的改变是明式家具在19世纪取代漆饰家具成为出口的主流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虽然说明式家具在19世纪成为出口的主流,但是经过几个世纪的时间,当时在西方能见到漆饰家具无论是精美程度还是数量上远胜于硬木家具,作为中国古家具的代表也更受认可。19世纪中期至晚期,西方最早的艺术博物馆开始建立,大量的中国传统家具和其他具有装饰性的艺术品被收入博物馆中,作为文化代表展出而广为传播。同时,随着中国家具藏品在西方的大量面世,也促使了西方人有机会研究中国古家具,一些西方主导的专业出版物也开始出现。其中比较重要的是20世纪20年代,法国学者奥迪朗·罗奇(OdilonRoche)编辑出版的《MeublesDeLaChine》(《中国家具》),里面包含图版54幅,刊印中国明清两代家具59件。当时的其他一些作者,如奥丁、哈勃特等都对中国漆饰家具进行了大量的介绍。
然而这个情况在20年后发生了一个完全的转变。在1944年,当时在清华大学任教的德籍古斯塔夫·艾克教授把明代家具作为科学研究对象,出版了一本《中国黄花梨图考》,里面收录122件家具实物,30余张精确的测绘图纸,4张解析清楚的中国家具榫卯构造图纸。展现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将中国硬木家具的地位提升到一个在西方前所未有的高度。虽然当时因为经济原因,纸张奇缺,只印了二百部,但是并不阻碍它获得极大的成功,之后英文版的出版,更是将其影响扩展到更广的范围。
这股风潮也影响了美国和欧洲,博物馆中收藏中国古家具的重心也从漆饰家具转向明式家具,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英国V&A艺术博物馆等都开始关注明式硬木家具,比如上面提到的1876年费城百年博览会中的出现中国硬木家具,后来也被费城艺术博物馆收藏了。随着博物馆的收藏变得越来越成熟,私人藏家也希望将自己的藏品与公众分享。大量的私人博物馆纷纷建立,其中不乏专门收藏明式家具的专题博物馆。
19世纪的家具设计师戈德温(EdwardWilliam Godwin)的这张绘于1872-1883年设计图中,可以看出当时设计师的家具设计已经有明式家具的影子,证明明式硬木家具在19世纪已经进入西方,并且受到肯定
20世纪80年代以后:更多研究专著的涌现及家具拍卖的兴起
“艾克的书出版后有很多人作为教材一样找上面款式的硬木家具,当时有很多类似的作品运到美国还有欧洲,期间还做了几个展览,整个状态是很热的。但是到了解放之后,就比较难和中国做贸易,能看到新鲜的作品就很少了。虽然还是可以在香港买到明式家具,但数量并多。但是在上世纪80年代,王世襄关于明式家具的书出版后,很多硬木家具被送往香港,一个新的收藏时期开始了。”柯惕思回忆道。
20世纪80年代,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珍赏》及《明式家具研究》发表后,中国家具市场开始发生改变。这两本著作也像艾克当初发表的作品一样,让西方收藏家开始重新思考中国古家具。书中不仅仅是图录式地记载作品的具体信息,也指出中国硬木家具的大类里还有不同的流派,既有简单朴素的也有雕饰繁复。并将一些造型漂亮的与笨拙的作品进行比较从而得出高低。书中也指明了“明式家具”的概念,不仅是制于明代的家具,而是指具有明式风格,明至清前期材料精良、造型优美的家具。当时的古董商马上做出反应,它们从中国内地买了硬木家具带往香港、新加坡或者其他地区再转手给西方收藏家。“当时香港是最重要的中国古家具买卖重心,大部分西方藏家都与他们做买卖生意,而很少和内地做生意,一个是不熟悉,另外一个香港的古董商也会控制市场。”
在2004年以后,除了中国古家具价格的大幅度飙升以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是大量西方藏家手上的古家具回流到国内市场。“这些回流的明式家具质量比较好的来到拍场上,而一些相对较次的则可能到古董商手上。究其原因,主要是西方家具市场已经饱和,中国拍卖市场的价格到达世界高度,西方经济整体衰退,所以将作品带回中国市场出售。另外一个原因是西方收藏家断代的问题,现在很少年轻收藏家加入,很多收藏这些中国古家具的是老人家了,他们的儿女可能不喜欢这些东西,或者想要收藏其他如现当代作品等等,就会将古家具卖掉。”由此,西方收藏的中国古家具大量回流,西方藏家与中国古家具的羁绊也越来越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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