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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自在——向京与朱朱的对话

来源:99艺术网专稿 2013-08-15

向京  砰!  雕塑  162×160×110cm  159×36×47cm  2002年  玻璃钢着色.

朱朱&向京

朱朱(以下简称朱):《白色的处女》被你从一场拍卖会上拍回,运它的箱子到来时,你和她重新见面的感觉如何?

向京(以下简称向):惊喜加陌生。

朱:陌生是指“好久不见”,指自己创作已超越了那个阶段?依我看,对你来说,她就是你的某个原型。

向:陌生是指存在着几个白色的处女,原来做的那个(被我遗失了)传说中的(满足我文学化解释的圣女)现在摆在我眼前的(穿越时间空间的),这里最重要的因素肯定是创作的方式的改变,我既被早期生涩有力的表达震动,也非常庆幸自己通过作品证明了创作的进步。

是不是我的什么原型,我不知道,我从不知道自己是谁,什么样子,所以才要做作品呀。

朱:好吧,从圣女开始,一直到《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你对自己、对女性、对人了解到了什么?

向:这是个大话题。我做艺术的初始是源自对世界的观看,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里说,我们从不单单注视一件东西,我们总是在审度物我之间的关系。我们说世界,往往指的是和“我”有关的世界,这个初始是和经验相关的,我看到的遭遇的经历的,这也是反复确认自我的存在的过程,我常爱把作品比作一面镜子,谁站在前面,照到的就是谁,同样,我面对作品的时候,一样是有我的映像反映出来,从这个角度说,你刚才讲“我的原型”也未尝没有道理,那就是每个作品都有作者的原型。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世界的范围好像版图一样在扩大,是我认知的世界的方式在改变。比如说在《白色的处女》阶段,我的世界是二元对立的,我想要传达的和我获得力量的方式全在于对立面的存在,那时我两个主要的主题是“侵袭”和“禁闭”,无非是描绘外部世界的侵犯和内部世界的关闭。到了包括了《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在内的“全裸”系列,我已经把目光投向至少是和我同类的一个群体,甚至我自以为这个系列里真正的话题是指向人性本身而不是简单的性别话题。因为我已经能够看到生存现实的很多困境,能够思考这些并不“私人”的话题,并且懂得以这种和生存相关的共性话题去引发观者的自我观照。我希望艺术是一种目光,投向哪里,有对存在本身的有痛感的触摸,传递的是关心和关爱。

向京  冰凉的水  雕塑  40×80×200cm  2001年  玻璃钢、丙烯、救生圈.

朱:我想知道,对你来说,这个过程中最主要的几件作品是什么?

向:其实都重要,这不是拽,是真的。作品像脚印,本来雕塑就慢,每一件都是环节中不可或缺的一个。早期几件作品我都挺喜欢,可惜不是很常见。2002年那个展览里的《砰!》等等。《你的身体》肯定是重要的代表作和转折性的作品。(图3.7.1  向京  雕塑  砰!  162×160×110cm  159×36×47cm  2002年  玻璃钢着色)

朱:从禁闭的表达到群体的关注,其中一定是既相关,又超越,是什么促成着这种变化?其中又有什么被你保留?

向:就是我说的成长之后目光所及的世界变大了,应该说是种超越吧,和你问的问题有关,我对自己、对女性、对人的了解,对人的关注、注视一直没变。

当初的禁闭里面还有一种拒绝成长的意味。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很拒绝长大,看世界的眼睛始终是个儿童的,在2002年的很多作品里都看得出。《呵欠之后》明显的我站在那个小女孩的视角,《TOY-泳者》、《禁闭》、《浅水区》、《冰凉的水》里都是在少年或孩子的视角里,所敌对的是成人世界。还有当时的一件超大尺寸(也是我第一件大尺寸的作品)《礼物》更加是利用了孩童的视角,去表现来自成人世界的侵犯,这是一件典型性的作品。后来这种情绪在《砰!》里面缓解了,本来的我就像那个缩在墙角的女孩,浑身绷紧,感受着周遭外部世界的所有入侵,等我做完我发现这个情绪已经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极端了,继续下去已经矫情了,这时就生成了一个用手做打枪动作的女孩的想法,笑嘻嘻地指着那个缩在墙角紧张的女孩,这个一个人保守的世界就在这么一种游戏一样的情绪里被破解了。

后来准备“保持沉默”那个系列的时候,我先做的“处女”系列。《白色的处女》就是第一件,后面又有好几件。处女的概念还是延续了我对于纯洁之物的坚守,我把这当成一种力量,可以针对我所要树立的那个敌对面。当然,这个主题也在做的过程当中消解了,又加进来类似孕妇、孩子、同性恋、警察、老妇等等人物,成了一个群体,社会性群体。但我自己后来对那批东西还是有点遗憾,它是一个需要用数量来显现的主题,而又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完成足够庞大的人群数量,我另外作品的想法又不断地浮现,所以这一主题没做充分没做清楚,就必须放下了,而放下,意味着我肯定不会再去做了。

雕塑太慢了,所以做的时候,想法一直在变。“保持沉默”这个展览里其实有好几个问题我想解决,有些显现出来了,有些没有,不过会在后面慢慢做,意义转移了的错过了的就不做了。那个展览里我还有让我激动不已的《你的身体》、《你呢?》、《天堂》、《暗示——为了无双》这几件关于女性身体的作品。《你的身体》是这个创作的里程碑。

朱:这些群体的表述是否意味着你在意识到“处女”时期的终结之际,有意将目光投向了他人?

向:肯定是。我在2002年的系列里已经把目光投向他人了,只是那个感觉还在自己的经验范围之内,还要依赖个体经验的拐杖,思维始终有个圆心。后面的创作一直是在关注群体的,“保持沉默”里全是系列的想法,我原来计划是要做几十个人,时间原因完成不了,有这个经验也明白了作品的计划很重要,可以帮助你传达你思维的层次。

向京  浅水区  雕塑  92×200×200cm  2002年  玻璃钢、丙烯、布、马赛克等.

朱:这些有关群体的作品是否就是以女性的身体为出发点?

向:“保持沉默”里已经有了,但不全是。本来对身体没那么有语言感,是理解世界的方式变了,知道有些问题的针对性在哪里了。

朱:为什么你会形成这样一种观看与表达的出发点?

向:还是成长带给人对于外部世界的认知,以前的对抗是不知道怎么去对抗,只有玉石俱焚地牺牲自己,可是力量很小。后来明白世界的样子了,他的结构,权力的结构,就有针对性了。

朱:身体对世界的针对性?

向:可以用身体作为一个命题去说明某个群体和世界的关系,身体是自然属性的部分,但在社会权力结构中它就不单单具有自然属性了,但你可以用个双刃剑去发力,也是借用了普世观念的观看习惯去挑战普世观念。比如说,《你的身体》就是针对父权的世界怎么去看待女人的身体——好像女权主义者啊——但这个极端的例子可以说明问题。

朱:这确实关乎你的出发点,当然,我知道你不是偏执于女权主义,我感兴趣的是你的发生与此的纠缠是在多大程度上,或者说,你是否自觉思考过这方面的理论?

向:慢慢变得自觉的。自我觉悟是创作发生根本变化的最重要原因,也是成长的根本原因。怎么去看待自我的属性、看清存在的事实很重要,存在时感到痛了,要知道痛在哪儿,为什么痛,这时的痛感才是真实的,就像治病找到病源了,这时你才会进入更深的层次。

朱:再进一步说,女性艺术家往往否认自己是女性艺术家,但她们有着这种强烈的敏感与自尊本身意味着她们很介意此事,这岂不是一个悖论?

向:这也是个双刃剑。不承认女性主义是怕被边缘化吧。就像在中国没有自觉的女性解放运动一样,女性主义在中国肯定是个伪问题,事实是中国的女性多半认可男性中心地位和父权的价值体系,甚至某种程度上都是同谋者。中国的女艺术家那么少,那么多女艺术家为了家庭的原因放弃自己的事业就是明证。我也是想对女性问题做个终结的回应才做了“全裸”那个系列,真是想把这些个大山搬走,虽然是不可能的。这关系到作品。我经常会回头想到一些和性别题材有关的想法,简直是痛苦,要真走出去,就是我道性又深了一层。

朱:聚焦于身体是女性常用的方式,我想问你的是,你没有回避这种方式,但又怎样使这种方式有别于女权主义的话语?身体的方式似乎在别人看来就是女性的标签,你用它时思考过怎样反驳它吗?假如你抱有那么敏感的意识,是否想过不是以身体而是以其他为出发点?

向:这就是我前面说到的针对性,原本我肯定是用一种回避的方式去面对这样的问题。这是常规能理解的一个简单的对立方式。后来我觉得回避在这样的语境里是没有意义的,女性的身体在艺术史以往的观看中是什么样的位置?这样的提问就解答了我要做女性身体这个题目的原因。

《全裸》个展现场1.

每个女性艺术家都是敏感者,尤其对于性别问题更加敏感。做这批作品之前,我反省自己一向回避女性主义的立场,但真的面对性别角色,我本能的基本的立场究竟是什么?我毫不犹豫就知道了自己的立场,就像我本来就是个女人,当然我是用一个女人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的,这还不仅仅是个简单的性别政治的问题。在这个不必怀疑的前提下,我一定是用女性身份说话。我用女性身体首先是要提醒大家我是个女的,我生存的这个世界裸体的总比穿衣服的要引人注意吧?所以我用女人的身体说话,说的是:我是女的,女人是怎么想,怎么看。这是我做那些作品的一个基础,我不再是艺术史中那些一直被观看的女人了,至少在这个层面上,我不觉得再做女人身体是个庸俗的题材。我最爱说的,这是“第一人称”的表述方式。

朱:而艺术史呢?如同伯格的《观看的艺术》所言的那种观看,用你的话来说会是什么?

向:伯格是我后来看到的,他也说了女性是怎样“被”男性主体的世界观看的。我当然是用自己的话来说,我想呈现的,是屏蔽了男性的观看之后的女性的存在(不是在男性观看之下的作为主体的女性),这个存在是“我在”的自觉状态,“我”泛指女性整个群体,简单说是这样。

朱:这就是《你的身体》所凸显的主题?

向:我在《你的身体》这件作品里第一次清晰地理解了这种方式的有效性,学会了这个语法,引起注意之后我会好好、耐心、细细地说,说生存的所有困惑、难题。所以我才专门准备了“全裸”这个系列,在针对性起效之后你才可以慢慢进入一个话题的深层。

朱:这个话题是怎么引申的?

向京:在“全裸”系列里很多层面才一一展开,而这些问题我觉得绝对不是仅仅针对女性的。

朱:为什么不仅仅针对女性?

向京:因为里面的话题只要是人,无论男女都一样面对,我指的是那些疼痛的感觉、安慰的需要、身体的困扰等等,对自身存在的诸多不解,不是男女都要面对的吗?

朱:但是《你的身体》宣告的是一种反传统甚至矫枉过正的力量,你后继的创作是沿着它思考吗?

向:我只在《你的身体》一件作品里力用得比较大,没觉得“矫枉过正”啊!

朱:好吧,这样说吧,它是集聚了你的能量的一次表达。

《全裸》个展现场2.

向:只是因为太有效了,大家忽略了里面更复杂的层面。大家觉得《你的身体》震撼,是因为以前没见过这么说话的,惊着了,但我愿意赋予她更多的内容,我想还原的是作品自身不可解释的一种可感知性,可以用一些创作方式传达出来,比如说,内容,不是符号的;比如说借用文学的叙述的方式,无法总结的;艺术太过依赖阐释的机制是有问题的,脱离了解释,作品没有意义,那我愿意做一件作品,无法解释,但真的让你身体有反应了,这就是我说的可感知性,是还原艺术的身体性。

写实类作品必然牵涉到手法,就是个人化的语言,因为并不是所有写实的艺术都是只关注再现性的。我当初否认自己做的是雕塑的时候否认的就是这种手法性的创作方式,但悖论的是我也没找到其他的方法,只有强调主观描述才获得这种工作方法的合理性。

朱:《你的身体》事关文学吗?我以为纯粹是视觉的……

向:是从文学的方式里学来的,还是视觉的。文学的表述复杂,而且有结构,让你顺着作者搭建的结构走进去,自己走出那个迷宫。我很着迷这样搭迷宫的方式和慢慢走出去的过程,一个意思让人一目了然,不如用文字直接表述。我喜欢内在的紧张和复杂的结构,视觉的迷宫就是难以简单表述的。

朱:也许,它的背后仍然有一种戏剧性,是你不常出现在自己作品但时而会出现在日常表达时的夸张感?这种夸张是文学里的戏剧性一种,当然,它在《你的身体》里和近于神话的因素结合了,这个身体夸张的体量具有神话感,让我觉得你从《白色的处女》到它,就像从极度的禁闭里突然释放到了一个高潮,但细想之下,她仍然是封闭的,因为她依旧拒绝了色欲的观看。当然,这只是从你的某种内在线索而言,这件作品本身更丰富,更独立。

向:神话,我觉得也是男人的文明史,我不大理解这个东西。这个是我本能而为,当然后面的自觉的过程更加强了这种办法,我常说,生存永远是艺术的基本问题,如果要在男性世界存活下来,可以有很多办法,我可能选了最费劲的一种。我都不清楚这样也可以活着,但这样符合我理解的自觉和尊严,不被观看地活下来,自己活着。一定要说这是神话的话,我还要探究其他的神话。

朱:它是一个打破了神话的神话,有些让男性观众重返远古的母系社会般……

向:《敞开者》才是!其实对我来说,我只是做了女性自己,一个不在他人凝视之下的自在的存在。

如果说母系社会好像又错了,我这个不是权力的,人能理解自在的状态是很重要的,认清自己的形态,本性。我常常觉得做纯粹的东西是最难的。

朱:有时动机单纯成就丰富。我们继续说,是在当时还是在很早之前,你就已经有了做女性系列的想法?

向:也不是,说真话,完全没有意识,等别人说你怎么全做女的,才醒悟,啊,全是女的啊。后面2008年“全裸”系列才有意识地做女性题材。

朱:那是什么时间?

向:“保持沉默”展之后,那个展览之后有点明白做展览的感觉了,知道话不能说那么多,有些东西可以避免,但现在看那时的东西还是挺感动。里面有部分的语言以后不会用了,那时勇敢地用是一种无知者无畏。展览之后我就明确给自己一个规划,一定要每隔两三年做一批东西,做一个展览。后面就酝酿“全裸”展。

2005年我在798做的“保持沉默”个展里面涵盖了“处女系列”、“身体系列”和一些我做的电影性传达方式的语言尝试,人物之间的关系产生的叙事感(《校尉胡同的偶然事件》、《结局》),某种偶然性的因素被固定,道具运用加强观看时的感情张力(《暗示——为了无双》、《全黑》),等等,都是曾经尝试过的方法。这些作品的共同点就是很难进入现成的阐释机制,也无法简单归类,既相当个人化,又不是个人述说,包括雕塑的语言里也做了几种试验。很遗憾后来大多数的评论里只是简单外化地把这批作品看作是充满女性主义色彩的女性觉悟的宣言,而没有注意到艺术语言上的探索。

朱:“保持沉默”的核心表达是什么?其中令你最遗憾的作品是哪件?

向:我想做群体中每个个体的存在感。当然里面有好几个部分,还有像《暗示——为了无双》这样的作品,就是那个张着嘴躺澡盆里的;还有《天堂》,那个躺着的狗,还有《结局》一个事故现场,女人横躺在马路的片段。要说遗憾,可能《暗示——为了无双》那件有点。那件本来是献给王小波的,无双,是他小说里的人名。那段时间一直看王小波的书,有点魔怔,想做一件很暴力很暴力的作品,血淋淋的。但后来那个劲儿又过去了,觉得太个人,就改成澡盆里了。

朱:是吗?为什么王小波的书会让你产生做这样一个作品的冲动?最后的遗憾又在哪里?

向:王小波的小说里有一种暴力和对那种暴力的对抗。《寻找无双》和《红拂夜奔》里都有,记得里面把无双五花大绑捆在木桩上等待官媒想法找到人卖掉,处死鱼玄机一些片段,里面有公众暴力、权力暴力、性别暴力(这么说好学术啊),还有人性的张力,我非常羡慕能把这种感觉表达准确,稍不留神会很做作很夸张很猥亵。也许是我对这东西敏感,我有点遗憾的就是一直没积攒足够的能量把对暴力的理解做出来,那次展览之后那种极端的劲儿过去了更不会再去做了,至少从这个题材路过了。但对暴力的理解逐渐深入,哪天真能把暴力和对暴力的对抗做出来,挺牛的。“保持沉默”这个题目对我来说,里面有反暴力的含义。

朱:为什么会叫“保持沉默”这个题目?

向:当时为了这个题目我还和我展览的策展人冯博一争执了很久,他到最后也不喜欢我这个题目。“保持沉默”是个态度,是我那段时间包括这批作品要呈现的态度。“所有不可说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来自于维特根斯坦这句话。

朱:维特根斯坦的这句话被你用作对哪方面的限定?

向京:对艺术的理解,针对当时观念主义盛行,所有的艺术都是必须要解释的。我反对艺术的狭隘,又没有必要一直在批评,也有这个意思。这个是一个不用语言去解释的展览,无法归类的一堆作品。

朱:你的意思是反拨当时过于观念化的创作与过度阐释的批评风气?

向:是。本来应该呈现更多的类型,但能力有限。

朱:那么“全裸”展览的想法从何开始?

向:从“保持沉默”之后,我说我规定自己两三年要做一批作品做一个个展,就是从那之后,因为雕塑太费劲,考虑工作需要的时间又不想太紧张,也不想懈怠,两三年正好。但现在看来基本保持三年一个个展。因为在“保持沉默”里我想要做的太多了,那时我只会贴身肉搏战,没什么智慧。

朱:智慧是指一个展览整体的结构性?

向:清晰的结构,能够让观者摸索到的结构,就像展览的路线一样,事先设定好会帮助别人更好地理解,并且诱导观者进入一个思考的维度。

朱: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说,“保持沉默”之前是以单件作品的汇集为创作常态,之后开始考虑以一个展览整体作为创作方式?

向:应该说我一直有做系列的预想,但前面不懂方法,“保持沉默”里的结构太复杂了,乱,后面我需要表达更清晰,所以有些部分要舍弃。雕塑的性质决定,有些东西是雕塑做不了的,我试过之后明白了。后面“全裸”里我就用了一个很小的题目去做,而且我也的确想把性别话题的这部分终结。

朱:为什么想要终结这个话题?

向:说腻了。被标签贴腻了,要重新做人。但前面要给自己一个完善的总结, 做吐了为止,别以后再后悔回来做。

朱:能够稍微再具体点说说“全裸”里的作品构成吗?做过整体考虑吗?

向:这次的工作方式就是整体考虑的,所以做了个小题目。首先确定和女性话题有关的关键词,女性、身份、身体——所有可能被指认和女性主义有关联的元素都一定涉及到,这还是我爱用的正面出击的战术,但同时自己想要说的话通过几个层面表达出来,诸如生存的困惑(身份性的)、欲望、群体关系、情感等等,几乎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个我想说的话题。

在“全裸”个展里,大量用镜子和空间展现的复杂安排都符合我对于作品的展示设想。镜子是我一直爱用的材料,概念清晰,镜像的物和空间都是很有趣的关系,镜子中的影像、镜子中的映像,代表了对象和映射出的自我,是个多重转换的概念,镜子又具有女性属性,类似于一种自我观照、内在审视的意味。我对叙事的复杂结构也得到满足,虽然在作品里呈现并不容易。任何时候我都愿意回忆起这个展览的所呈现的景象,进入这个黑暗的空间,如同进入一个心理空间,和我想要表达的“这样的情景永远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但每每在我们的内心上演”非常吻合。

做这批作品的历程就是我面对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的过程,也是我面对女性群体存在的事实的过程。一生时间有限,很难有这么一个机会渗入到这么一个我本来不愿意面对的话题里面,那么深。也是一个非常令人难忘的经验。我一直不愿意面对我是女性这个事实,只是没办法。

朱:为什么?

向:作为女性有太多困扰。美国中学里有个课程,就是让学生回家以后脱了衣服,站在镜子前面,一直注视自己,直到能够接受自己,接受作为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做作品就如同这个过程,我慢慢地艰难地认清一些事实,并且接受,并且理解很多东西,然后可以思考,这批作品对我自己的意义也很大,而由于深入,引导他者的思考理解也会很深入。

接受的过程就是成长的过程,不是妥协,而是自觉,自我觉悟。有体验的自觉过程更有便于传递的真切感,这样很像一种救赎。

朱:那件《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的灵感源自什么?

向:就是我刚才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一部分,有几件吧,这件是最重要的,我在里面寻找温暖。

朱:据说是来自公园聚会的场景?

向:我喜欢拍照片,经常在春天的时候找一些人去学校旁边的公园给我做模特。有一次找了几个学校里的女学生,她们互相不怎么认识,开始在一起的时候还挺拘谨,女孩都很温和天真,一会儿,相互就熟起来,聊天、嬉笑,女孩之间很容易有身体的接触,我在隔岸的相机后面,距离有点远,她们也不知道我在干嘛,慢慢放松下来。我看着镜头里的女孩,真的有种莫名的感动,一树桃花下,清风吹过,落英缤纷,女孩东张西望,相互偎依。

朱:怎么会在创作中转化为一圈洗脚的女性?

向京:肌肤相亲的关系经常让我觉得很温暖(和性无关),那情景只是个引子。后来在想具体作品的时候——她们那天坐在水边——我想到水的题材,我又想起小时候和弟弟一起洗脚的情景,里面也有一种情感的东西是一致的,都是一种温暖的传递,所以做了一圈洗脚的,有种非日常的感觉。

朱:仪式感?

向:不是仪式,是超越日常,谁会没事看到一圈没有头发的裸体女孩在一起洗脚,这种情景的设定让人从日常中抽离出来,去理解里面抽离日常的情感化的东西。有很多表达方式、语言方式我觉得是在当代艺术里面被否定的,但我还是觉得可以用,恰恰只要传递到位。

朱:这件作品是否被你看成自己的女性主题表达的结尾?

向:没这么想过,不过你这么说也可以。另外的巨大的《敞开者》这件应该是这个话题的终结版,也可以说是另外的线头。

朱:怎么理解?

向:《敞开者》是这个系列里唯一非性别题材的一件作品,它可以说超越了性别,里面也讨论了一些有关东方美学的东西,这些都是以后可以继续的。语言上也有一些试验。

朱:这与你最近这个阶段的创作有关吗?能否透露一下?

向:有点关系,可以说从这件作品开始我想要找到一种东方式的造型语言。

朱:语言上的实验?

向:现在我做的杂技这批,有些部分是从这个线索开始的,造型上,包括精神状态上。我上学、做作品用的技术和语言都是西方来的,有时会有习惯,审美上很明显。一段时间想这个问题,又不想仅仅做表面的改变,可是实质又是什么呢?我其实现在也没有答案,只是在试,慢慢试。

朱:你受过哪些西方艺术家的影响?你怎么看待让•穆克?

向:没有什么具体受影响的艺术家,只有一些我喜欢的。对我影响更多的是文学和电影的作者。当代艺术越来越缺乏营养和想象力,好的艺术家很少,这个时代又是快餐的记忆,大家都追求一时的有趣而不是艺术的永恒性,艺术和设计越来越像。

让•穆克就是一种类型的艺术,刚出来的时候觉得很惊人,因为技术极端,在中国他特别出名,我觉得是因为中国学院教育让很多人迷恋技术,看了他的原作之后,觉得技术是挺牛的,但简单了。所以他做了,别人最好别做了,后来又出了几个和他很像的,也没什么意思。技术就是会有个制高点的问题,有极限,艺术应该是没有极限的。

朱:那么你觉得中国当代艺术最缺乏的是什么?你是否就自己的创作对此做过针对性的反驳?

向:缺营养,我们都是没有文化根源的人,树立的敌人太多,而血液的养料不够。中国人擅长拿来主义,而且还是机会主义的拿来,信息化的时代加强了拿来的便捷,也助长功利。很长时间里我在想这个问题,但也没什么结论,这事还真不是一时能解决的,不是一代两代艺术家能解决的,但意识到就可以一点点努力,首先自我要求吧。其他还有一些具体的,前面都有说过,比如我想证明艺术始终拥有脱离强大的阐释机制而成立的属性——一种可感知性。

朱:平常时你爱说“老灵魂”,你是用它来指?

向:前两天终于看了《非诚勿扰2》,大家都假装步履轻盈妙语连珠,每个人性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黑洞,面对死亡,估计人们都期望像香山那样,在丧失生的尊严之前完成那优美的纵身一跳。知生死的都可以叫“老灵魂”了,我还是觉得艺术要有社会担当,不能完全在自我里面,否则是个空虚,仪式感、俏皮话、刻薄话、愤青都是个空虚,说服不了自己,还是要无恙地绽开一个足够灿烂由衷的笑容,积极的笑容。

很多东西还和想象有关,我希望艺术是可以显现精神世界的方式,建造一些超出我们经验的事会很有意思,也很难。我讨厌自己思考的状态,去年年底一段时间停下来,就是觉得自己傻逼,人一思考,就离神很远,我还是要有神力才能搞艺术啊!所以这个真要慢慢试,不是用脑子能解决的问题。

2010年

——《当代艺术家丛书》吕澎主编  四川美术出版社

【编辑:田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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