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傣王宫旁有一个专门为贵族制陶的村寨,代表着傣族慢轮制陶的最高水平。现在村寨已经消失,这项世代传承的传统技艺却被艰难地保存下来了。
明初钱祖训所著《百夷传》写道:傣族“惟陶冶之器是用”,所以,如果把西双版纳历代的慢轮陶器逐一收藏,几乎也就相当于傣族器物使用史的总结。可惜博物馆里的展示有限,陶器只被用来诠释这项技艺悠久的历史,所能看到的除了几个雕花的茶壶、有点残破的大开口陶罐,就是若干色泽难辨的扁圆小陶盒。州文化馆馆长段其儒建议我去找一个叫岩罕滇的人,去他家看看曾经的傣皇宫里美妙至极的慢轮陶器。
岩罕滇家在景洪市澜沧江北的曼各居民小组,以前叫曼各村。说他家有傣王宫所用陶器,可他并不是个收藏家,或者王族后裔,其实他是个血脉纯正的慢轮制陶匠人,家中世代都为傣王制作陶器。岩罕滇住的是一座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前几年地租上涨,他把旁边一块地腾出来盖了栋六层的筒子楼,租给了来打工的外地人。但一进门还是传统的傣族风格,他在电视柜两侧分别摆了一个炫目的巨型陶罐,岩罕滇说,这种样式就是当年傣族达官显贵所用。
傣王所使用陶器的精美度绝对无法与故宫中的相比,傣王时代的西双版纳也没有官窑和民窑泾渭分明的界限,所以他家才可以拥有这些收藏。傣族陶器胜在造型极富民族风情,左边的陶罐是砖红色,形状像一只高脚杯上扣了宝塔的尖顶,整体高度超过了旁边40英寸的大彩电。仔细看陶瓶上的花纹,底座上是用带有刻纹的木拍拍打出的花纹线条,瓶腿上斜斜而去雕了一圈首尾相连的树叶,底部的图案是最简单的。陶瓶的肚子扁而宽,上面的雕刻不再仅仅是线条,而是立体的花瓣,花瓣尖甚至微微翘起,让人联系到热带的枝繁叶茂。陶瓶的宝塔瓶盖更加繁复,盖子底部边缘是一排精美的点状凸起,细脖子上满满的半镂空的莲花和菩提叶图案,到顶端是一个像花苞似的塔尖,瓶盖的整体轮廓也是不断凹凸变化,极尽妖娆。
电视机右边的陶罐线条相对简单,宽底、圆肚、瓶盖小,是一个水缸模样,岩罕滇在罐子最底端加了一个塑料水龙头,风格一下子变成了后现代风格的饮水机。这只陶罐的花纹简单,但因为上了青色的彩釉而变得不凡,岩罕滇说,过去只有皇宫用物才能上彩釉,釉的颜色随着容器的轮廓形成深浅变化,视为美观。
岩罕滇今年62岁,原是古老的曼泐村人。曼泐村的旧址在现在的猴子山上,紧邻着曾经的傣王宫。当时的傣王宫周围一共有八个村寨,其中有四个是贵族居住,其余四个每寨承担一项为皇宫服务的专职,曼泐村专门负责为皇宫贵族制作土陶物品。
岩罕滇说,土改之前,岩罕滇的家族一直居住在曼泐村,村里只有17户人家,每家都是子承父业,世代为傣王宫和地方土司服务。“傣族的皇宫贵族不像明朝、清朝的皇族,高高在上,戒备森严,傣族皇族没那么有钱,也没那么大的规模,所以虽然我们名为专职给皇宫制陶的村寨,但并不像你们想象中,只是‘官窑’,我们也给老百姓做陶器,只要你能买得起,你也可以使用跟皇宫里一样的东西。”
曼泐村没有土地。解放前,17户人家都从皇宫获得收入去集市上换生活用品,解放后废除了皇族,曼泐村村民面临新的抉择。岩罕滇说,他和妻子带着孩子搬到了曼各村,在这里分到了土地,从零开始学种地。岩罕滇的父母和其他兄弟还留在村里,人民公社时期能勉强维持,给生产大队做陶器计算工分。“文革”中,曼泐村的土地被征用,17户人家被迫全部迁出,全家人从此定居在了曼各村里。离开后大家面临吃饭问题,慢轮制陶的手艺于是都渐渐荒疏,17个制陶世家中,现在坚持下来的只有岩罕滇一家。
岩罕滇的小女儿玉章凤在曼各北面的山里开了间制陶厂,她继承了祖传的慢轮制陶手艺,但并不轻易出手。她的厂子现在已经变成了快轮制陶的天下,一个光脊梁的师傅正在快速旋转的磨盘前制作大茶罐,另一个正依靠磨盘的转速修整一只盖碗的碗口。三个年轻的雕花师在一边有说有笑地设计图案,他们开着手机的播放功能,听着流行歌曲,刻刀下勾勒出来的也是欧美风格的繁复花型。
“我开厂做快轮是为了保证生活,这样可以有条件做我的慢轮。”玉章凤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是学校里的美术老师,她和姐姐接了父亲的班,她负责陶厂,姐姐负责销售,把商店开在景洪市区的工艺品街上。老主顾有时也跑到她的陶厂来淘货,在竹楼二层的茶室里,房间四周的架子上全是形态各异的瓶瓶罐罐。“如果是生活用品,慢轮相比快轮没有任何优势,制作大茶罐和盖碗的师傅几分钟就能完成一件,而且胎体光滑,线条流畅。”厂子里只有玉章凤和父亲岩罕滇会慢轮制陶的技艺,玉章凤把做慢轮制陶当成一种艺术追求,有空时候做一两件,等待识货的收藏者前来购买。父亲岩罕滇正在制作一批精美的鸟兽雕像,是用在寺庙廊檐边角上的陶饰,干这活儿不为赚钱,只是因为佛教信仰,希望多积点功德。
“虽然快轮制陶已经占尽了优势,但有一点是它无法取代慢轮的,傣族皇宫里使用的器皿,造型复杂,快轮完全无法做到,只能靠慢轮来手工完成,这就是我的兴趣所在。”玉章凤专为我们示范最古老的慢轮制陶过程。慢轮的装置是一块约一米长的木板,木板一侧固定着齿轮,因为糊了太多泥已经看不出本身的质地。齿轮上压着一块笨重的厚石膏,石膏可以随着齿轮旋转,制陶就在石膏平坦的表面进行。几天前她刚备好一块泥坯,包在塑料袋里醒着,这时候揪一块下来,甩在石膏上,先拍扁,再用刻刀徒手修成一个圆满的正圆形。慢轮制陶是倒着来做容器,比如做一个大开口的陶罐,就要先从开口处做起,一点点堆上去,最上面做的是容器的底座。她把一块泥巴揉成长条状,沿着底部的圆形泥盘边缘围成一个圈,接着拿起一个扁圆形、中间略微凸起的石块顺着泥胚内侧敲打。这时她脱了鞋,用右脚的大脚趾和食指灵活地推动着齿轮传动,这样她的双手基本可以固定在同一位置,左手扶着泥胚外侧,右手研磨内壁,把陶壁打磨得光滑并厚度均匀。慢轮制陶就是这么一圈圈把泥坯盘上去,几乎是在没有外力的状态下把陶器敲打均匀,所以从陶泥内侧很容易分辨出快轮和慢轮的差别,快轮是在旋转中提拉起来的,内侧线条光滑,慢轮是堆叠出来的,内侧能明显看到一圈圈粗糙的分界线。
因为需要脚趾来控制转轮,这个古老工具只能摆在地上,人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弓着背慢慢做,做一会儿就觉得脑门充血、腰酸背痛。这个老古董被玉章凤扔在沙发下面,很久都没碰过了。新的慢轮工具和快轮的机器质地差不多,只是不用通电,它可以放在桌上,靠手工来转圈,“以前没有铁器,齿轮的中心是木头做的,只能推一下转一下,根本腾不出手来敲打陶泥,所以必须用脚配合。现在这个磨盘是金属的,手一推可以旋转很久。”
选择陶泥的老传统和烧陶的土窑都被玉章凤保留下来。“制陶用的是胶泥土,一般在田坝里容易找到。田坝里常积水,比较潮湿的地方有一层,去掉表面1米左右,下面1~1.5米可用,再往下就是黑沙土了,不能用,用了烧的时候会炸。”厂里还在用岩罕滇改良过的一种平地堆烧窑,从外观看,面包窑像两个相连的馒头小土包:前一个有洞口的小一些,开始烧制的时候在里面点柴;后一个馒头更大,是放陶器的地方。玉章凤介绍说:“地上铺一层玉米秆,把陶器放在上面,可以摆好几层,摆好后再把窑顶封上,柴火烧净、降温一夜后,从窑壁上敲开,整个泥墙就裂开凹下去了,下一次烧窑的时候需要重新砌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