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锵,中国画学会副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创作研究院,中国国画画院研究员,岭南画派纪念馆馆长。
最初认识锵哥,知道他画国画,看他那种粗壮豪迈语音低沉稳重的男子汉形象,以为不用猜也知道他画的是山水画,至少也该是人物画。画风肯定也该是粗犷豪迈。山当是大山大水,人物也当是豪迈雄强。及至知道锵哥画的是花鸟,又半天回不过神来。--男子汉大丈夫画什么花鸟呢!但当我在中国美术馆看到锵哥的木棉专展时,我才恍然大悟,画如其人啊!男子汉就是男子汉,不管他画什么。一如其“锵”锵作响之令名,锵哥画花鸟也可以画得雄肆磅礴、气吞山河!把花鸟画画得如此大气雄强豪壮逼人,古今画坛,有几人哉!
的确,当接到锵哥木棉花专题展邀请时,我就有些担心,这木棉怎么作专题画呀?木棉花形态我是熟悉的,粗壮的树干上点缀着红色大朵的木棉花。就每朵花而言,花形硕大肥厚;就枝干而言,每根亦粗壮圆实,但不论枝干或花朵,在几无树叶时又都相对稀疏。朵朵木棉花点缀在高高光光的枝头上,也稀稀疏疏。前人如陈树人等也画过木棉花,就那种印象。这种单一题材的大型展览,从内容到形式怎么去变化与丰富!锵哥的木棉专题怎么画呀!
但是,当我在锵哥木棉花专题展上,得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印象。尤其当我站在那有着千朵万朵红色木棉花丛的巨型画幅面前,引起的的确是-种在花鸟画面前罕有的情感的震撼!你看那铺满画面的密密的大片红色木棉花朵,还有穿插于花朵间粗壮繁密的木棉枝干。那份浓烈,那份火热,那份燃烧般的激情!木棉,一个月前我才在西昌、攀枝花和云南见过的攀枝花--木棉花不是这样啊!我私下问广东的朋友,广东的木棉与四川、云南的木棉是否有区别?--但突然,我觉得我在发傻,全国的木棉本都一样,但锵哥笔下的木棉已不是生物性质上的木棉,那是融汇了他全部感情象征的木棉,是锵哥的情象与心象的木棉!
木棉花是有突出的象征性质的。但锵哥笔下的木棉花却与自然的木棉花大相径庭。锵哥是把木棉花当山来画的。他从大山的结构来重组木棉树。他以人字形作为树干交错的基本单元,亦如一个又一个的无数小山,重叠交错构成崇山峻岭一般,他的木棉枝干,亦在大大小小的人字穿插交错之中构成复杂的网状结构,构成可以向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任意扩张延展以至无穷的强悍张力。而他的红艳的木棉花,亦密密麻麻地编织在这个复杂浩大的网状枝干中而成片成块成团。这是锵哥天才的创造!他把自然之树打散重组再构成,木棉花树不失自然基本形态但又已决非自然之常形,这是局部有严格的写实,却又在结构上对客观真实作自由超越,是在“似与不似之间”的一种传统意象式的因心造境的造型手法。这是根据情感传达之需而对自然形态的变形、夸张、重组与再造;这是一种引导观者由客观到主观,由具象进入精神境界的手法。锵哥这种重组再造因心造境的网状团块结构,使他可以自由地处理各种哪怕是造型最难入画的花鸟题材。我们在他的诸如三角梅、椰树、紫荆、映山红上都可以发现锵哥的这种精彩的创造。
锵哥把木棉当山画,更重要的就是这种气势上的把握。他的木棉花,大体势上都具备山水的结构。他重视画面由繁密的枝干及成片花团组成的网状团块结构,重视多个团块间的龙脉走向与动势,重视团块间虚实、黑白、疏密间的穿插、对比、呼应,重视这种大结构的总体气势与力度,重视这种团块构成带来的大山大水般对观者的精神震撼与视觉冲击。当我们远远地看锵哥的巨幅木棉花时,我们恍若面对的是黄宾虹计白当黑、黑白谨严的积墨山水,又仿佛在领悟石涛波谲云诡的山涛奇峰。古人云,山水当远观其势,近取其质。锵哥这种以山水布势、以木棉取质的花鸟画创造,其匠心可谓绝矣!
因以山势布局,以力量取势,锵哥在其花鸟画笔墨的运用上当然也朝力度上下功夫。他的用笔重拙老辣,几乎纯用浓墨或焦墨的墨线造型,又以山水之皴法皴其树干粗枝的结构体积,加之皴法也多以浓重之墨而为之,故大大地增加了画面的力量感。故锵哥木棉的树干,几乎完全就是一块块堆砌而成的石头!许多时候,这种重墨复皴,又往往形成如黄宾虹般厚重积墨的浓重墨块,不仅使其木棉画具有浑厚华滋的山水画韵味,又增加了其画面笔墨自身表现的力度与厚度。同时浓重的墨色又为阔大的红艳色块作了铺垫,使其明丽夺目而又厚重和谐。当然,更重要的是使其花卉题材之木棉从形式角度再增加力量与气势。但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与今天花鸟画界强化笔墨乃至把花鸟当成传递笔墨情趣载体的流行倾向不一样,笔墨从来不是锵哥花鸟画的核心。锵哥在他的绘画作品中是通过造型比兴寓意去传达自我情感的。笔墨在他的画中仅仅是为其造型服务的工具。
锵哥对木棉的情有独钟,是他个性之使然,又是他对生活的独特体验。中国之山水花鸟艺术由于渊源于中国中东部,早已形成其固有的模式,这使得文化发展历史相对滞后的西部与南部的画家,也在这种传统惯性的驱使下,画一些中东部题材而忽视自己切身的体验与对本地题材的表现。山水画是如此,花鸟画也是如此。但中国之西部与南部,却有着与中东部完全不同的自然环境,有着完全不同的绘画取材与精神表现的可能。锵哥对木棉的表现,应是一个典型而成功的例子。木棉那种仅在南国才有的独特品格,那种以特别粗大的枝干,光枝着花,花朵又特别厚实、特别硕大、特别浓艳的生物性特征,容易给人产生一种雄壮、瑰伟、威武、炽热、奇丽、灿烂的人文感悟,木棉在南国号称“英雄树”,这在花卉中很难再找可以比肩之物,即使凌冬不凋、临霜不惧之红梅也只是另一种品格。在南国的锵哥热情地体验自己的生活,发掘自己的感受,木棉成为他开掘的情感表现的宝库。锵哥在木棉上一直有着执着的情感寄托。他有《木棉赋》直抒胸臆:“家山南海,岭峤之胜;司于炎帝,热土天成。吾奥神秀,四时欣荣;郁葱苍莽,华实蔽野。故余以岭南人而自豪,殊感天地之恩德!家山有树,素称木棉;拔地参天,十丈伟焉。”他列数木棉之嘉德,如“俯仰天地”、“自强不息”、“干霄成红宇”、“漫舞而若火龙”、“树济苍生之益,花归根而依土”??从而发出“如是嘉木,能不称英之雄乎?!”故“余仰止于木棉,屡寄情于笔墨,以歌其风骨,亦正吾心,占其远,思其长。能不仰家山高树木棉乎!”锵哥把木棉当成“岭南风骨”的象征。执着于乡土,执着于自己真诚的体验,让锵哥在木棉身上找到一种中国美术史上从未通过花鸟画呈现的此种崇高、顽强、浩大、强悍,生气勃勃的全新的情感品质,一种超越古典文人画天老地荒、闲适淡远、怀才不遇、孤傲清高,叹老嗟卑一类古典情趣。这不正是艺术所以为艺术之本质么!我特别喜欢锵哥的一句话:“ 我的‘ 花鸟画’,其所关心的不再是‘鸟语花香’,也不再关心其所体现风格的流派隶属以及新与旧的差距,更不关心其自在的品味在别人眼内的评说。关心的只是--寻觅生命的诗意!”正由于执着于岭南“家山”之真切感受,锵哥发掘出在中国花鸟画坛独树一帜的艺术风貌。
锵哥或许是在发掘南国花鸟全新题材,呈现全新情感品质最突出的花鸟画家之一。例如他画开花的苏铁:“苏铁独树,坚骨铁叶。不蔓不枝,抱一守真”,他画“觅隙而生,却执着地扞卫生命的尊严”的映山红。向上凌霄三角锥似之塔松激起他的灵感,夫人手植硕果累累的金色木瓜唤起生活的情趣。锵哥也画生意盎然的棕葵,“地义天恩”的榴莲,“锦簇香江”的紫荆花,大树上红云般的荔枝,他还画三角梅、旅人蕉、刺桐、杨桃、红玛瑙、椰子树??以致有人称他的花鸟画为“乡土花鸟”。锵哥还别出心裁地一而再、再而三的画老树树干,而且画面主体就只是树干。他甚至还有《树赋》:“伟哉树木!高可倚云,低能抚波,死生天裁,无怨无歌。”或许也只有南国硕大无朋的巨型老树,才会引来锵哥无尽的思绪:千年老树之苍桑带来“千年不散浩然气”、“巍然屹立领千秋”的谓叹;老树新绿,在“古木春深只度莺”中有对生命的欣喜;古木飘下的几片红叶,又有《秋矣》的感伤;老树下的一茎牵牛花,也有“天生弱质岂能自弃”、“牵牛只开牵牛花”的自主欣赏;有时望着巨大古榕凹凸起伏的树干和树下的鸡群,锵哥竟作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关于物种优势与生存机遇的无尽联想??锵哥对“写意画”的新解读也许是对此倾向的最好的说明:“中国画中,有所谓‘写意’之说,即:写出点作者的心意、诗意、美意;以及得到在画画过程中,真切享用自己身心自由的写意(适意、舒徐、从容)。这也就是中国水墨画的美学境界和美学价值了。”显然,这位性情中的画家是从心性表达的角度去理解“写意”,而与流行的逸笔草草,率意泼墨的“写意”倾向大相迳庭。
是的,锵哥的艺术是自由的,他在大自然的生命世界中随意自在地徜徉,兴意盎然地体验着生命的喜悦与意义。他也在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中把中国比兴寓意的传统作了现代的开拓。
比兴象征寓意,是一个从三千多年前《诗经》就已开始了的优秀的传统,但在今天,却已是一个久违的传统。绘画史上,“仁者乐山”、“山水以形媚道”之山水画是如此之象征寓意,梅兰竹菊“四君子”也是比兴寓意的花卉传统母题。但由于明末清初以来对笔墨的高度强调,“作画第一论笔墨”,山水画中的“意境”表现受到遏制,花鸟画中亦因笔墨崛起而比兴传统大为削弱,仅有的一些花鸟画传统母题在一再流转演绎中也已成情感之套路而使花鸟画难有新的开拓,二十世纪花鸟画坛朝笔墨--亦多为古典笔墨模式--至上倾向发展已成主流。在当代中国花鸟画坛发展中应有以下几种趋势:一是文人意趣的笔墨讲究。此路数以花鸟为依托,在笔墨的表现中呈现自己的气质个性之追求;二是以花鸟生气勃勃美仑美奂之形态再现为手段,表现画家对生活对大自然的美的感动与欣喜;三则是以色彩及多种表现形式的全新突破,探索当代花鸟画发展的新的可能;而仍在坚持以现实花鸟之再现而比兴寓意者虽已不多,但仍可另成一类。当然,这四大类型亦互相有所交叉。以此观之,陈永锵这种对全新题材的开拓和对比兴寓意的执着追求,无疑使其成为在当代花鸟画领域恢复和发扬中国比兴象征优秀传统的杰出代表。
行文至此,想起那位说过“山水以形媚道”的刘宋宗炳,他同时说过的--段很诗意的话:“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林木 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中国画学会学术委员、美术史家、美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