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泰罗尼亚国家艺术博物馆堂皇的展厅中,同时与戈雅分享了这空间、并列夺人眼球的是格列柯,他在这里有3幅油画,一幅是《肩扛十字架的基督》,另一幅是《圣约翰与圣弗兰西斯科》,还有一幅是人物肖像《头戴荆棘冠的基督》。与戈雅的那两幅画不同,格列柯的前两幅画早已蜚声画坛,是他最有名的代表作之一,然而我没想到它们被收藏在这所豪华的宫殿里。
严格说来,格列柯并不是西班牙人,他出生于希腊的克里特岛,原来有一个相当复杂、长而拗口的名字,叫多米尼克斯·希奥托科普罗斯。然而他从小就离开了那个虽然美丽但过于偏远的岛屿,来到意大利学画,曾经师从过提香,在中年的时候移居西班牙,从此他就成为西班牙的代表画家。当地的人们都用他的国名希腊Greece来称呼他,但却又在前面加上了一个西班牙的冠词El,把他叫成了埃尔·格列柯,以前的名字反而被忘掉了。
格列柯是个幻想主义风格的画家,他的一生所作极多。他是个虔诚的宗教徒,受到红主主教的亲睐,委托他为托莱多绘画了大量的宗教题材的画作,在那里度过了他的后半生。格列柯的风格在画坛上是个另类,最擅长的造型就是瘦长的、扭曲的、变形的男人,表情严肃而苦难,然而坚毅而沉稳,目光睿智,意志果断。这些都是美男子,他们肌肉发达,身材颀长,面貌清秀,眼神中含着一些忧郁和惆怅,他们怀有伟大的理想和抱负,信念坚定,智慧勇敢,吃苦耐劳,怀有怜悯救世之心,虽经百折而不回。他们的背后天空多是风云变幻,阳光斜射,光影诡谲莫测,有的干脆就是深黑色,强烈的反差、深浓的投影,极度的明暗关系,留给人们以一种不安的暗示。看着格列柯的画,人们多会感受到一种苦难感,一种极度的深沉,不像戈雅的笔下多是浮泛的亮色。
格列柯一生当中,创造得最为成功的形象,莫过于是基督。他最早成名的代表作就是《脱掉基督的外衣》。在这幅画中,他画出了一位内心强健的圣者形象,他虽然被罗马士兵抓捕,在即将受刑之前,还身穿红袍,以手抚胸,仰头望天,以示与主同在。给我以最大震撼的还是那幅《十字架上的基督》,这是一个已经被无数名家表现过的题材,看似再难出新了。然而出现在格列柯笔下的基督,却是一个浑身苍白、体型扭曲的年轻男子,他已经被钉在十字架上,身体被拉得特别长,以至有点失去了比例,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处理和变形,才加重了视觉上的痛苦,因为被钉,悬吊在半空中,无所依傍,被拉长的身体就显得特别的触目惊心。在基督的身后,衬托着奇幻的乌云,它也扭曲着,呈现出一种恐怖的天象,带有强烈的象征性。
这种瘦削拉长的变形人体,已经成了格列柯个人的独特徽记,以后就一直存在于他的画中,无论是美丽的圣母,还是受难的基督,都是这样来表现。这种瘦长,有时会变得不合比例、不合情理,身体大概有9个头长,瘦骨嶙峋地站在那里,但非这样处理,格列柯不能表现出苦难。
第一次知道他的画,竟然是在罗马尼亚画家巴巴的速写簿上,巴巴对他非常推崇,曾经临摹了许多他的作品,他从他那里借鉴了瘦削拉长人形的造型,用来画他的农民和国王,他笔下的人物都画得很瘦。此外还有运用深色背景的方法,借助这些来暗示出人内心的骚动。巴巴对委拉斯贵支和格列柯都非常崇敬,从他们那里学到了深沉大器的风格,他的一生也如格列柯一样,从没有画过微笑着的人,也很少画衣着光鲜的女人,他们俩都深知生活的苦难,都想在他们的画作中表现出这种苦难。
展厅里《肩扛十字架的基督》这幅画就是基督的肖像,这是他在临终前,因为被犹大出卖,被罗马士兵所抓获,押着走向刑场的情景。他默默地肩扛着沉重厚木制作的十字架,蹒跚地走过耶路撒冷的街巷,头顶是翻滚的乌云,身旁是疯狂追打着他、向他吐唾沫的市民。然而出现在格列柯笔下的基督却是坚毅而沉着,他双手抱着沉重的十字架,抬头仰望天空,睿智的双眼中充满着智慧的光芒,想必他坚信自己必会复活重生。格列柯为他披上了一件深青蟹色的长袍,里面是暗红色的内衣,强烈的反差使得画面更加深沉,与一般圣坛神龛上那些庸匠们绘制的色彩绚丽的耶稣像相比,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另一幅画《圣约翰和圣弗兰西斯科》更具有震撼力。画面上两个人相对而立,一个是耶稣忠实的门徒圣约翰,他一生追随基督,受他临终所托照顾圣母玛丽亚,死后还继承他的遗志,把他的理想和信念传播各地。他的身上胡须虬髯,袍衫褴褛,鹑衣百结,露出青筋暴突的四肢,正在与路遇的圣弗兰西斯科作交谈。弗兰西斯科也是一位智者,他身披厚重的带帽披风和长袍,一副修道者的模样。两人在路遇时交谈的故事本身并不重要,关键是整幅画面的艺术效果已经脱离了具体的内容而成为主要的审美原素。整幅画面仍是以格列柯熟练的暗灰色调来组成,两人衣服都是高雅的赭灰,背景的天空也是格列柯常用的变幻着的乌云,在云的缝隙之间泻出逆光来,它显示着不安和动荡,从而把两位站立着的人物的内心作了延伸。
画面上最为精彩的部分,是弗兰西斯科身上的那件长袍,那是一件非常厚重的纺织品,是粗纤维的制品。格列柯以他非凡的技艺,把它的质感画了出来,似乎甚至可以摸出表面的纤维感。这样大面积的袍子,曾在格列柯的画中多次出现过,它宽大厚重,色彩沉着,是画家喜欢的灰调子,非常富有表现力。它不同于安格尔笔下那些华丽的丝绸长裙,它们虽然豪华,然而却是被安格尔画得死板僵硬,如同折叠的铁皮。格列柯笔下的长袍,却是富有弹性,富有质感,似乎可以用手去触摸,而且富有表现力,从而显示出一种沉重。
格列柯表现苦难的另一种方法就是借助于天象,他画中的天空,都是一种乌云翻滚、暴雨将至,阳光被遮蔽,突然在云缝当中泻出几道追光,留给人以一种神秘、变幻甚至恐怖的感觉。他有一幅著名的《托莱多风景》,画着西班牙的古都托莱多城,出现在画面上的不是美丽明朗的景象,而是一种阴沉郁闷的色调,山冈、树林和草地上都是暗调子,反差极大。在城市的天空上翻滚着乌云,在乌云的空隙之间,有明亮的阳光透出,整幅画根本不给人以明媚愉悦的快感,而是给人以压抑。这是格列柯常用的技法,他也把这种天象画在了这幅画上,并把这种压抑和不安通过这种天象传导到了观众的心里,让人们对这些初期殉身以传道的圣者的前途表示担心。
格列柯被称为是幻想画家,他画过无数匪夷所思的画,不仅画面的内容离奇荒诞,如同梦幻,就是画面的形象和色彩也是出奇出格,有很多不可理解。他很善于借助强烈的光线来表达感情,这种光线有时是正光,有时是侧光,有时则往往是逆光或反光,有时则是没有光源的平光,令人无法捉摸。这幅画面上对于光线的处理还算是比较正常的。
在世界美术史上,与格列柯几乎同时的,正是巴洛克艺术,这种艺术发源于西班牙,并在西班牙大行其道。巴洛克无罪,其中也出现过一些大家,然而探其究竟,终归是为宫廷和贵族服务的艺术,其奢侈豪华、庞大夸张、肥胖膨胀、矫饰做作,无一不是迎合了当时富者的审美需求,正与刚刚强盛的西班牙王国的国风相符。在格列柯画作的隔壁,就陈列着一幅鲁本斯的肖像画《塔波特太太》,画面上是一位肥胖而丰满的中年妇女,鲁本斯的这幅画虽然还没有到达他那些肥胖的裸妇那样的夸张顶点,但已与格列柯的画作拉开了极大的距离。格列柯反其道而行之,他一改肥胖为瘦削、华丽为单纯,甜美为苦涩、暖色为冷色。他不是通过取悦观众来获得赞许,而是通过表现苦难来获取美感,在美学上,这一类型就被称为是崇高。
把格列柯称之为“表现苦难的崇高大师”,是一点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