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从未听过威廉·莫滕森(William Mortensen)这个名字,大可不必为此自责。20世纪50年代的 “如实摄影”学派把他视为无名鼠辈,他的名字只配在脚注中出现。(译者注:“straight photography,指的是如实反映事物的摄影方式。它的目的主要在于传达被摄事物本身的信息,或者说,主要让被摄事物的形象说明问题,不做改变事物固有面貌的处理,在后期制作中也不做背离事物原有特征的加工。”——林少忠《中国摄影报》)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称他为“无神论者”(The Antichrist),要知道这个称呼的代表人物可是撒旦教的创始人安顿·拉维(Anton LaVey)。
莫滕森早期为人所知的身份,是好莱坞的一名肖像画师。他开创了一系列摄影加工方法,也就是 Photoshop 的早期雏形。经他之手,诞生了许多风格怪诞、情色撩人、充满神秘色彩的图片。今年秋天,Feral House 出版社将会出版一本莫滕森作品的专著,名为《美国怪像》(American Grotesque)。
本书由洛杉矶的艺术家及摄影讲师拉里·莱托(Larry Lytle)主编,他对莫滕森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我们和拉里聊了聊他与这位籍籍无名的大师的邂逅经历。
我总是让自己拥抱生命中的各种可能,珍惜每一次的不期而遇。这是我教给学生的重中之重:敞开你的心灵之门,即便门外可能潜藏着野兽;但同样,也可能向你走来一位美女或帅小伙。这完全取决于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态度。
1980年,我和几个学生去洛杉矶巴恩斯德尔艺术公园的市立艺术馆,进行实地考察。当时大厅里正在举办两个展览,我们去了那个大一点的,是洛杉矶抽象派画家李.穆利坎(Lee Mullican)的作品回顾展。
无巧不成书,那个挤在展厅另一头、规模相对较小的展览,正是摄影师威廉·莫滕森的作品回顾。此前我从未看过他的任何作品,所以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我在这个展览上度过的一小段时光竟对我之后的人生产生了深远影响。
穆利坎仍然在世,且处于事业的巅峰期。而莫滕森早已不在人世,尽管一时风光,他的成就仍然和那些落魄艺术家一样,湮没在尘世中。但是,相较于穆利坎的画作,我却被莫滕森深深打动,他镜头下的画面长久地在我心中萦绕。可能那一天,这位天才的魂灵正逡巡于大厅内,与我相遇。这不无道理,因为那次展览成了莫滕森艺术成就复兴的开端。
莫滕森那些新鲜且夺人眼球的画面,就这么牢牢地吸引了我。身为这一领域的初入门者,我之前所接触到的摄影作品都是安塞尔·亚当斯式的写实风格。我去了加州州立大学,在那里,我找到了杰瑞·麦克米兰(Jerry McMillan)教授,他对摄影的见解极大地启发了我。他认为,摄影应当不拘泥于当下已有的经验,而应该大胆探索更多的可能性,在概念艺术的领域里蓬勃发展。
这一观点在当时是有违传统的。因此,我开始去了解与众不同的摄影观念,例如莱斯·克里姆斯(Les Krims)、杰瑞·尤斯曼(Jerry Uelsmann)、罗勃特·海尼根(Robert Heinecken)等人的作品。令我大吃一惊的是,莫滕森的作品在概念上如此超前,整整比这些人早了数十年。
他在摄影技术上所取得的成就,使他的作品带有一种错视效果,这也是莫滕森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之一。作品的标签上写明了这些是照片,但若没有文字说明,常人真的很难分辨它们是不是绘画。看上去,它们两者都像,但又都不像。数年之后,我才终于理解,这些图像是许多元素的混合集中,而摄影只是原始素材,通过一系列艰深而晦涩的技术加工,才最终成为莫滕森那种独一无二的叙事性画面。
在最初邂逅莫滕森作品之后,我一直对其魂牵梦萦。5年之后,命运的第二次偶遇又叩响了我的门。我在一家心爱的二手书店里偶然发现了一本彩印摄影集,正是莫滕森在1936年出版的传奇之书《怪物与圣母》(Monsters & Madonnas),那本是莫滕森死后两年(1967年)的再版。在书后的扉页上,我惊喜地发现,还有更多莫滕森作品的出版物亟待发掘。
于是,《怪物与圣母》成了我收藏的第一本莫滕森作品集。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终于找齐他的全部出版物,一共9本书,加上所有在当时的摄影杂志上刊登过的文章(有一百多篇,而且没有一份完整的作品清单,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找全了没有)。我开始频繁地查看报纸,各种会议和活动里也经常能发现我的身影——比如说洛杉矶国际照片展销会;我去那里就是为了寻找有没有公开出售的莫滕森的书,或者一张相片也行。
随着我藏书的增加,我怀着朝圣者一般的心情将它们一一读毕,但却觉得自己仍然对他知之甚少。他的一生经历成谜。我仔细研究了A.D.Coleman写的关于莫滕森是如何被纽霍尔、亚当斯等人打压的,才明白为什么摄影史书籍里对他鲜有提及。我甚至翻烂了负责那次展览的Deborah Irmas和洛杉矶创意摄影中心的小册子。但是,我能找到的所有莫滕森生平信息都相差无几,基本都是来源于他那本《视像的控制》(The Command to Look)中的一段简要的自传。除了这些,好像就没有其他资料了。威廉·莫滕森似乎比任何人都要神秘莫测。
我的目标明晰起来。面对这个给我带来如此重大影响的艺术家,我必须弄清楚他的生平经历。除了忙自己的摄影事业,我还抽时间去那些他可能会留下踪迹的地方游览:犹他州的帕克城和盐湖城(他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离我家几英里的好莱坞(早期他在那里磨练摄影技术)、加州的拉古纳海滩(他曾在那里居住教学)、还有亚利桑那州的图森(他的档案存放在那里的创意摄影中心)。
自1980年那次展览过后的数十年,我耗费大量时间和心血研究莫滕森的生平和成就。简而言之,我得到的成果如下:
他是一位天赋异禀的艺术家,受过良好训练。一开始,他有志于绘画,后来又想当个版画家,不过最终还是折服于摄影的魅力。他头脑精明,仔细研究过好莱坞的公关手段,知道如何操纵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发挥自己的才干,在艺术界成了名人。
20世纪30年代期间,通过出书,发表文章(与他的天才朋友兼模特George Dunham联合署名)和摄影作品,他赢得了一些声誉,成为界内最吃香的摄影师和作家之一。同时,他又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利用自己的名声创立了个人品牌。这是第一次有艺术家这么干。
尽管其作品基于19世纪象征主义的浪漫派艺术,莫滕森的线条和构图却有着现代主义感,他如同后现代主义者一样,对摄影的符号学意义也充满兴趣。他是美国的第一位探索怪诞美感的视觉艺术家,把摄影的常规概念延伸到从未有过的疆界。此举也激怒了他的反对者们,最终使他在摄影史上销声匿迹。
但也有好的一面,所有这些因素反而使莫滕森在死后受到了更多重视。尽管在20世纪早期,反对的力量使他变得边缘化,但他独一无二的视角和技巧,还是开启了21世纪摄影变革新的篇章。
30年前在画廊的不期而遇,使我的人生重心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对自身、对摄影、对威廉·莫滕森的世界,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生命中有许多扇门等待我们去开启,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伸出手,大胆将它们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