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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变了吗?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洪兆惠 2014-09-15

只有把手段当成目的,才会认为数字技术如一把有魔力的钥匙,艺术生产者只要掌握了它,就能让观众饱尝到视听盛宴。由此我想到西美尔对金钱的评说,他说金钱就像神话中有魔力的钥匙,一个人只要得到它,就能获得生活的所有快乐。而西美尔还说,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而人是无法栖居在桥上的。

被数字技术改变的艺术

在数字化浪潮中,我们的身心像模拟信息一样转化成数字,输入计算机里被随意处理,忽忽悠悠,一支无形而有力的手推着我们飘向技术的极乐世界。那里的城市是智能的,生活是智能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神仙生活不在话下。有5G网络的支持,你想刺激,想玩野外丛林作战的电子游戏,那你就舒舒服服地躺在户外的草坪上,像身在丛林中,真刀真枪玩得刺激。世界在变,我们的自然生活和人文生活也在变,我们不知在这变化中要到哪里去。

艺术也在被数字和大数据等技术改变着。在艺术生产中,数字成为一种战略,受众在哪里,艺术就往哪里去。电影界最有权威性的理论家就断言,现在和未来的电影就是创造视听奇观,电影院就是享受视听盛宴的场所。网络写作正在改变着传统的期刊作家写作,读者即时地介入叙事进程,有人提出一种新的文体叫“直播体小说”,它吸引众多网友进入写作中,给“楼主”出谋划策,共同进行小说叙事。在造型艺术中,观众置身于一个特殊的多媒体空间,艺术品就在电子光影与观众感觉的互动中完成。艺术真的在变,不再是以往的艺术,而成为其他别的什么了吗?面对这个问题,视艺术为信仰、为生命本身的人,大概不能不焦虑,不能不迷茫。

面对自己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想象着别人描述的未来智能生活,我真切地体会到了70多年前京特·安德斯说的那种普罗米修斯的羞愧感,普罗米修斯在自己亲手制造的机器乐园面前像个侏儒,他不得不默默自问:我算老几?安德斯概括说,普罗米修斯的羞愧,就是人在自己制造的产品面前自叹不如的那种羞愧。同时我也意识到,在体会到普罗米修斯的羞愧时,关键是能不能像安德斯那样对技术的后果警醒和反思。在全世界利用数字技术改变生活、用大数据创造财富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冷下来,反思一下其中人被改造和重塑,人性被遮蔽和抹杀的现实。有了这个反思之后,我们就能清醒面对艺术在数字化潮流中变与不变的问题,并做出合乎艺术本性的回应。

刚刚从中国一代变形金刚粉丝口袋里掏足钱的《变形金刚4》,是大数据的最新成果,也是数字技术应用于电影的成功案例。我不是粉丝,但我还是像看《变形金刚3》时一样在第一时间走进影院,想再一次实地感受电影走向视听奇观是不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必然。在目睹擎天柱和大黄蜂千变万化的过程中,我却溜号去想艺术的本性,一想到艺术的本性,就意识到用数字技术创造出来的娱乐品代替不了真正的艺术品,技术娱乐品带给观众的视听刺激和艺术品带给观众的东西不是一回事。艺术品是艺术家用心感知世界、感知万物的结果,是艺术家内在生命的外化,经过了生命的浸染,接受它不能只用眼和耳去消费,更要用心、用生命去体认。说白了,欣赏艺术是用心灵感悟心灵、用生命点燃生命的过程。当我们用心去感受、用生命去触碰数字技术创造的这些作品时,哪怕是巨制,也会发现它缺少心的节律,缺少生命的温度,缺少人的灵性和气韵。苛刻点儿说,除了好看好玩,它什么也不是。

数字浪潮中艺术本质如何突显

前两年在文学界流行一本书叫《文学死了吗》,作者希利斯·米勒直面电子媒介对印刷文化的冲击,直面文学死亡论,从文学最根本的问题出发来阐述文学不死以至永恒的理由。文学之事,三分人事七分天意。天意所成的,就是那种无以命名和言说的东西。如果是诗,就是诗的神性;如果是小说,就是小说的味道;如果是散文,就是散文的意境或境界等等。文学因为这些才永恒,才不能为任何其他所代替。米勒的理论对于我们极有启示意义,我们在数字化浪潮中要做的,是守住艺术的根本,把艺术的本性突显出来。

这绝对不是过时的人的守旧行为,不是抱残守缺,而是一种责任。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中谈到“贫困时代诗人何为”时说:诗人“必须特别地诗化诗的本质”。在一个只有科学和计算,而没有奇迹和存在感的贫困时代,需要诗和诗人,需要诗人对贫困时代的存在进行诗意的追问,需要诗人用诗“道说神圣”。其实我们也处在一个贫困的时代,当下的人太追求物质,太渴求欲望满足,人们离开原初的简单、纯粹和高贵,变得实用、功利和物质,人不再是自己,不再是自然地活着,人之身为物役,人之心为形役,人得到无限的享受却失去与生命本能并生的灵性,失去精神生存的理由和信心。失去灵性和精神的人,对万物的领悟能力衰竭,与混沌世界的联系中断,对生命真谛的感悟力淡弱。人需要自救,而自救的一个主要方式就是艺术活动。这个时代太需要真正的艺术活动,太需要真正的艺术家和艺术品了。因为艺术能使灵性觉醒,使生命闪烁出精神光辉。

艺术如此重要,那么艺术的本质这个原初、常识性的问题,就成为当今言说艺术时一个重中之重的话题。人的艺术活动,是人的本质的具体体现。正如埃伦·迪萨纳亚克强调的:艺术对于人类是根本性的。她在《审美的人——艺术来自何处及原因何在》中说:人类天生就是审美和艺术性的动物。艺术是人性中的生物学进化因素,它是正常的、自然的和必需的。人类被进化出来就需要艺术。艺术对于人不是可有可无的。艺术活动是人的一种本性、一种精神本性。

可能有人要说:人在变呀!人的本质是可变的,人或许没有恒定的本质。现在的事实就充分证明了以获取利益为最终目的的人,被利益动力改变了本质。以前那种认为人区别于其他生命是因为人有精神,精神生存使人成为人的观点可能要被送到博物馆里了。不是吗?现在的人拒绝悟性,拒绝精神,拒绝境界,生命动机和终极存在的目的是追求利益和享受快乐。生命对于现在的人,只是美容美体和养生长寿,一夜之间人好像没有了内在挣扎,没有了荒谬感,好像除了因挣钱太少,生活不如别人,欲望得不充分满足而纠结之外,别的如生命被他者制约和重塑,人的自然权利、自由的正当性等等都不重要。在没有生命感的人眼里,艺术怎么还能是表达生存困境和生命困惑的东西呢?艺术变得可有可无,即使有也只是作为交流信息或娱乐狂欢或智力游戏的一种形式。

技术是手段而非目的

艺术在数字化浪潮中要做出选择,实质上是艺术家要做出选择。艺术要坚守艺术的根本,那艺术家就要坚信人是有本质的,人的根本就是人的精神生存。但是,艺术家不是哲学或其他什么家,不能像哲学或其他学科那样关注群体人的本质是不是可变的、是不是可制约的,所操持的艺术所关心的人是具体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特定情境中的精神状态,或挣扎或痛苦,包括其自身在挣扎或痛苦中醒着的灵魂。在艺术家看来,人被科技发展和自身欲望裹挟着走得太快。人应该停下来,喘口气,看看原野,听听鸟鸣,仰望一下天空,打量打量自己的面目,体会体会自己内在的纠结,想想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艺术就是起到这个间歇作用,这是“艺术对于人是根本性的”当代体现。这个时代需要真正的艺术,也应该产生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应该让人去感受超验世界,感悟宇宙世界的终极力量和万物的内在永恒,去体悟和觉知自己内在的生命状态;让人清醒,不再生活在幻相的复制中,去掉遮蔽,回到人的本真,回到人的真实和原初状态;让人生活得浪漫诗性,生活得有情怀有灵性。这是当代人的精神困境和生命本能对艺术的要求。艺术回应这个要求,它才能在当代人实现生命回归中发挥自身作用。

做如是说,并不是对数字技术的好处视而不见。数字技术用于艺术活动,势必丰富和提高艺术的表现能力,比如数字技术催生了电脑语言,使电子模拟成像十分接近实物,以至达到三维全息影像效果,这就为影视的光影效果的创造提供了可能。另外,数字技术缩短了艺术家和欣赏者之间的距离,为他们互动提供便利,从而改变了艺术与接受的关系,比如超文本小说等。然而这些并没有改变艺术的本质,数字技术对于艺术的意义只是介子层面的,改变的只是艺术表达的手段和方式。我对那些电影专家关于电影将走向视听奇观化的阐述不肯认同,就是因为这类电影阐述混淆了艺术的手段和目的,只有把手段当成目的,才会认为数字技术如一把有魔力的钥匙,艺术生产者只要掌握了它,就能让观众饱尝到视听盛宴。由此我想到西美尔对金钱的评说,他说金钱就像神话中有魔力的钥匙,一个人只要得到它,就能获得生活的所有快乐。而西美尔还说,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而人是无法栖居在桥上的。数字技术也是如此,它作为艺术的介子、手段和方式,最终代替不了艺术的目的。艺术抵达的是生命内在,张扬的是人的灵性本质和精神光辉,数字技术能把生命内在纠结虚拟出来吗?能生成出人的灵性机能和精神质感吗?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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