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光平 单独者
读小学时,一提到西安,就会联想到秦始皇和兵马俑。一提到长安,就会联想到唐太宗和杨贵妃。而西安即长安则是在我中学历史书中得以弄清,于我而言,我更愿意以长安呼之。长安作为十三朝古都,在浩荡的历史长河里,留给后人多少千古传奇已不言而喻。而古城长安始终是我一直神往的地方,一个梦里时常游荡的地方,一个命中注定与我有缘的地方。我期待着与她相见时的拥抱,我想象着她美丽的模样,我在寻找好的时机。可是,这一等,竟然等了快二十年。
2005年的冬天,那一年我已经30岁。我被学校派到西安出差,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时间,但我依然很兴奋。飞机在咸阳机场落地时已是深夜,机场里冷冷清清,墙上的各色兵马俑画像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一出机场大厅,大西北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冰凉刺骨,空中飘着一丝细雨。这是长安给我的第一个眼神,竟然是如此的冷漠和不屑。出租车载着我钻进雨夜,行驶在高速上,贴着车窗,我依稀能够看见一些路牌上的地名一晃而过,而这些地名大多数是我在历史书上见过的。路牌像幻灯片一样咔咔翻过,刹那间,我似乎穿越到了秦国和大唐。长安城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让我感觉到了她厚重的身躯,低调的王者气质。车子驶入市区,远远地我就望见了门楼和城墙,被橘色的街灯映射出巨大的身影,气势恢宏。我开始兴奋起来,仔细端详着她的模样,熟悉而陌生,梦幻迷离。穿过门楼时,我看清了那些城墙砖的颜色和厚度,真想用手去抚摸一下她的温度。我就这样被她拥抱了,在一个冬季的雨夜。
第二天清晨,当我推开酒店房间的窗户,皑皑大雪已经把长安城包裹得严严实实,没留一丝缝隙。难道这是古城故意给我在开玩笑?我惊叹眼前壮丽雪景的同时,开始担忧见不到真正古城的面貌,雪,还在纷纷扬扬的飘着。办完公事已是第二天下午,我迫不及待地到了碑林,游客很少。我独自踏着古老的石板,开始慢慢品味历代的神作,那种文脉千古流传的气息开始蔓延。我一直接受西方绘画教育,自小也没专业练过书法,但是面对王羲之、张旭、怀素的作品,依然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那种豪气。穿过林立的拴马桩,碑林的地宫让我第一次大开眼界,感受到这座古城的“地气”之巨大。昭陵六骏浮雕,完美的曲线虽然被历史破了相,但是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种造型的圆润饱满。彼时我正在进行研究生毕业创作,自己找到的主题正是关于马的描绘,所有与马有关的图像都是我想要去研究的对象。长安城的历史,马是见证者。从碑林出来已是傍晚,雪花依旧飘着。我顺着古城墙,踩着厚厚的积雪登山城楼,整个长安城已是万家灯火,你可以清晰的听见各种声音,由远及近,有古老的,也有现代的,交织在一起。我用脸贴着冰凉的城墙砖,仿佛听见了修筑城墙时工匠们的敲击声,仿佛听见了攻城拔寨时的厮杀声,仿佛听见了前方轰鸣的马蹄声,这一切的声音,已保存在这墙体内千年时间,需要懂她的人们去细心聆听。
接下来的两天由于公务繁忙,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走马观花地看了陕西省博物馆和半坡博物馆等市内景点,最最想去的骊山没能去成,与秦始皇的兵马俑们也擦肩而过,多少有些遗憾。但是我内心已经暗自许下诺言,我会很快回来的。去机场的下午,雪终于停了,车窗外被大雪覆盖的村庄、农田,还有远处起伏的西北坡,我在想,雪后的长安与历史上哪个朝代最为相似呢?
第一次长安之行,竟然在雪中,我没能看清她的样子。
回到成都,我开始了进行研究生毕业创作《马的背影》系列,所有感受都来自长安之行。孤独的马的背影,站立在风中,脚下是古老的城墙,画面很简单,情感也很简单。我从这里开始了关于马的描绘,从岩画、画像砖、画像石开始对马的图像研究,一直到秦汉的雕塑,唐代的绘本,再到近现代的绘画,所有的功课拼接在一起,构成了我毕业论文《主题先行与风格形态》的全部内容。
2006年,我研究生毕业。中国当代艺术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有点封神榜的意味。我战战兢兢地参加了第一个当代艺术展,在上海黄浦江边诚惶诚恐,那是我画的夸张的马头第一次在公众面前亮相。也许是受秦汉陶马造型的影响,我画的马头全部张着大嘴,很奇怪,这种造型一旦出来,我就发现它与传统拉开了距离,它被赋予了人格化的特质,所有我的情绪都可以靠它来表现了。这是偶然还是必然?我自己也无法回答。只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对小人书上骑马打战的图像就有很大的兴趣,就开始去描摹,甚至我艺术人生的启蒙都来自这些小人书,所以,我相信这些喜好是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第一次参加展览作品被机构收藏,我被签约,成为职业艺术家。从此,我开始近距离接触马,开始试着与它交流。在未来的日子里,它将承载我许多的艺术理想,我想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下走出一条属于自己风格形态的路来。这一走,就走到了现在。
接下来的几年,由于展览频繁,杂事缠身,去长安的计划就一再搁浅。加之对马的描绘已经到了一个瓶颈,我无法再在这个题材上继续走下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我开始怀疑自己对艺术的真诚。2011年春天,我完成了人生的第三次个展后,开始停下对马的所有创作。那一年是我最艰难的一年,是我艺术创作面临转型的时期。我开始了茫无目的的游走,一路向西。在藏区,见过许多寺庙和僧人,见过美丽的风景。直到站在天葬台上见过神鸟,见过生死,见过灵魂升天的现场,我才知道自己的艺术里到底需要什么。不是马的题材问题,而是作品的精神内核枯萎了。我开始思考关于人的生命价值和意义,艺术真正的功能是什么?从以前单一的绘画创作开始尝试进行各种艺术表达方式,而作品的精神取向则是作品的魂。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完成了《天堂》系列作品,最后呈现在广东美术馆的现场。那一刻,我只为自己的勇气和真诚所感动。那一次展览于我来讲,找了创作的自由。除了继续马的创作外,我找到了秃鹫、炭火山水、黄色人群等多种载体,最重要是我找到了自己的一套创作方法,我要用行走体验(也算是行为)后的感受,转化成一套艺术语言,传递我的内心想法。
2014年6月,我在西藏阿里进行了《转转转--邱光平千山万水大型艺术项目》的体验,行走33天,拍摄纪录片《日照西山》。在冈仁波齐神山下接到西安美术馆的电话,邀请我于2015年4月在西安举办个展。西安?长安城?那个我梦里时常去的地方?那座被雪遮住脸庞的古城?她在召唤我了?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面对神山,我叩首三拜,感恩上苍对我的眷顾。我将蓄留了十几年的长发埋在了卓玛拉山口,削发明志,真诚的为艺术许下了一个美好的愿望。此时此刻,我身在西藏,回望长安,顿觉有唐玄奘西天取经的豪迈与坚定,而我要取得的正是艺术真经。
《墟境——邱光平作品展》将至,我将带着近几年创作的绘画、雕塑、装置、影像等作品,以长安城的历史为背景,为大家讲述一个关于人类终极命运的故事。
2015年的春天,时隔十年,再回长安,依旧感慨万千。
2015年3月9日凌晨写于成都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