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呈现在摄影家严明黑白胶片上的中国人。
在历史文化之乡河南浚县,拱手作揖的古人雕像丢失了项上人头;在“塞上煤城”宁夏石嘴山,未建完的巨大佛首被弃置在废墟上;在古丝路重镇张掖,王麻子面馆守候在雪没枯草的无人旷野里;在河西走廊的东端门户甘肃景泰,担水的人沿土路穿过干涩的山村……
这是严明个人影集《大国志》中记录的中国风貌。
严明的作品被认为具有视觉隐喻,曾获第三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法国“才华摄影基金”中国区比赛纪实类冠军等多个奖项。近日,严明携新书《大国志》来京推广并接受新华社记者专访,谈论摄影背后的故事。
来路与去路
严明拍摄的人物,都是最常见的普通人。这些大国小民,总能入他的眼、入他的心。究其原因,严明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他是中国典型的小城青年,早年离乡,奔赴大城,努力打拼。
他是具有代表性的70后,曾在教师、摇滚乐手、记者等多种职业里摸爬滚打,终在不惑之年专注于自认为最值得的事。
他和中国许多非科班出身的自由艺术家一样,有偏好——执着于用黑白胶片摄影,有窘境——无固定收入,衣食住行需精打细算,有坚守——认为值得的事,“哪怕不值钱,也要坚持去做”。
忆及辞职成为自由摄影师的人生转折点,严明在书中快意写道:“我要去实现理想了。”
受访时,他回忆起了更多:“辞职后,只能用积蓄去实现理想,坐吃山空。实现理想要感性,但现实促使我要理性生活,其间荒凉感不能自述。”
“如果吃得差、住得便宜,就可以坚持得长久。”他总结出了一夜栖身的学问,在著作《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中写下《屌丝摄影住店指南》,教人省钱。
一路荆棘,严明还是闯出了名堂,获奖、办展、出书一系列好事接踵而至。他在《大国志》中写道:所有的去处,都跟来路有关。
“走江湖时,我能看到很多小人物,老百姓、穷人、农民、拾荒者,我从没有觉得我手上拿了一个精密的仪器,我就比他们尊贵。我觉得我和他们站在一起,是一类人。”严明说。
“摄影师看到了什么,取决于内心有什么与之呼应。不是这样的人,就不会有那些照片,就不会对那样的身影感兴趣。”严明说,“如果哪一天,一个农民带着鸡鸭坐在我旁边,我嫌他脏、嫌他臭,我就完了。”
他说,这不是所谓的悲悯,而是关切。
30岁才开始摄影的他不依靠技巧,在他看来,他的底牌只有自己。
别人的故事
在严明的一张照片上,一位山村女童站在花坛前,眉头紧锁,眼中流露出戒备、怀疑的神情,双手却在身前拼出一个心形的手势,脚尖点地,腿微微弯曲,作出模特似的造型。
“这是广东山区贫困小学的一个女学生,我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严明说,他随志愿者去送文具,学校希望摄影师为学生拍照,“给这个女生拍照时,她做出这个造型,我们很意外她突然会有这个范儿。”
“女孩家里穷得没人了,大人都去打工了,女孩在学校的午饭就是吃方便面。”严明说。
女孩之所以“突然会有这个范儿”,是因为她梦想着长大后成为一位歌星。
另一个故事是关于广为人知的“下班的米妮”。米妮下班了,穿着红绸白点的衣裙,脚上的绒鞋吧嗒吧嗒,头套上的大圆耳朵呼扇呼扇。米妮走下山,摘下头套,和环卫工人聊天——那是一位身形瘦小的中年女子,头发蓬乱、汗湿。
这张照片多次被展出,一只米老鼠下山回家的故事,令人心生欢喜,人们能想象、却也不能完全想象,欢乐米妮并不轻松的样子。
严明看到了同类,同类也看到了他。
一位化工厂业务员收藏了严明的《赶猪人》。到处出差、喝酒应酬是他的生活,他不喜欢这份工作,却迫于生计坚持着。他说:“那个在一片泥泞中赶猪的人就是我自己。”
猴子沉默地坐在石栏上,在它身后,是唐代诗人李白笔下“两岸猿声啼不住”的三峡,是兴修水利设施惊天动地的三峡,是千百年来总有回响的三峡。这张照片,让导演贾樟柯想起了自己在路上的故事。
他也曾亲临夔门,像在重走李白走过的路,有“今古不分”的错觉。“三峡是古典的,也是超现实的,有一种复杂的、综合的气息。在那里,人与人之间关系很亲切,很容易就回到过去的、自然如山水般的人际关系中,跟他们自然地攀谈起来。”
怀旧的摄影
今年夏天,严明回到了他家乡的小学,离开时,是五年级的小学生,归来时,是即将五十知天命的中年人。少小离家老大回,不是虚言。
“我就站在小学那片操场上,面对新盖的教学楼,伤心得要死,感觉自己这辈子都快过去了。”严明说完这句话,沉默了很久。
“过去的东西永不再来。现在是过得好,但谁不怀旧呢?”他说。
大雁南飞的小学课文他还记得,但大雁已远离了人们日常生活;流离中古人每次告别时还有精神排场,拱手一笑于风中,今人只剩匆匆;建了拆,拆了建,人居环境中的古典浪漫随风而逝……
经济发展的热潮背后,传统的人文环境已出现孤寂、落寞的状态,并且越来越不被人重视。这是严明的文化担忧。
“诗意的浪漫早先是一种普遍的存在,那是我们从小到大长久的精神食材。众生曾为之颠倒,在它的怀里接近或达到过自由。社会扑向方便、快捷,并顺手关上了记忆的门。”严明说。
严明作品中的很多拍摄场景,有些已经消失了,有些正在消失。记录,留存,是他摄影的初衷。他相信,有些故事应该被记得。
有人说,严明的照片具有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在取景框里糅进荒诞、忧伤和特有的灰色幽默”。有人说,严明通过自己的摄影作品给出了“比较能够揭示当下中国社会的某种世事沧桑的视觉隐喻”。
严明强调,摄影作品反映的是摄影师对世界的态度和判断,好的摄影必须要“与我有关”。
“相机不是一个复制工具。如果在复制,就不是艺术。艺术是要输出思想,要表达态度,给人启发,是花时间去创造时间不能对抗的东西,是花钱去做钱买不来的东西。”严明说。
在这个人人都是摄影师的时代里,他坚持用黑白胶片拍摄。“老相机的拍摄节奏慢,拍一下,转一下,没有连拍,往往只有一次机会,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从不采用包围式的拍摄方法,越密集就越难精确。”
曾有朋友和他探讨:现在还是会有很多人喜欢胶片,会不会以后掀起胶片回归的浪潮?严明说不会,因为人们“不会打字打腻了去用毛笔写字,也不会弃用手机电脑而复归纸上写信”。
不过,他相信有些美好一直存于人们心中。“我愿意做一个还会给过去写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