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成为一名画家,是因为我希望能够给绘画赋予音乐和诗歌般的痛感。”这或许是罗斯科被引述最多的一句名言了。这种痛感揭示出我父亲是如何将诗性嵌入他的绘画主题中的。
更重要的是,这句话不仅仅直接表达了罗斯科的创作目的,更表达出了他的绘画在何等程度上实现了这些目标。他一直在探寻其他艺术形式的美和情感力量。在绘画时,他脑中有清晰的意图和可见的目标。他以毫不妥协的态度,从历史中寻找未来。
无论是对他的审美,还是对于他作为画家所建立的框架和表达模式而言,音乐都在我父亲的世界占据了中心地位。我想我们可以公允地说,他是一个渴望成为音乐家的画家。至少我毫不怀疑,假如他当初受过一点音乐训练并且有所意识的话,他肯定会把音乐作为他主要的表达媒介。
每当我被问及从老罗斯科那里学到了什么的时候,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对音乐的热爱!我几乎记不起来我们父子间有过任何对绘画的讨论,但从我记事起,他就用音乐填满了我的世界。如果认可了音乐非常贴近罗斯科的内心这一点,那么就有新的问题:他对音乐的热爱如何体现在他的艺术中?他对于某些音乐类型的偏爱,能否与他绘画作品中的专注和倾诉力找到同构性?最后,通过理解音乐在我们的观念世界和情感世界中的作用,我们能否发现,罗斯科的绘画是如何与这些世界进行互动的?
终身挚爱
在这里,我要着重讲一下莫扎特,他是罗斯科的终身挚爱。显然,莫扎特并非最深奥的作曲家之一,但我父亲为何对他保持着非他不可的痴迷?莫扎特的音乐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对我父亲的灵魂产生了吸引力?首先,他们两人的人生轨迹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正是莫扎特的音乐感动了我父亲,并让他从中找到自己的风格和形式,甚至找到了表达思想的手段。
最明显的是,莫扎特(容我厚着脸皮做一猜想)在几百年前就身体力行着罗斯科和阿道夫·戈特利布(Adolph Gottlieb)在1940年代中期定下的准则:“以简单的形式表达复杂的思想。”尽管罗斯科和戈特利布在立下前述宣言的十年之后才开始进行莫扎特式的创作,但这个事实并不足以影响我们理解他们的审美目标和哲学目标。
莫扎特是运用短乐句的大师,在音乐的展开过程中,他以最自然的方式取材原始旋律,从海顿那里传承的奏鸣曲形式,给整个乐章赋予了结构。透明的质地使音乐更具表现力,音符的相对稀疏,也为每个音符赋予了更大的空间。
马克·罗斯科作品《黄与紫》(1956年)
大道至简
把经典的罗斯科绘画视作莫扎特音乐的视觉化身,或有扭曲之嫌,但是在这两种艺术所采用的表现手段之间,仍有明显的一致性。罗斯科组合式的绘画只是画布或纸面上的简单色块,洗去了框架和任何可能的修饰。罗斯科的作品不上清漆、不上蜡、没有按照透视去进行缩小、没有线条的透视——甚至没有题目。他的画不会讲故事,就是单纯传达作品自身的信息,不做模糊处理。
罗斯科的绘画与莫扎特的音乐出奇地相似,不带任何修饰地去生长,在长方形的奏鸣曲结构中自在地发出共鸣。透明度是莫扎特音乐语言的特点,也同样渗入了罗斯科的创作观念中。罗斯科用稀释的油墨和蛋彩,使绘画的“内在声音”充分发散。尽管这种简洁能够揭示更深层、更复杂的东西,但它实际上是具有欺骗性和掩盖性的。
感情矛盾的世界,也喻示了罗斯科和莫扎特之间的另一处联系。我父亲之所以理解莫扎特,是因为这位音乐家总是“在泪水中微笑”。在痛苦的回忆中努力寻找喜悦,喜悦方能变得甜蜜。对逝去的美好事物的片刻回味,又会使痛苦加剧。罗斯科的作品正是被这样的五味杂陈所点燃—他坚持认为,莫扎特也是如此。他们知道,人的感受是无法这样简单的。感受永远都是复杂的,其中沾染了诸多元素;那些呼之欲出的,和那些看似本该无关的,一起叫嚣着涌来。
狂喜与毁灭
我父亲对悲剧性的关注既一以贯之,又自相矛盾,这种关注在莫扎特式的“在泪水中微笑”中得以呈现。罗斯科坚称,即便是1950年代看上去最阳光向上的作品,也仍诉说着人类的悲剧。他曾在1956年对批评家塞尔登· 罗德曼( Selden Rodman) 说过,“悲剧、狂喜、毁灭”是他作品的基本内容。
如果去听莫扎特的《Adagio of the Divertimento in E flat major, K。563》或《 Piano ConcertoNo。26 in D major, K。537》的第一乐章,我们就会明白在罗斯科的探索背后始终有莫扎特的影子。端庄的古典音乐仅能容纳爆发式的情感内容;然而在第一首曲子中,有悲伤、苦涩和激情,这对于套曲来说简直难以想象;在第二首曲子中,眉头深锁的肃穆反复出现,驱走了奏鸣曲中本该有的欢乐。
莫扎特和罗斯科的第三处交集在于,他们都将戏剧作为人类经验的比照物。对于莫扎特,或对于古希腊人来说,故事是马克·罗斯科作品《黄与紫》( 1956年)传达思想的必要手段。然而,罗斯科曾将自己的绘画称为“戏剧”,对他而言,叙事并非戏剧的基本动力,人物的互动才是。并且,尽管毫无疑问莫扎特擅长通过音乐来展示故事,但他最深刻的歌剧作品体现在角色的互动中。演员们唱出的不仅是自己的烦恼,也是更宏大的人性之困境。当音乐在画室中回响时,看着父亲将音乐的语言翻译在他的画布上,是一件很迷人的事情。
和谐与平衡
罗斯科绘画作品的构架,本质上就是一种音乐。无论是甜美的和谐音还是充斥着不和谐音,这些视觉和弦都是音乐的感官延伸。就像一部乐曲一样,我们也要将罗斯科的绘画当作一个有机体去体验:这些绘画不能被肢解成有意义的图案或景观,如果用色彩将其隔离开的话,也会同样变得空洞无物。与音乐作品一样,它们不仅仅是各个部分的叠加,所有这些多样的元素协同在一起,创造出绘画中更大的效应。
罗斯科的绘画以最大的效率,将我们带入全感官的体验。如果仅停留在视觉的层面上,就无法真正地看懂一幅罗斯科的画。与音乐一样,罗斯科的绘画为人们的内在自我打开了一扇门。这些作品唤起人们的本能反应,这种本能反应又反过来激起人们的感受。罗斯科的绘画提供了一个从艺术家到观者之间的联系,延伸到我们言说周围世界的方式。
“我之所以成为一名画家,是因为我希望能够给绘画赋予音乐和诗歌般的痛感。”对于罗斯科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哲学目标,也不是技术挑战—而是一种需求。他需要让自己的作品尽可能以最有感染力的方式去诉说。艺术应该带我们去体验后背的凉意、长时间的胃痛、喜悦一扫而空之后的窒息。这是音乐与诗歌给我们最强烈的感触。对于罗斯科来说,绘画也应如此。
克里斯托弗· 罗斯科,《马克·罗斯科:自内向外》( Mark Rothko: From the Inside Out》,耶鲁大学出版社,全书共328页;定价: 25英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