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一个夜晚,阿尔伯特·贾科梅蒂(AlbertoGiacometti)在巴黎的花神咖啡馆逗留到很晚。店里大部分客人已经走了,只剩下隔壁桌还坐着一个男人。忽然,那人朝贾科梅蒂探过身来说,“对不起,我常常在这里看到您,老觉得我们俩是那种会彼此理解的人。今天我碰巧没带钱,介意帮我付一下账吗?”——这是那种贾科梅蒂绝对不会拒绝的请求,于是他帮陌生人付了钱。
随后两人聊了起来,彼此很相投。25年后,如果再回忆这段友谊的开端,一定会让所有人感慨万分。因为贾科梅蒂成了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而那个搭讪的人是哲学家让-保罗·萨特。
“他的物质材料是一个石块和一片空间,必须从这仅有的空间雕塑出一个人物来。”他曾经这样评论雕塑家好友的作品,“贾科梅蒂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绝不会有多余的东西,因为人的一切器官都有自己的功能。他懂得,空间就像一个毁灭生命的肿瘤,它会吞没一切。对他而言,雕塑就是从空间中修剪多余的东西,使它高度精炼,并从它的整个外形中提取精要。”
经历过战争年代,萨特仿佛从贾科梅蒂的作品中找到深切的共鸣。那时候的贾科梅蒂也与“超现实主义”团体分道扬镳,逐渐找到自己的创作道路:把人形拉长、再拉长。有评论指出:那些雕塑作品表面嶙峋,像是战场上被烧焦的尸体;但更多人从中看到了惶惶的灵魂,无论尺寸巨大还是微小,都感觉与人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一战后于是诞生了存在主义哲学、喧嚣的达达主义流派、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以及始终孤立之外的贾科梅蒂。他在巴黎那个200多平方米的简陋工作室,像苦行僧一般待了几十年。即便晚年获得了声名,他仿佛仍然像自己创作的雕塑般,不停地行走,旁人无法靠近。
作为20世纪现代艺术的代言人之一,贾科梅蒂深刻影响了战后现代艺术的发展,启发过众多东西方艺术家,也影响了许多中国艺术家的艺术实践和对现代主义的认知。同时,他亦是全球艺术市场身价最高的艺术家之一,是近十年多次世界拍卖最高纪录的创造者。
2016年是贾科梅蒂逝世50周年,一系列纪念展览活动将在全球陆续展开。即将于3月22日在上海余德耀美术馆开幕的回顾展是这轮纪念热潮中的重要一站,将通过250件作品较为全面地向观众展示现代主义的伟大精神。
雕塑出来的距离
“把眼睛闭上,摸到的具有立体感的东西都是雕塑。它其实是基于触觉的艺术形式。”雕塑家隋建国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专访时说,“即便最后你是用眼睛看,那也是建立在触觉经验的基础之上。比如说看到围巾知道是羊毛做的、石头是冰凉有分量的。”
“人认识世界正是(通过)感受各种物质的触感,也感受英文所说的mass(物质、分量)。所以假设人没有躯体,只有灵魂,那么他是认识不了这个世界的——因为触摸不到自身所处的这个感官世界。”他说。
雕塑家与画家最大的不同,正是在于对各种物质材料的极度敏感。贾科梅蒂曾经花很多精力研究人的头像,他想不通为什么表面细节都做得活灵活现、大小比例也与真人完全一致,但只要离近看,还是感觉那是一块石头。
为什么呢?他后来在访谈中解释了自己的发现,原来雕像并不会像人类肉身那样充满复杂的有机物质,只有石头的内部对现代主义时期的艺术家来说意味着“虚空”、心烦意乱。“贾科梅蒂关心空间。他认为材料、形体、质感、分量都不是雕塑的本质,而应该是空间的感觉。”隋建国说出自己的理解,“当他看街上的某个人时,同时看到的其实是包含着那个人的空间,(人)无法从背景空间中孤立出来。”
他在窗口、在咖啡厅里看着路边行人,发现他们在远处是小小的黑影,眉目不清、单调地移动着;可等稍微走近些,小人忽然变大了,细节变得清晰;等完全走近时,完整的人形却已经不复存在。这种奠定了西方艺术史的透视原理,被贾科梅蒂像根稻草一般拼命抓住。
于是,回到工作室的雕塑家举起刮刀,一点点削掉不属于这个生命体的一切冗余——越减越多,人像越来越小,脸部所有的特质都被完好保留,但却像刀子般锐利,而身体也变长、变瘦。仿佛是路灯在地面射出来的人影,真实极了,却无法凑近仔细端详。也正因此,贾科梅蒂解决了那个怎么做都觉得只是石像的问题。
“因为它们太瘦了,所以即便靠近看,也会觉得是离得很远的人影。你我的距离决定两人关系,而人像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则充分说明了雕塑家伟大的创造力。”隋建国在去年年底凑巧在法国尼斯的玛格基金会美术馆做了场三人展,他与其他两位雕塑家同行一起,看到自己的新作被置放在美术馆门前的“贾科梅蒂广场”,与大师的一座瘦高人形雕塑相互映衬。
既然平面绘画的透视原理是近大远小,那么把雕塑直接按照“远小”的样子去塑造,这样自然就成为永远无法走近的“远处行者”。与此同时,正因为这种远观的距离无法在物理上消除,所以即便小尺寸的作品出现在美术馆的白盒子展厅里,也能自然地散发出强大气场。
“我对这个在空间行走的小人感到惊奇。正当我把她看得越来越小时,我的视野明显增大了。我头上和四周的空间几乎变成无限的东西。”贾科梅蒂曾在一次采访中说。
披上真空
在一部名为《什么是头像?》的法国纪录片中,老年的贾科梅蒂在摄影机前留下了珍贵的画面。那张瘦长的老脸曾经出现在100瑞郎的纸币上,布满皱褶,头发蓬乱,好像承担了全世界的孤独和苦难。
他在那间着名的工作室里,被周围大大小小的形体包围,借用一件人形来解释创作。“我对眼睛和鼻子的连接处非常着迷,一旦从这里开始,所有眼眶的轮廓、头部的线条都会自然生长出来。”
随即他拿起画笔为友人画像,从鼻子与眼睛连接的那几道线开始,然后有了完整的头与身体——这是雕塑家的绘画,成品里只能看到模糊的面孔,却仿佛是黑影之中的魂灵。
有趣的是,贾科梅蒂的画中人几乎与雕塑人像是一致的。在二维平面之中,他喜欢用一些纵横交错的线条网格,以及遍布画板的灰色调,仿佛在努力保持住,不让模特乱动;而在三维世界里,他的人像身上布满了线条、形状,隋建国所说的“mass”即分量感却似乎消失不见。
他曾经解释,自己无法以立体的方式观看真实的人,如果正面对着的就是平面,那么稍微转过去一点就会成为侧面的轮廓。这与他后期作品非常类似,如1955年为哥哥迪亚哥创作的头像,观看者要么从正面看到宽阔肩膀上面细细的头,只要稍微转一点位置,就只能看到高耸鼻梁、嘴巴、下巴所组成的轮廓,仿佛它只有正面和转身90度两种形态。对于雕塑家来说,这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贾科梅蒂1901年出生于瑞士山谷里的艺术家庭,在日内瓦学习后,搬去了当时的世界文艺之都巴黎。在那里,他一边临摹博物馆里的中世纪肖像画和埃及雕塑,一边结识艺术界最先锋的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流派人物,创作了不少以立体几何混搭的作品。1935年后战争的阴影开始扩大,贾科梅蒂逐渐发现自己与“达利们”渐行渐远,他更需要创作人像来抒发感情、注重自我感知。
在这段时期,超现实主义领军者布列东与他有过一段争论,前者嘲笑他重回现实主义题材是历史的倒退:“一个苹果、一个头像,谁不知道这是什么?”而贾科梅蒂却正色答道:“我不知道。”
他在西方先锋文艺思潮和战争气氛的两股洪流中,越发意识到重回现实、重回人类本身的重要,甚至连艺术家还没有真正地搞明白现实。
战争期间,他躲回中立国瑞士,等战后返回巴黎时,整个西方文明社会的阴霾悄无声息地侵入每个人的内心。他在小工作室里每日中午起床、从下午开始工作到凌晨,到处都是黏土和石膏,因为需要等石膏模子干了之后在表面刮擦进行微调,所以一切东西都始终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连他自己的肩头仿佛时刻都能掸起扬土。这时的他在荒芜与绝望之中,没有转向唾手可得的名利功勋,依旧在小房子里奋力挖掘人性与真实。可能这才真正注定了贾科梅蒂的伟大。
有一张关于他的着名照片,在大雨的街头,雕塑家匆匆赶路,因为没有雨具,他将外套撑过头顶。于是,这位已经被奉为大师的艺术家,坡着脚、像个无头长腿怪物一般向人们走来,却永远不会走近。
“他觉得在事物之间、人和人之间都无法沟通,真空渗透于万事万物,任何一种生物都在创造着它自身的真空。”萨特这样写过他的老友,“……他力图表现的是自己的内在情感,是那种包围着他的、使他对暴风骤雨毫无防范的广阔无垠的空间。贾科梅蒂是一个雕塑家,他就像蜗牛套上了硬壳一样披上了他的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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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科梅蒂中国回顾展
贾科梅蒂中国回顾展由曾担任法国蓬皮杜现代艺术中心副馆长、现任贾科梅蒂基金会总监的着名策展人凯瑟琳·格雷妮尔担纲总策展。
“今年贾科梅蒂基金会将在摩洛哥、莫斯科、巴黎举办相关的纪念活动,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上海的这场,这也将是有史以来全球规模最大的贾科梅蒂回顾展。”策展人凯瑟琳·格雷妮尔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邮件专访时说。
展览包括雕塑、绘画、肖像素描、手稿,以及相关摄影等档案资料。他在23平方米的巴黎工作室创作的极微小作品,以及晚期为纽约曼哈顿创作的巨型纪念碑式的青铜雕塑,其中传递的存在主义精神和现代人文气质将成为展览最震撼人心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