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9年,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Artemisia Gentileschi)在给一位赞助人的信中写道:“我的作品会说明一切。”这位赞助人认可她在当时艺术界的罕见地位:她不但是一名画家,而且是一名女画家。她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要让人们严肃地对待她的工作是非常困难的,但仍对自己的天赋和作品充满信心。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作品以其强大的女性角色、饱含的生命力、甚至是令人震惊的对暴力的描绘而闻名。她有天赋,而且能在经受磨难后重振旗鼓,有着雄心壮志和坚定不移的意志力。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在成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意大利艺术家之前,不得不克服个人遭受的创伤和公开侮辱。她十七岁时被绘画老师强奸,经历了长达七个月的耻辱审讯,饱受精神和肉体折磨,以“证明”自己所言一切属实。最终,她在那个女性画家极其罕见的年代取得了国际认可的成功。
位于伦敦的英国国家美术馆最近收购了她创作于1615至1617年间的一幅油画《亚历山大圣加大肋纳的自画像》(Self-Portrait as Saint Catherine of Alexandria)。这幅画正在接受修复,将在2019年初展出,是该美术馆的重大收购之一。此次收购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让馆藏画家的性别比例更为平衡。令人震惊的是,目前英国国家美术馆的2300幅馆藏作品中,只有20幅作品是由女性完成的。
在宣布以360万英镑(460万美元)收购这幅作品时,英国国家美术馆主席、大英帝国司令勋章(CBE)获得者汉娜·罗斯柴尔德(Hannah Rothschild)表示:“长久以来,美术馆一直希望收藏更多重要的女性艺术家的画作。收购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这幅伟大作品实现了我们的心愿。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是时代的先驱,有高超的以画叙事的能力,是当时最前沿、最富表达力的画家之一,也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能突破重重限制的女性之一。她克服了极大的个人困难,在绘画艺术领域取得了成功。”
我们还未能匆匆一瞥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自画像,她的故事就已经搬上舞台。今年爱丁堡艺术节的一部话剧讲述了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故事,为她发声,而且很快就会在伦敦公演。
布里奇(Breach)剧团基于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强奸案的部分庭审记录创作了这部话剧。
实验性剧团布里奇的领导团队有着按照文献记载逐字纪实演出和记录型演出的丰富经验,听闻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强奸案的部分庭审记录还留存在世,即时被吸引。
剧团的联合创始人兼导演巴雷特(Billy Barrett)解释说:“我们把这看作是话剧创作的邀请函,但只有部分庭审记录保存了下来,因此这部话剧部分纪实,部分是场景再现。我们要去填补记载的空白,这总是让人兴奋。”
《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一生已足以令人惊叹不已。她的父亲奥拉齐奥·真蒂莱斯基(Orazio Gentileschi)也是一位知名画家,作品受到了一同喝酒的好友卡拉瓦乔(Caravaggio)的影响,善用人体模特达到了现实主义和明暗对比动态艺术的更高造诣。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母亲普单缇娅(Prudentia)在她12岁时死于难产。她很小就已展现出艺术天赋,父亲奥拉齐奥·真蒂莱斯基也倾囊相授,父女二人甚至会合作完成作品。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很早就展现出艺术天赋——这幅作品的是她的《琵琶演奏者自画像》,创作于1615年至1618年左右。
随后在1611年,奥拉齐奥·真蒂莱斯基的画家朋友塔西(Agostino Tassi)强奸了她。庭审记录中描述了她如何试图推开塔西,甚至试图用刀捅他。
然而事情发生后,两人开始了一年的交往。塔西一直承诺会与她结婚,但最后拒绝娶她,事情才因此闹上法庭。当时,强奸不是可认定的罪行,此案当时起诉的要点是,塔西“夺走她的清白”后,令她的家族蒙羞,让她本人无法结婚。把塔西告上法庭的是父亲奥拉齐奥·真蒂莱斯基,如果当时他的好友塔西娶了女儿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为她戴上婚戒,他本会非常高兴。
但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唯一戴上的“戒指”就是法庭上的手指夹。这种刑具/测谎工具由金属和绳子制成,把她的手指夹得紧紧的,以测试她的证词。随着绳结越拉越紧,她对塔西说道:“这就是你给我的婚戒,这就是你的承诺”,然后不断地重复着“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为自己辩护。法庭相信了她的证词,塔西被判有罪。但塔西作为深得教皇喜爱的画家,实际并未真正服刑。
实验性剧团布里奇根据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在法庭上表示自己所言属实的一再声明,将新的话剧命名为《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里奇剧团创作的这出话剧的名称确实源自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在法庭上宣称自己所言属实的一再声明。《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算是法庭剧,由三名演员根据庭审记录的翻译进行演绎和发挥。
《朱迪斯与赫罗弗尼斯》(Judith and Holofernes),创作于1621年左右,现藏于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许多作品都被解读为复仇之作。
巴雷特解释说:“这个标题本身就挑起了观众的情绪。首先这是一种声援,说这件事是真实的,我们相信她,我们相信任何一个这么说的人。但这句话也在表达:这(个话剧)之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艺术发挥?”
但这不仅仅是一场直观的历史型话剧演出而已;这么做的目的是让作为改编蓝本的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故事和作品放在当今世界的背景下也毫不违和。举个例子,话剧对白融合了古代用语和现代方言,直击人心。上一分钟还在用“如是”、“故而”,下一分钟就有角色说“老兄你这是让自己出洋相。”
巴雷特解释说,实际上,这种风格有历史先例。他们模仿的正是像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这样的巴洛克艺术家在作品中采用的风格手法。
“我们借鉴了文艺复兴和巴洛克艺术家的方法,他们画的是圣经故事,但服饰则是他们所处时代的样式。这些艺术家真的把人物都做了现代化处理,我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这里的时空交错是有意而为之的,把古代事件放置在现代场景中。”
'诗意的正义'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经历在短时间内受到大量关注,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在世时非常成功,名利双收(她的赞助人包括英格兰的查理一世和西班牙的腓力四世),是佛罗伦萨久负盛名的绘画艺术学院(Accademia del Disegno)录取的第一位女性艺术家。但尽管如此,她的作品几个世纪以来都被低估。不过到了20世纪70年代,女权主义团体尝试去寻找遗失的、被低估的女性艺术家,人们才再度燃起了对她的兴趣。
到了2018年,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再度成焦点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一年,社会各界发起了反性侵运动#MeToo(我也是),艺术界也在发问,各大美术机构到底在听取谁的说辞。难怪英国国家美术馆认为是时候购入一幅真蒂莱斯基的作品了。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作品描绘了许多针对男性的暴力行为,1620年完成的《雅亿与西西拉》(Jael and Sisera)就是一个例子。
对布里奇剧团而言,话剧演出恰逢反性侵运动#MeToo兴起纯属意外,确实是一场奇遇,但并非受其启发。巴雷特说:“希望当下热议的话题能让我们清楚地认识到400年前的故事和当今世界的联系。虽然我们讲述的是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即使放在今天也依然有深刻的意义。”
他们再一次在这一点上效仿了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在自己的作品中将不同时期的事件用主题串联起来:她重新阐释了圣经故事,实际描绘的是17世纪的意大利,甚至是她自己的经历。人们通常将她的作品比对她的经历进行解读,而她自己也充分利用了自己的经历,化丑闻为财富。她常把自己的形象画在作品中,作为自我推广的手段。
她可能曾受到美第奇家族等富有的赞助人的委托,绘制当时艺术界最常见的标准场景。然而她的作品中通常有异常多的强硬的女性主角,而且这种女性对男性的激烈的暴力行为跃然纸上、形象鲜明,让人难以忽略。
她的作品《朱迪斯与赫罗弗尼斯》描绘两名意志坚定的女性正以怪异的方式割下赫罗弗尼斯的头颅。这幅画常被解读为复仇之作,甚至有人说,画中的赫罗弗尼斯很像塔西。
尽管如此,解读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作品时过于强调她经历的创伤,确实存在弊端。这样做可能低估作品的真正价值,还可能进一步固化“女性艺术天生就更具自传性”的观点。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终其一生都在抗争因为身为女性艺术家就不被严肃对待的情况。如今同样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只把她看作一个强奸案的受害者,不能把她的画作简单地归类为愤怒女性的复仇幻想。
巴雷特说:“出于话剧表现方面的考虑,我们做了一个自传性解读,但我们并不认为这是解读她的作品的唯一方式。”他对这个棘手的问题感到兴奋,还表示:“但从我的角度看来,那场审判确实对她的一生造成了决定性影响。她把这种经历变成了自己的优势所在:'是的,我就是有这般名声在外,而且我还要把它表现在作品中。'我认为这是一种诗意的正义,说明她在消化处理这些创伤。”
看看英国国家美术馆购入的那幅自画像,确实如此。在历史的叙述中,基督教殉道女圣加大肋纳受到用有铁钉的轮子施行的酷刑。但在这幅画中,以殉道者圣加大肋纳的形象出现的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自画像,手中握着的一片残损的轮子。
你一旦了解这幅画的作者经受过的夹指酷刑,看到这幅画时就不可能不产生联想。但这幅画中的人物掌握了主动权:圣加大肋纳,即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本人神情镇静地握着残损的轮子,仿佛象征着她能掌握所受的酷刑,并且克服它:毕竟残损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那个轮子。
此外,人物脸上的表情也非常平静克制,有一丝责备、一丝知情,甚至还有挑衅,仿佛在质问你敢不敢严肃认真地对待她。这就是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作品发声的方法:作为艺术品,此画的水平不言而喻;但也反映了作者本人作为女性,所承受和克服的重重困难。也正是这幅作品深刻而丰富的内涵,让其时至今日依然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