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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我生命中一无所有, 我只是一个画家

来源:理想国 2019-01-17


《草原漫步》

“我生命中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画家。对于我的作品,我认为无须付予任何的解释。当观赏我的作品时,应清楚了解我所要表达的……只是一种简单的概念。”——常玉


《原野之馬》

常玉1901年生于四川顺庆(今南充),家里做纺织生意,后来还在上海开了中国第一家牙刷厂。

他是一个标准的“富二代”,家境非常优渥,从小不愁吃穿,上面有哥哥持家,家里对他的期待就是“多念书”。


1930年左右的常玉,摄于巴黎寓所

他从小习书画,中国传统花鸟画得很好。他的书法老师赵熙是著名书法家,清末民初四川的“五老七贤”之一。中国传统书法和水墨山水对常玉影响至深,贯穿到他后来的创作中。

用吴冠中的话说,“故国的宣纸哺育过少年常玉,这是终生不会消去的母亲的奶的馨香。”


《彩墨牡丹》

他20岁时就去了巴黎,从此成了一个居无定处的浪荡子,除了家人去世时曾短暂回国,一生旅居国外。

在巴黎学画时,别人都用铅笔、炭笔画素描,常玉却用毛笔画素描,速度极快,一口气画完。

他画过一些版画小品,底色非黑即红,线描的部分反白——像极了中国传统碑刻或者篆刻的拓印。

画油画,他先用画刷平涂之后,趁颜料还没有干,用刮笔刮出线条轮廓,这种手法接近金石篆刻的趣味。


《盆菊》

“我觉得,他是使用油画的颜料,用书法的方式在画,流畅灵动,”耿桂英说,“西方人不可能有这个线条,只有中国文人,才会有这种线条。”


《裸女》


《入浴》


《裸女与高跟鞋》


《粉莲盆景》


《变形的仕女》

常玉画油画,非常会“留白”。白色在他的画里,几乎是无所不能,可以是物体,可以是空间,甚至也可以是轮廓线条本身,“配合简约至极的构图看来灵气生动,传达了丰富的中国意象。”


《粉底花篮》

在他早年的作品上,经常只署名一个“玉”字,然后在玉字上方加盖“天官赐福”的肖形印,那是他在国内时从小摊上买来的小玩意儿,以此来象形他的姓“常”字。

他画女人体、画动物,画完之后,又在作品的背景上仔细、匀称地描上许多中国古代福、禄、寿的符号。

画静物花卉时,他会在花盆上以细致小楷,题写一些古诗词,比如宋代理学家程颙的名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猫与雀》

在构图和用色上,常玉都有意追求极简,每幅画作尽量不超过三种颜色,黑色、白色和粉红色。

可以说,常玉继承了元代以来的文人画传统,努力在西方的绘画中,实现中国人“平淡”和“天真”的美学理想。


《婚礼花饰》

但是,这样一种美学并不容易被欣赏,“大多数的观者第一次欣赏他的作品时,会觉得毫无艺术感,只有在重复观察之后,才能体会蕴含在意境中的真诚与严谨。”


《小鹿》

常玉自己说:“欧洲绘画好比一席丰盛的菜肴,当中包含了很多烧烤、煎炸的食品以及各式肉类。我的作品则像是蔬菜、水果和沙拉,能帮助人们转换及改变对于欣赏绘画艺术的品味。”


《椅子上的北京狗》

第一批在台湾推广常玉的人还记得,当年让人们接受常玉,经历了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

陈炎峰回忆1982年的那次《常玉三十年代水彩素描特展》,有个画家看了常玉的毛笔素描,很不以为然,“几秒钟就可以完成的东西,谁不会?”

1990年代初,耿桂英去巴黎把常玉的画带回来的时候,受到了同行画廊的批判。“他们说,这么简单,我儿子也会画。”

“但是,简单还是复杂,不是艺术的标准。在二十世纪中国现代主义绘画上,常玉是第一前卫的。”


《裸女》

1929年,常玉的水墨裸女受到法国著名艺术经纪人侯谢的赏识——侯谢正是慧眼发掘毕加索的第一人。

自此,他的画作屡次在巴黎最高级的沙龙和画展亮相。


约1930年,常玉与好友约翰·法兰寇在巴黎

1930年,常玉受邀为法文版《陶潜诗集》创作了三张铜版插画,为这个诗集写序的是法国大文豪瓦雷里(Paul Valery)。


常玉为《陶潜诗集》作的铜版插画

1931年,常玉登录《法国艺术家名人录》。

1934年,又名列法国人编撰的《当代艺术家生平大字典1910—1930》。

这是中国人的名字第一次登在国际性的当代艺术家生平字典中。


常玉生前最后一次画展的现场

常玉曾经好几次差点走红,可是却一次次没有把握机会,与名利擦肩而过。

或许,这也与他自己清高的性格有关。

与他交好的画家庞薰琹曾经回忆道:“人家请他画像,他约法三章:一先付钱,二画的时候不要看,三画完了拿走,不提这样那样的意见。同意这三个条件就画,不能实行这三个条件就告吹。”


穿长衫的常玉,1925年于巴黎

常玉似乎不甘心“卖画为生”。他秉承中国传统士大夫的价值观,拒绝把绘画作为谋生的手段,而只是他心血来潮的业余爱好。

庞薰琹曾经“亲眼多次看见他被人包围,要买他画的线描人物,他把画送给了人,而拒绝了人们送给他的钱。”

他能够这么“潇洒”的前提,当然是“富二代”的雄厚经济基础。他1921年到巴黎,名义是“勤工俭学”,但实际上家里源源不断地有汇款,手头比徐悲鸿等其他留学生宽裕得多。

根据他早年好友王季冈的回忆,那个时候的常玉,“其人美丰仪,且衣着考究,拉小提琴,打网球,更擅撞球。除此之外,烟酒无缘,不跳舞,也不赌,一生爱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


常玉(左)携女友(中)摄于巴黎枫丹白露

其他人都考进巴黎正规的美术学院进修,常玉的态度则远为优游不羁,他去了巴黎非传统的大茅屋工作室写生.

这是一个自由画室,集中了一批世界各地到巴黎来的盲流艺术家。别人画模特儿,常玉则别出心裁,画那些在画模特儿的人。

空闲时间,他就去泡咖啡馆,随身带着纸笔,观察咖啡馆里约会的男女,一有灵感马上挥笔写生。

“最有趣的是,他把周围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年轻的或者是中年的,都画成女人裸体,没有人提抗议,相反受到极大的欢迎。”


《裸女》

常玉的女人缘极好。徐志摩参观常玉的画室时,笑话他的沙发太过破旧,常玉却不以为然:

“别看低我这张弹簧早经追悼了的沙发,这上面落坐过至少一二百个当得起美字的女人!”


《小裸女》

直到花甲之年,他仍然女友不断,且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

1956年,张大千到巴黎举办个展,常玉还特别介绍自己的年轻金发女友给他当模特儿。张大千为常玉女友画了幅像,后来被台北历史博物馆收藏。


张大千画的常玉女友

常玉向徐志摩承认,自己学画画的动机,“也就是这点对人体秘密的好奇”。

“对人体美的欣赏在我已经成了一种生理的要求”,“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


《无题》

在1920年代巴黎波西米亚艺术气氛的滋养下,常玉的画越来越奔放,在他笔下,裸女的比例变得越来越大胆、夸张,以至于徐志摩惊呼他画的是“宇宙大腿”。


《憩》

1927年,他和一位法国男爵的女儿陷入热恋,1929年结婚,1931年离婚。

这段婚姻仅仅维持了两年,细节比较模糊,我们只能从徐志摩的信件里推断,离婚原因大概是常玉对女人过于“博爱”的态度。

也是在1931年,常玉家里的纺织工厂因为受到列强倾销的冲击而倒闭,他一下子断了经济来源。

1932年,他因为理念不合,又和侯谢闹翻,两人中断了合作。


常玉夫人哈蒙尼耶小姐,1928年


常玉笔下的哈蒙尼耶小姐

二战后旅法华人艺术圈曾经流传这样一个段子:常玉早年在巴黎差点成名,当时有位画商打算捧一位东方画家,在藤田嗣治和常玉两人之间选择了常玉。

结果画商付了钱,时间到了之后找常玉要画。常玉却交不出画,钱也早就被他花光了。画商一气之下,转而去捧藤田嗣治,结果藤田大红特红。

这个故事当然只是传说。藤田嗣治比常玉大14岁,1913年就已经到了巴黎,常玉成名之前,他早就红了,两人之间不存在这种竞争关系。然而,了解常玉的人都觉得,这个段子对常玉性格的描绘可说是惟妙惟肖,相当真实。

常玉厌恶画廊对他的限制和压力,这使得那些曾经想与他合作的画商失望,陆续弃他而去。


第一位收藏常玉作品的藏家侯谢

在彻底陷入贫困之前,常玉还曾经风光过一次。1938年,他回国继承遗产,分得的钱有两百万银元之巨。

然而,这笔钱仅仅维持了两年。没有人知道这笔钱怎么花得这么快,都花到了哪儿。之后,常玉重新回归到一贫如洗的状态。

二战之后,他试图在纽约办画展,但是一幅画也没有卖出去。为了谋生,他尝试过各种办法,做陶艺,在巴黎一家仿古家具厂给中国家具上漆,还去做水泥工。

因为太穷,他一度想放弃绘画,异想天开去推广什么“乒乓网球”,结果当然也是一无所获。


1950年左右的常玉

晚年常玉,连画画用的材料都买不起,有的时候甚至用油漆替代颜料。因此,画材劣质成为了他晚期画作的一个特点。

吴冠中形容常玉晚期的作品,线条是“乌黑的铁一般的线”,“不再是迷梦,是一鞭一条痕的沉痛”。


《俯卧裸女》


《盘踞裸女》


《人约黄昏后》

耿桂英说:“传统的中国文人始终不时兴画自己,常玉自然也从不画自己。可是常玉却经常画盆景,他屡屡以盆景来譬喻自己在法国的处境。”


《盆菊》

可是,巴黎的盆景真多啊,来自世界各地的奇花异卉,都想在巴黎争奇斗艳……


《紫罗兰》


《含华吐瑞》

常玉晚期画的盆景,枝叶极茂密,极伸展,花盆却小得不成比例。

“他物质越是缺乏的时候,画出来的风景反而越饱满,枝叶茂密,繁花艳丽。民间的图腾都画上去了,食物都画上去了,佛手瓜,葡萄,枇杷,还有喜鹊。他不再局限只用黑、白、粉红三种颜色,用的每个颜色都很亮,很满,很漂亮。”

“这个时候,他一定穷困潦倒,两手空空。”


《绿底梅花》

常玉让耿桂英想起的,是那种“离开了自己的原生土地,却依旧以自己的方式,紧紧拥抱着故乡土地的中国人”。

“应该说,常玉是属于巴黎的,他是不能被拘束、被限制的,他是奔放的,所以他一定选择在巴黎留下来。也因为这样,所以他的宿命注定是孤独,终身怀着一个乡愁。”


《一对斑马》

晚年的常玉,作画的主题从裸女转向动物。他笔下的动物,常常是小小一只,寂寞,疏离,被置于一片苍茫的景色之中,充满一种“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意境。

1966年夏天,他在创作绝笔之作时,曾给法国友人打了个电话:

“我开始画了一张画……”

“是什么样的画?”

“您将会看到的……”

“我就来。”

“还不到时候。”

“那要等到几时?”

“再过几天以后……我先画,然后简化它,再简化它……”


常玉绝笔之作《孤独》

几天之后,他又一次打电话给友人,“完成了。”

那是一只极小的象,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奔驰。常玉用手指点着小象,微笑着说,“这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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