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我下载了一个叫“马卡龙”的图片App,这个App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提供一些“艺术”滤镜。
在一个简单的选择之后,我就可以把照片修成一幅颇具梵高或者莫奈风格的“画作”,有的照片经过这样的处理会显得非常惊艳。这让我也恍惚有一种在进行艺术“创作”的感觉。倘使一个两三百年前的画家真的穿越时空到今天看一看,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我这种指尖一点的所谓“创作”大吃一惊。
也许吧。在来时的路上,他已经见过无数可能颠覆他既有观念的艺术事物,足以使他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看待更多他未知的“奇迹”。他看到了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毕加索《格尔尼卡》
那黑灰白交织穿插的乌突突的色块,那诡异的线条勾勒出似乎能分辨却又分不太清、也看不出相互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的一个个扭曲的“形象”,以及躲在后面摸不透的、作者通过这些想要表达的具体内容。这幅画乍一看如此莫名其妙,好像是抛弃了他所熟知的绘画艺术的一切技巧和原则。
杜尚《泉》
他看到了杜尚的《泉》。这个从商店里买来的陶瓷小便斗,上下倒置被签了个名,就堂而皇之地在艺术展览上出现,而且被视作现代艺术的一个标志性“作品”。
它放弃了艺术家对艺术品亲自的创作过程,也放弃了对美的赞颂和表达——这个便斗即使不说丑,可也称不上美。它就仿佛打在“传统艺术”脸上的一记耳光,又像是一个轻蔑的嘲笑,一根挑衅的中指。它的诞生过程像是一个龌龊的恶作剧,可它在艺术界掀起的风浪于百年后的今时今刻也远未停息。
谢德庆《笼子》
他看到了谢德庆的《五个一年》。自我囚禁在笼子里而不与外界作任何交流的一年,每隔一小时就必须回到固定地点打卡的一年,居于户外而不准进入任何建筑室内的一年,与另一位女艺术家用绳子连在一起却互不触碰的一年,不看不读不听不谈任何艺术作品的一年——这些对艺术家肉身的极端“实验”构成了这件“行为艺术”作品的全部实然,能够保存下来供后人“观赏”的几乎只有对过程的图像记录和文字说明。可这个作品又是真实的,虽然飘渺无形,却残酷而震撼。
安迪·沃霍尔《玛丽莲·梦露》
接下来他看到了安迪·沃霍尔的《金色的玛丽莲·梦露》,可以被不断印刷,被换个颜色,被继续展览。他还看到了草间弥生的那些生满波点的南瓜,那些无限重复自己的镜子房间。他看到了玛丽莲和乌雷的《情人-长城》,22年后二人还在美术馆里四目相对,感叹去过,泪眼婆娑。他还看到了弗洛伦泰因·霍夫曼的冲气大黄鸭,旅行在世界各地,被各种人装进相机里。
没有了艺术的“技巧”,甚至连艺术的“实体”都可以烟消云散。这还是“艺术”吗?
相比之下,指尖一点就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App,对于这位画家而言,说不定已经亲切太多了。
作为一个自诩对古典音乐、特别是西方歌剧艺术的入门级爱好者,我对歌剧院和音乐厅这样的艺术殿堂总是心有敬畏的。也总以为演出的现场必定是“群贤毕至”、“正襟危坐”,毕竟高雅的场合肯定要搭配高雅的气氛啊。
去年,我终于有幸第一次去现场观看了一出歌剧。我没有领结礼服、皮鞋西裤,但我也尽己所能地做到了“正装出席”。那天,演的是歌剧史上最受欢迎的《卡门》,观众们的反应很热烈,全剧结束演员谢幕时,大家纷纷起立鼓掌,“bravo”声此起彼伏。剧中的几个主要唱段的尾音一落,观众们也立即对演员的精彩表现报以掌声与喝彩。总之,大致符合我脑海中的古典音乐观赏氛围。
满堂皆是彬彬有礼的观众,乐章中有恰到好处的热情。但也许,在古典音乐渐渐式微的今天,无数乐迷都很怀念星光璀璨、佳作云集的十八、十九世纪,认为那时才是真正的音乐黄金时代。
我也曾幻想,若能搭乘时光机去到一两百年前,看看那时的辉煌:早逝的天才莫扎特正在为《魔笛》中的夜后谱出那段高音惊世骇俗的《复仇的火焰》;尚未封笔的罗西尼就好像《塞维利亚理发师》费加罗一般,嘻嘻哈哈地嚷嚷着《快给大忙人让路》;还没发疯的多尼采蒂,让热恋到发疯的《拉美摩尔的露琪亚》,在新婚弑夫后吟唱着《香烛已燃起》。
更不用说后来居上的威尔第,为《茶花女》中的薇奥列塔赋予了激荡绚丽的《永远自由》;而另一位流星般的神童比才借奔放不羁的《卡门》之口唱着《爱情像一只顽皮鸟》;多情的普契尼让《托斯卡》呼喊出《为艺术,为爱情》的悲鸣;德沃夏克笔下的《水仙女》在静夜咏叹着《月亮高挂在深空》……
不过,要是真的回到了过去,没准我也会很惊讶地发现,原来那时的歌剧院并不单纯,它承载的社交功能并不比音乐欣赏的功能少。所谓的“观剧”在不少时候是给前来的达官贵人或中产阶级提供一个见面闲聊的机会。
在池座或包厢里,大家聊节日、聊恋爱,只有重要演员或者重要唱段才会吸引多数人的注意力——有作曲家甚至会在歌剧的重要段落开始前的曲谱中给出一个明显的提示音,就是为了给这样的观众一个明确的提示,“先别聊天吧,好戏要开始了!”
这种谱曲习惯甚至不为歌剧作曲所独有。早先,古典音乐的受众多仅限于宫廷中的王宫贵族,有些附庸风雅之辈会在音乐会上听睡着。于是,有的音乐家发现这个现象后,就会在自己的交响曲里一大段轻弱音铺垫的沉静乐段后猛不丁地安排一阵猛烈急速的段落——为的就是把睡着的听众吓醒。看来,真正领悟且只倾心音乐的人,即使在那个时代好像也不太多。
再看看那个时候的音乐家,不是服侍宫廷就是得靠赞助人的扶持,创作除了考虑个人志趣也要受到大量掣肘。歌剧的作曲家会为应付审查而不得不作些改动,也会不得不因为剧院方的要求而极其快速地完成一个剧全部的谱曲,更不可避免要考虑市场的反应——经典歌剧多是爱情题材或复仇故事,因为这些才最卖座。无比纯洁的“为艺术而艺术”,可能永远只会是人类的一个梦。
其实,艺术是什么?艺术创作的过程是怎样的?什么构成了一个社会的艺术氛围?这几个问题都很难回答。
我比较确定的是,从几百年前的艺术家和现如今的前卫艺术家当中各挑一个来作答,给出的答案可能会有挺大的不同。所以,两三百年前的画家,也许无法想象他身后的漫长未来中,“艺术”会变成今天的这幅模样。
可能,我也无法想象两百年前真实的歌剧院里面是个什么氛围。这样的“想象”就如同给艺术“祛魅”,而最伟大的想象莫过于观念的颠覆。《泉》的展出已过去100多年,据说,当代艺术直到今天也没有走出杜尚的艺术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