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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灿灿:做了策展人就与“伟大”渐行渐远了

来源:99艺术网 作者:刘军 2024-01-15

崔灿灿无疑是当下艺术圈里最活跃的策展人之一,但我觉得之一甚至可以去掉。作为一个一年策划20+以上不同类型的个展、群展、实验项目的策展实践者,他希望自己策划的展览不仅仅只是做给公众和艺术家看,更可以给行业和之后的策展人留下一种表达的范式和方法。

崔灿灿是一个想到了就会马上去做的行动派,出于工作的需要,他也是一个漫游者。就在这篇文章发布的时候,他又开启了一趟飞行时间超过九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他说自己每次出去看展览,总能获得各种营养,学到各种技术。最重要的是这些经验能再一次点燃自己的雄心,并为自己的不足、缺陷和妥协,感到羞愧。

“没有什么策展大师能给你留下胜利经验,我更多的时候是从自己的工作经验里出发。”崔灿灿这样回答了我关于策展该如何找到一个标杆的提问。在他眼中,策展这件事不可能伟大,但写作可以,电影可以,艺术这件事可以,他说策展人只是个技术工种,艺术行业里唯一闪耀的是艺术家。

我们聊到伍迪·艾伦,这个一辈子拍戏的导演总是沉迷在电影工作中乐此不疲。“他说自己拍了60多部片子也没有伟大,但这件事本身仍然让他快乐”,崔灿灿说,“从这个角度讲,如果这个行业很难伟大,那底线就是让自己快乐。”

99艺术:2023年你策划了多少个展览,怎么总结过去一年展览中的得失?

崔灿灿: 大概策划了20个展览。我每年做展览的数量没什么变化,已经差不多十年的时间保持着一个相似的节奏。我一直希望有自己工作的流速,虽然每年我总是幻想着要是一年能做100个,或是10年只做一个就好了。至于这一年的得和失,可能更多是关于生活的。

赵赵个展 “答案在风中” 展览现场。2023年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99艺术:你很多的策展工作是在同时进行,需要处理大量重叠且不同的展览信息,如何让自己能从一个语境抽身到另外一个语境中?

崔灿灿: 我总想一年做几个展览叫做合适呢?好像大家有个潜台词,越少越好。但我发现,做的少的挺多的,做的好的却挺少的。策展就像画画一样,不是你一张画,画一年就好,也没有任何人规定一年画多少张画叫“好”。我们的工作不是为了迎合“合适”和“恰当”,一个展览时间的频度和质量真的成正比吗?王家卫一个电影要拍5、6年,伍迪艾伦几乎一年一个,已经拍了几十部,他们都是电影工业里的“不合适”。时间和展览有关,又和展览没有关系。对我来说,我有两个维度:一个是展览的工作面对公众,作为展览的意义;第二个很重要的意义是对自己的意义,我想做就会马上去做,那怕一天快闪式的做三个展览。虽然,我一开始想象展览的时候会觉得,我做那么多展览会不会没有新鲜感,会不会疲倦?后来发现真正做的时候,完全没有。

“小城之春”展览海报 与三联人文城市共同发起  2023年

新鲜感是一个可遭遇的东西。比如你见到一个人对他有没有新鲜感不是预设出来的,当一个你感兴趣的艺术家在你面前时,你本能对他的世界有一种新鲜感,他为什么这样做?是如何思考的?又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思考?策展的好处是,你不会面对同一个对象,这很重要,每个艺术家对我来说都是新的。

甚至我现在最想做的不是一个有新鲜感的事,而是我在脑海里面演练过无数次能不能把我以前做过的展览都再重做一次。如果“九层塔”让我今天重新做,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方向。有时候你构思一个展览时,脑袋里有八种思路,最后由于各种原因,只用了一种,但并不意味着另外七种思路不好。把一个展览反复做80遍,重复这件事会让你发现细节。

毛焰个展 展览现场 2023年 松美术馆

我没有面对过新鲜感匮乏的问题,也没有面对策展疲倦的问题,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设想我做的是否好,是否坏。目前为止网络上有200多篇批评我的文章,说我展览做得好和做的差的人,写得都有理有据,我看了觉得好像他们说的都对。但又怎么样呢?我不能活在一个别人对我的期待中,不能活在一类人对我们的幻想中,我不是一个让你持续认同的符号,我只能过我自己的生活。我是在为自己工作,被大家认可或不认可,我都提前获得了开心,因为这是我的本能告诉自己想要做的事。我更担心我做展览是不是会有一些灵感上的缺乏,但后来发现根本不用担心灵感,只要你大量地阅读艺术家的资料,反复的交谈,一直想一直想,你一定相信突然某天走在街上的时候,或是在电梯、马桶上、旅行的间隙,一个想法可能就会脱颖而出。但这个灵感从来不是偶然,而是由于你大量地阅读,铺垫下了那些潜意识的经验,等着被另一段现实开启。

丁乙个展 “故乡与旅程” 展览现场 2023年 宁波美术馆与宁波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

99艺术:你现在如何判断一个展览得好或坏,标准是什么?

崔灿灿: 对我来说,一个好的展览仍然是推进了策展这件事情本身。泽曼1972年创立了卡塞尔文献展的模式,小汉斯做了“马拉松对谈”,创造了另外一种对话模式。我认为一个好的展览不仅是做给公众和艺术家看的,还有是能否给你的同行和之后的策展人留下一种表达的模式和方法,这个表达模式的新鲜和方法才是对策展本身的拓展。

我去博物馆看展览,看的是如何处理作品、档案、文献与展厅之间的关系,我不太关心作品的好与坏,这对我没有意义。在今天作品的过好,反而对策展人不公平,策展人还是得找到展览中他的价值在哪里,而不是简单考虑一个艺术家的价值在哪里。很多人把艺术家赋予的能力,美术馆赋予的能力错误地理解为了自己的能力。在MoMA做展览,或是做罗斯科、杜尚的展览,与你策展的能力没关系,是因为机构和艺术家足够重要。

韩建宇个展“抵达森林深处” 展览现场 2023年 广东当代艺术中心

99艺术:你看威双、卡塞尔文献展有没有感觉外界普遍认为的作品过于形式主义,政治正确,而艺术本身的内容反而少了?

崔灿灿: 卡塞尔就是文献展,文献展难道应该变成网红展吗?为什么一个展览要友好呢?恰恰是因为今天很多人丧失了反思的能力,我见过一些人去一个展厅站5分钟看不懂就说没意思。今天短视频将我们训练得好像一切东西都应该讨好你似的,但你得知道你不喜欢不代表这个东西不好。卡塞尔文献展的晦涩本身就是一种美感,它仍是艺术界最重要的部分,它是艺术斗争的发动机,不是形式美感的装饰物,你不能拿看博览会的消费者经验去看待文献展。为什么你对世界的理解必须在三分钟就得完成,难道不应该看到一个东西的时候先是困惑,再用二十分钟阅读作品内容,用三天时间去拓展知识,用一个月时间思考背后隐含的信息吗?艺术有的时候不是为了让你愉悦,而是从一个信息点走向另一个信息点的广阔世界,它本身就包含认知的变革。当然,“晦涩”作为一种思考的美感没问题,但作为一种刻意追求就没必要了,这是不同的两件事。

杨伯都个展“圆室” 展览现场 2023年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99艺术:2023年看到的展览里有让你印象深刻的吗?

崔灿灿: 挺多,我去英国看了几个展览,整体的水准都挺高的,伦敦看到的绝大多数展览有一个特别单纯的、也特别简单的意图和动机——推动对一个艺术家的研究,试图用一个新的标尺去重新讨论艺术家,并试图与今天的现实产生对话关系。国内的展览还是差距挺大的,很多时候我们的展览既不立志于公共教育和社会连接,又不立之于族群建设和回应现实。我们的展览基本就是三类:老艺术家强化成果展;中年艺术家试图翻身展;年轻艺术家迈向成功展。

“游牧在南方”展览海报 2023年 深圳坪山美术馆

99艺术:说到年轻艺术家,这一群体现在市场上走得很快,但学术建构还不成熟?

崔灿灿: 我们把艺术的目标搞错了,目标变成不再是参加双年展,参加实验项目,做一些激进的展览,艺术如何自我革命、重返现实或是安抚人心,而是如何在拍场上过关,如何在更大的西方画廊系统里取得成功,目的地变成了签更好的西方画廊。我们对沙加双年展和伊斯坦布尔双年展、悉尼双年展的关注度完全没有对艺博会的关注度更高。我们对于年轻一代艺术家的塑造完全是按照时尚杂志、高价拍卖、作品断货、画廊排队的逻辑去塑造。潜在的逻辑全是年轻人要迅速成功,关于谁应该更成功,谁不怎么成功的讨论。

陈彧君个展“藤蔓上的村庄” 展览现场 上海陈彧君工作室 2023年

99艺术:你经常旅行,不一样的文化语境对你的工作带来那些不一样的启发?

崔灿灿: 每一次旅行都是学习,可能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你的工作之外如何思考,如何补充营养。其实对于一个策展人来说,获取营养远比新鲜感更重要。营养不是通过读书单一的途径获得,而是在读书、看电影、旅行、包括你和人交谈,在不同的城市里行走,在夜晚看看星空,都是获取营养的途径。过去三年对我来说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出去看展览这件事断掉了。

崔灿灿海外看展:德梅隆赫尔佐格事务所个展 展览现场 2023年 英国皇家艺术学院

崔灿灿海外看展:“贫穷社区的艺术” 展览现场 2023年 莫斯科文化艺术中心

对我来讲每次出去都能得到很多不同的认知,国内做展览的诉求、目的、价值观很相似。到国外很多地方去看展览会发现他的诉求、价值观、方法论完全不一样。比如你想在国内想看一个好的建筑展很难,我这次在伦敦看到了德梅隆·赫尔佐格的建筑展,展出他们如何做医疗项目,讲述一个建筑师如何让人的衰败更有尊严这件事情。在莫斯科,看到一个关于当代艺术与城市贫困社区之间的讨论,中国这种类型的展览很容易变以文旅项目为底色的“乡村建设”和“大地艺术”。在纽约你能看到对城市公共设施讨论的展览,你也能看到关于韩裔社区的展览,关于女性权力和劳动关系的展览,你能看到各种完全不一样的艺术家,廉价的、肮脏的、批判的、激进的、疯狂的、堕落的,当然也包括明星型的和市场型的,你在西方能看到各种目的完全不同的展览,它们的丰富让不同的艺术家有了自己可以发挥的平台,有自己可以共同讨论的群体和价值感,骄傲感。

但特别是这几年,国内的展览类型越来越单一,我们衡量艺术好坏的标准也越来越同质化。我们假设的艺术的观众出了问题,艺术观众的终极不是藏家,藏家只是观众的一部分,艺术的作用不是挂在藏家的卧室里,而是在美术馆、在展览中发挥它的效力。我们对艺术功能的描述出了问题,艺术不只是实现利己的工具,它也不是一种“经济作物”,而是一种可以遍地生长的“社会植物”。艺术的功能包含艺术和社区生存的关系,艺术和身份斗争的关系,艺术和现实激变的关系,艺术和自我变革的关系,以及艺术对艺术的革命。

李青个展“POSE 美” 展览现场 北京松美术馆 2023年

我们不缺乏生态,也不缺乏视野,我们有全世界最多的美术馆、画廊和艺术从业者。我们缺乏的是在“宣称”和“结果”之间的鸿沟,永远填不平。每个艺术家在阐述自己作品的时候,都试图在解决一个极其宏大而又广泛的问题,任何一个挂在画廊里的作品都能说出一堆让你觉得既有艺术史价值,又有社会价值的话语,但这些作品最终被认可的“价值”,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那些成交纪录和趋之若鹜的流行,我们的艺术总是在“自我想象”和“实际的结果”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反差。

每次出去看展览,总是能让我获得各种营养,学到各种技术。但最重要是这些展览再次点燃了自己的雄心,并为自己的不足、缺陷和妥协,感到羞愧。

“韩家英的设计辞典” 展览海报 2023年 深圳何香凝美术馆

99艺术:过去一年读了哪些好书?

崔灿灿: 2023年我读得最多的是评论集,我在看西方很多评论家怎么评论诗人、评论作家,反倒看艺术评论很少。最近比较喜欢看文学评论集,看后会有两种情绪:一种是引人入胜,你知道了批评和评论的本意是什么,过去可能对艺术批评的理解是,我们如何把一个东西解释好。文学评论里对经典名著的评论极其多,“多”会带来什么问题?关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卡夫卡的《城堡》的评论从作品诞生那一刻至今有近万篇,每篇评论都在试图寻找不同的视角。

中国艺术界面对的问题是一个艺术家能有十篇文章就不错了。当然,主要是我们没有那么多经典可供评论,文学有很多经典评论,这是第一个感受;另一个感受是让我产生嫉妒,他怎么能写这么好!作者怎么能有这么巧妙的构思,怎么能看出来这一层含义,这对我的启发太大了。我通常文章写不下去时就找一本评论集看。我是一个特别希望别人能给我启发的人,读书有些时候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让骄傲、自大、狂妄变得卑微。

姜杰个展“俯仰之间” 展览现场 2023年 武汉合美术馆

99艺术:现在有一些关于策展历史的书籍,也有策展专业,想做策展的学生,你建议他们是先做起来,还是要先找到一个方法论?

崔灿灿: 首先我认为到现在为止,没有策展史,一个只有40多年的行业远没有形成历史;其次,策展人不要搞经典主义那一套,没有什么策展大师,能给你留下胜利经验。我更多的展览是从我自己的创作里发生,而且今天做当代艺术策展不需要学习什么方法,策展要学吗?没什么可学的。大学里有策展专业又能怎么样?所谓的专业就是学校设置的一个学科而已。我觉得策展不需要有太多的范式,更多需要了解的是多去看各种展览,了解更多艺术家的资料,反复的采访和询问,看各种传记、历史、小说、多去看电影、纪录片、电视节目和各种报道式写作,多去了解一些其他行业在组织、策划和创意上的案例,远比你了解策展上的案例更有意义。不要指望在专业内部获得营养,营养都在专业之外。同样做这个专业的人,彼此之间的不同,不是因为专业让各自不同,而是在专业之外,每个人的经历、阅读、视野让他变得不同,这才是核心。而且说到底,策展人并不是一个多有前途的职业。

管怀宾个展“天际线” 展览现场 苏州金鸡湖美术馆 2023年

99艺术:但这话你说肯定没人信,大家都看得到你策展的活跃,每年策划展览的数量,你却先自我否认了这件事?

崔灿灿: 因为我不会做别的。如果当年我能把画画好,我一定不搞策展。策展不是我的初衷,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它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有更多的事想去做,可能这些事对我来讲更重要。策展和艺术创作者不一样,等待着被阐释和去阐释别人,二者带来的快感不一样,我还是羡慕等待着被阐释的那些人。回过头看,我觉得策展给我带来的快乐远不如假想我是一个电影导演,这件事让我更快乐。我做了160多个展览,没有一个伟大的展览,我的问题是新鲜感的问题吗?不是,而是我的展览离伟大很遥远,我都那么努力了,仍然离伟大很遥远,这让我沮丧。

薛峰个展“自然的档案” 展览资料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2023年

一个好的策展人,应该给大家提供挫败的案例,而不是提供一份骄傲的成绩单。策展这件事就不可能伟大,写作可以伟大,电影可以伟大,艺术可以伟大。今天的策展人就是个技术工种,艺术行业唯一闪耀的是艺术家。伍迪·艾伦讲他自己拍了60多部片子也没有伟大,但这件事本身仍然让他快乐。从这个角度讲,如果这个行业很难伟大,那底线就是让自己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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