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自由穿越,厌烦了口罩的各位最向往哪个年代?“东张西毕”“南黄北齐”活到现在会如何度过他们的2020?
齐白石晚年有一张躺在藤椅上休憩的照片,老人双手交叉,似在揉搓手掌,大约是刻印累了。以今天的情境来看,老人的手势像极了捧着手机在看。在当代画家庞茂琨的《被直播的现场》画面中,齐白石更是穿越进入维拉斯凯兹的名画《宫娥》中,与观众一同直播那场著名的宫廷肖像绘画现场。在当今这个“新互动时代”,善于交际的毕加索、张大千注定是网红,甘于寂寞的黄宾虹也不得不在“云端”给学生授课……
这是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改变之一,“隔离”让人们只能选择以线上的形式参与各种活动。直播爆发最显性的动因是疫情,更有赖于日益成熟的5G技术。文娱圈在2016年就宣布进入“直播元年”,艺术圈的直播热则来得晚了一些。
“在场”被重新定义
当数百万人在线“逛故宫”,文化人纷纷以主播身份亮相,现场表演通过直播抵达每个个体私享的屏幕,“空间”与“在场”将被场景互联重新定义。由此,莫高窟和卢浮宫不再是东西方文明截面的历史跨度,而仅仅是从一个直播间到另一个直播间的距离。
疫情期间,画家陈丹青参加了多场直播。5月16日,在闭馆百余天后,位于浙江乌镇的木心美术馆恢复开放,陈丹青在抖音直播导览,该馆藏品逐一展示;5月19日,他出现在山西博物院的直播现场,站在娄睿墓壁画前和网友们分享他对北朝墓葬壁画的看法,吸引了近6万网友观看;8月8日,他将和杨飞云联合主持一场名为“徐岩的北京”的画展,在“看理想”“在艺云”“艺典中国”同步直播。
面对新冠肺炎疫情这场席卷全球的公共事件,艺术界不应缺席,也不应沉默,但如何现身、如何发声却成为一个无法靠常规方式去处理和解决的问题。2月29日、4月26日,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与快手平台合作,推出两场会集海内外众多音乐家的线上音乐会《良乐》,包括日本音乐大师坂本龙一在内的诸多大咖亮相,一时成为热点,获得了“出圈”的好评和影响力。
“在家待了好几个星期,无法参加爱现场的音乐或者看到任何的展览,那可能是大家最失望、最压抑的一段时间。虽然这是一个线上活动,但还是把大家聚集到了一起。”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田霏宇说,“这个项目最好玩的是大家同时在线上观看。虽然物体、空间不在一起,但其实是有一种参与感和社群感的。”
香港方由美术于社交媒体平台推出播客节目“方由直播”,画廊创办人徐锦熹与一些艺术家、策展人、艺评家等展开直播清谈节目。“方由直播”采取“周播制”,徐锦熹每周带领团队邀请不同的艺文工作者畅谈香港艺术生态圈。
在2月和3月疫情严峻时,香港的拍卖行、艺博会、画廊、美术馆等全部进入“休眠”模式。当时的徐锦熹陷入沉思,“我们都被困在家里,如果停滞一切工作,同事也将无事可做,自然不会有收入。”与同事几经商量后,徐锦熹决定尝试直播。对于她而言,直播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任何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如幕后制作,包括调试机器、麦克风、打灯,一字一句地打字幕等,在她看来,这确实很“疯狂”:“我们的总观看人数已经超过了12万,其中超过4万人是从头看到尾的,在没有宣传、没有预算的情况下取得这样的成绩,我们很高兴,也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艺术直播并非新生事物。一些艺术网站自2017年起就开始对国内的艺术展览开幕式、研讨会及重要的学术会议进行直播;一小部分专业艺术理论教师、理论家、批评家从2018年起开始借助网络扩大传播自己对国内外美术史的梳理和理论研究;国内的个别策展人也从2018年起对威尼斯双年展、卡塞尔双年展等大型国际艺术展事以现场直播的方式进行导览。
西安美术学院博士、美术史论系副主任吴克军认为,因疫情防控的要求,家和书房作为最后“安全的港湾”的作用被充分开发,被利用为新的工作场域。艺术直播由是一夜间蔚然成风,甚至开始取代传统的艺术教育、艺术传播、艺术经营方式,转型为新的形态——在线化。实现了线下向线上的转移,实体向虚拟的转移,由面对面到隔屏而视的转移,并初步形成了几个在线直播板块:艺术教学(包括学校和艺术家个体)、艺术展览、艺术评论、艺术会议、艺术讲座、艺术品销售(一级市场和二级市场)以及广义的艺术娱乐(主要以短视频为主)。艺术直播在特殊时期和特殊情况下上位为主角,维持着艺术领域的正常运转,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人人都是艺术家?
“如何发挥线上的作用,不是这次疫情期间才提出来的,它在很早之前就已经作为一种网络技术应用在实践上了,但那个时期是一种辅助手段,它有线下实体,然后希望通过线上传播得更多、更广,并且也由以前的现场录像资料直接变成直播内容,是线上的社会化与高科技的平民化发展成就了传播的平等。”艺术批评家、策展人王南溟说。
从网络直播教学的调查统计来看,其效果远不及线下。王南溟称很不喜欢上网课和没有现场的讲座直播:“哪怕‘云’上再红火,也期待着疫情结束之后能够回到公共交流的现场,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像我这样一个在演讲的时候手势很大并走来走去的人,让我对着一台电脑录视频讲课,并且身体与头都不能动,也不知道视频后面的人到底听得如何,这都让我在讲的时候感觉索然无味。”
艺术批评家彭德则认为,无论疫情如何发展,网课是教育未来的发展方向,应该大力发展和推进。他说:“网络教学毫无疑问将会是未来的发展趋势,但也暴露了许多问题。就学生而言,对于不好学的学生,网课完全没有约束,可听可不听;对于那些喜欢学习的学生,在家里学习环境反而更单纯些。与此同时,网络教学会显露美院教师的问题,让这些问题呈现在全社会的面前。随着网课的兴起,我觉得未来那些平庸的教师会被大量裁员。”
据报道,疫情期间,抖音平台上已开展超过5000次艺术直播课堂,有近1000位艺术家在抖音直播艺术教学,直播时长超过6000小时。短视频直播,让相对冷门的艺术形式以日常化的形式再度被“看见”。理论上说,直播为“人人都是艺术家”提供了保障,也是“人人都是艺术家”的直观体现。
当下大部分的艺术直播似乎不存在技术门槛,腾讯、快手、B站、抖音等直播平台几乎实现了无障碍操作,使得直播平台像一个不设防的城市一样任人进出,短时期之内大量主播涌入,蔚然成风,“人人皆主播”。
艺术评论人、策展人赵子龙认为,艺术行业能够主动拥抱直播,是观念的一大进步。直播是大众化、娱乐化的产物,而“艺术”的主流观念仍然是精英的、专业的、小众的。如今为疫情所迫,艺术家开始加入直播,这意味着一直以来的“雅俗之争”正在淡化,艺术大众化的趋势是必然。
“艺术直播成功的标志是流量而非文化深度,甚至文化深度可能构成直播成功的天堑。”吴克军分析道,同任何新生事物一样存在着两面性,艺术直播作为一种新形态呈现出利弊相兼的特征:一方面,低成本、低技术含量促成了介入的便捷,保障了参与度,艺术直播成为只要有意愿便可实施的简单行为,无疑显现出相当的亲民性,大幅度提升了传播效率和传播广度,使其成为一个全民行为艺术;另一方面,低门槛、无限制必然会催生爆量的艺术直播,同时必然导致良莠不齐,大量的直播不具有知识性或知识的连贯性;海量信息造成选择的随机性、偶然性和不确定性;不加限制的生产会造成低存活率甚至生产无数的“直播僵尸”;基于人们对观看直播的耐心考验,离场率将成为艺术,尤其是艺术理论系统性传播的最大障碍。
直播“拯救”艺术市场?
直播互动不断拓展新业态的想象空间,助推知识经济的再造分发,乐观者看到的是“美丽新世界”。
马尔库塞多年前就提出要警惕一切技术拜物教,因为艺术是一个幻想、外观的领域,应坚持否定精神,重新把握艺术和科学的统一。质疑者看到的则是另一面。
“人人皆主播”,观众不够用,会不会持续冷场与尴尬?就艺术品行业较受关注的直播带货来说,它真的能成为打开艺术消费市场的一招妙手?
相比早已动辄拥有数十万、上千万粉丝的日用百货类直播带货,艺术圈中的直播显得黯然很多。直播带货这种模式目前虽然火爆,但是否能够无缝移植到艺术品拍卖市场尚有待观察。
“纵观全球艺术品拍卖市场,上拍艺术品平均的最低成交价也要在1万美元以上。佳士得在纽约和伦敦对低价艺术品的价格设定是30万美元和22.5万英镑,在香港设定的价格线是250万港元。苏富比在纽约和伦敦对低价艺术品的价格设定是40万美元和30万英镑,在香港设定的价格线是350万港元。”艺术理论学博士马学东说,“日用百货类主播们带货销售口红可能还行,但要销售比普通商品价格高出很多的艺术品还是有难度的。带货销售艺术品的人必须要有艺术学科的专业背景,如果让他们来销售艺术品,他们可能连最基本的艺术知识都是缺乏的,那么带货又从何说起呢?”
从经济层面而言,“直播”仍属于互联网大众消费范畴的社会文化现象。艺术评论人李兆认为,传统媒体时代,“直播”指的是实时电视信号;互联网时代的视频聊天室中诞生了最早的“网络直播”;进入自媒体时代,直播慢慢发展成一种常态化的传播手段,逐渐形成产业链并呈现爆发式增长。今天“直播”很多时候已成为“直播带货”的代名词。本应经历相对平缓发展轨迹的直播行业,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加持获得了“大跃进”式的增长,相关行业规范和法规都难以及时配套,目前直播行业乱象已经显露,待到大众的好奇心慢慢消退,遭受损失的入局者逐渐离开,以及后疫情时代常态化的到来,直播也难以避免地会面临回落的可能。
“要客观、理性看待‘艺术+直播’:纵然是观念的进步,但未必意味着就真的能够一举‘拯救’艺术市场。”赵子龙称,当下直播已经是资本游戏,这场资本游戏里,没有为艺术市场安排席位。艺术市场的库存问题并不能通过直播的手段来解决,原因在于,库存问题只是表象,其根源问题是供需关系。
吴克军认为,业已蔚为大观的直播潮流势必深刻影响艺术行业的转型,在经历初期的喧嚣之后,相信艺术直播将进入理性阶段,内容将成为艺术直播存在的根本性因素,当下的非艺术化状况可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纠正。“艺术直播作为传媒手段将一直存在下去,并不断升级换代,也可能生成更多元、多样的形态。可以大胆地预测,艺术直播将经历泥沙俱下到大浪淘沙的必然过程,经过去芜存菁、汰旧换新的市场化甄别与遴选,最后形成秩序化、集约化、高端化的格局。”
身处变动不居的2020现场,艺术直播是一个值得持续探讨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