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过卡拉·瓦利斯(Cara Wallis)的《中国的技术流动性:年轻的女性民工和移动电话》(Technomobility in China: Young Migrant Women and Mobile Phones, 2013)社会学研究后,张瑞麒开始清楚他对于互联网艺术的兴趣到底是来自哪里。这本书观察了在中国现代化和城市化结构转型中,面对社会资源分配不平等的情况,被边缘化的“打工妹”使用手机构建自身主体意识和权力的过程。张瑞麒注意到生活中随着低价智能手机和互联网信号基站普及而建立起来的技术流动性,正成为一种构建当代叙事新的可能性方式。基于对新兴互联网文化的兴趣,他将大众生产的图像,短视频社交媒体,移动技术和乡村人群的在线身份等研究话题融入到艺术创作中。张瑞麒使用影像,文本,和装置等多种媒介实践提出对于当下媒体策略和线上阶级划分的反思。他的作品在国际上得到广泛展出,包括意大利米兰与佛罗伦萨的A60当代艺术空间、美国里士满市的安德森画廊、巴尔的摩的陶森大学亚洲艺术研究中心、英国斯旺西的Elysium画廊。
正如很多人已经注意到的那样,移动技术的广泛使用挑战了主流媒体的话语地位,并招致许多批评。比如央视的节目就曾批评“快手”“火山小视频”等视频平台以获取流量为目的,任由未成年主播发布违背社会主流价值导向的低俗内容。瑞麒将这些批评看作是社会话语系统重构过程中的连锁反应。在他看来,不管是拼多多公司在探索下沉市场商业模式上的成功,还是快手平台的用户月活数量超过4亿,都说明对非城市和乡村群体中移动技术使用者的增长保持忽视几乎是不可能的。艺术家延续了福柯在《话语的秩序》中“话语即权力”的隐喻,认为话语是说话者自身主体延展到社会实践主体的一部分,在被赋予社会主体性的同时具有了支配社会实践主体的权力。在这样的语境下,用户在短视频平台发布视频的过程被视为一种自我赋权机制,短视频的图像与文本在反复的播放和评论中被不断强化,从而成为一种对社会生活产生影响的非主流叙事。在视频作品《宣言:艺术降级》中,张瑞麒结合对低价智能手机普及带来的图像生产模式与近年中国经济增长放缓的研究,阐述了一系列关于“艺术降级”的概念。艺术家通过拼接大量购买自淘宝的绿幕素材与自拍片段,将宣言文本以视觉化的形式呈现。他希望通过这样的宣言唤起普通人的创作冲动和想象力,在网络空间表达自己的声音”。
视频截图:《宣言:艺术降级》,2019 张瑞麒
高清视频,彩色和声音
©陶森大学亚洲艺术研究中心(Towson University, Asian Arts & Culture Center)
在创作过程中使用智能手机是张瑞麒从早期到现在艺术实践中的隐藏线索。正如白南准在20世纪70年代就曾预言,在未来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与他影像合成器一样的图像处理设备。图像编辑软件,社交媒体滤镜特效,增强现实镜头,不同的图像处理方法都说明目前智能手机的镜头并非仅限于摄影意义上的现实再现,而是成为复杂的改造图像技术的聚合物。张瑞麒很早就开始思考智能手机与政治,在线身份,网络文化之间的连接,并持续观察个体在当下媒介环境中的信息行为(information behavior);即人们如何使用新兴技术去解码复杂抽象的信息。杨国斌教授在他的《中国互联网的深度研究》中,就曾指出当代社会中人们处理信息的方式从“解释”向“描述”;从“深入挖掘”到“阅读表面”的转向。在张瑞麒《表层阅读指南》系列作品中,就试图为解构深刻叙事提供方法上的支持。他使用不同社交媒体滤镜拍摄了一系列面部变形后的自拍,并结合引导性的文本制成了多张柔软的羊毛毯。观众被设想在一个舒适的环境下,阅读类似“看不懂也没关系,反正不相关性就是这个时代的特征”这样的文字。被放大数倍的巨幅头像和羊毛柔软质感引发的怪异冲突,像一种抽象的比喻,指出了当代叙事中隐藏的权力和矛盾。
白南准(Nam June Paik)和安部周也(Shuya Abe)共同开发的Paik-Abe 影像合成器,1972年
©白南准工作室(Nam June Paik Studio, Inc.)
《表层阅读指南-过程8》,2019 张瑞麒
定制羊毛毯,每幅尺寸152cm x 203cm
©艺术家版权
思考观众如何去解读由电影制作者设定的准确无误的构图,然后产生一种严格意义上没有在图像序列里出现过的抽象概念,成为爱森斯坦(Sergei M. Eisenstein)实践“智力型剧场(intellectual montage)”的核心问题(一种基于知识性观念进行的蒙太奇实验)。爱森斯坦在图像间引发的神奇关联,比如认为“眼睛+水=哭泣”,或者是“孩童+嘴=尖叫”,一再的验证了人们的观看是基于先验观念的结果。张瑞麒将电影蒙太奇中素材的拼接方式关联到短视频平台的推荐算法,并试图探索叙事中新的可能性。他认为由于日常生活里大量图像的供养导致当下人们对图像已经不再敏感,也不会自发的去考虑图像的内在意涵。但在观看过一系列图像后,人们会自然的在不相关的图像中建立联系。如果将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的推荐算法看作新的剪辑方式,那么它是否可以被定义为一种去人类中心的蒙太奇?在影像装置《银河相当的平行物》中,艺术家有意的搜集了来源不同的视频素材,比如快手素材、自拍、消费品广告、复古动画片段、口述家族史等元素,讲述关于他的艺术创作观念、童年趣事和在线身份构建策略。影片中艺术家通过制造连续的视听刺激和提供不断跳转的影像内容,还原了人们使用手机浏览短视频时的观看体验。在两个屏幕构成的宽幅画面中,虚构的学术问题和无关紧要的答案,以对话的形式再次提出了我们如何在无序中建立联系的问题。
展览现场:《银河相当的平行物》,2019 张瑞麒
视频装置、2台投影仪、媒体播放器、人造草坪、彩色和声音
© 安德森画廊,里士满,弗吉尼亚州
有趣的是,张瑞麒作品中抛出的问题似乎比他能给的答案还要多。一方面,他仍然在处理录像艺术中的普遍主题——“自恋主义美学” (Aesthetics of Narcissism),从电视录像带到智能手机,自我形象反射在媒介中产生的不同心理。另一方面,他也承认生活在一个黑特·史德耶尔(Hito Steyerl)描述的自由落体似的空间中,传统的感知模式被打破,进而产生新的观看方式。移动技术的发展让每个具体的人得到关注,张瑞麒说“如果没法回避这种变化,就让我们好好谈谈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