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贾德的物件中
丰富的情绪与愉悦
The Many Moods and Pleasures
of Donald Judd’s Objects
英文原文载于《纽约时报》
2020年2月28日
文/ 霍兰德·科特
(Holland Cotter)
《纽约时报》首席艺评人，
2009年普利策评论奖获得者
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作品《无题》（1991）是艺术家众多“无题“的作品之一
图为唐纳德·贾德的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我不知道对于今天在全球化主义、多元主义背景下的年轻艺术家们而言，是否想过要通过改变历史的发展方式来试着获得艺术史上的一席之地。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这位1960年代极简主义(这个称呼并不出自他而且他很憎恶这个名字)艺术运动的先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从一开始，他就希望能够在艺术界带来变革、成为极富影响力的人。他1994年去世，享年65岁，早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重要的欧美博物馆都拥有他的作品。 他标志性的雕塑式图像——简洁、没有填充物的木质或金属盒子——不仅为其他艺术家所用，而且也成为了世界各地的建筑和设计中的固定元素。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都生活在贾德的世界里，而且时至今日仍旧如此。
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贾德本人似乎已经退场。3月1日，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开幕的专题个展带来艺术家的70件作品，这是他30多年来在纽约的首次个展。展览很好：经过精心地筛选、具有说服力的布展、恰到好处的尺幅安排。它的标题只有一个单词“贾德”(Judd)，非常适合艺术家自己所希望并且已经努力获得了的历史地位：他是如此的自信而确定，无需修辞来进行限定或解释。
《唐纳德·贾德写作集》与《唐纳德·贾德采访集》
由贾德基金会/卓纳图书出版，2018/2019
摄影 | Alex Casto
或许对那些怀疑贾德的人来说，最大、也许也是唯一的惊喜，是艺术家的一些作品看起来是如此的美丽、富有诗意而又神秘 。这些特质，至少在他刚起步的时候，是贾德所不希望赋予自己作品的，在当时的1950年代，他的主要创作是绘画作品。美丽和神秘属于昨天的艺术。而他的，则是今天的艺术，作为一个繁忙的纽约艺评人，他在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期，一直密切地关注着这个“今天”。
写作使他在当代艺术界中广泛地建立起各种联系。 它使他能够观察艺术职业发展的机制，并且思考如何在其中进行自我定位。他的评论文章——条理清晰、敢于直言、甚至有点不近人情——是一种自我广告的形式，也是自我批评的有效手段。
通过对其他数百位艺术家(不少是他的同辈)作品的评述，他发现自己的画作——在MoMA的展览中呈现了其中的两例——没有，也永远无法强大到足以使他改写历史。他不得不另辟一条不那么传统保守的蹊径，在1960年前后，他开始创作当时没人见过的艺术作品。
《唐·贾德》展览现场，这是贾德首次展出自己的三维物件作品。 纽约上世纪60年代的传奇画廊格林画廊（Green Gallery），1963-1964年
MoMA《贾德》回顾展的第二个展厅复原了1963-1964年贾德在纽约格林画廊的展览。
照片前方作品《无题》（1963/1975）是贾德最早的三维实验之一（他自1961年开始制作三维物件）；左侧作品由一块中间凹陷的烤盘组成；右侧作品创作于1963年，展示了贾德的空间游戏。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这些作品是三维的，因此不是绘画，但他认为它们也并不是雕塑。他称这些新作品为“具体物件” (specific objects)，仅此而已。他所有的作品都被命名为“无题”，并坚持认定它们不包含隐喻、私人化的信息或是现实世界中的指涉——换句话说，是免除了所有那些通常用来诱导我们的艺术作品的特质 。
他最早的试验性的创作看起来很时髦。1961年的一件作品中，全黑的油画表面上嵌入了一个烤盘。次年创作的一幅作品，由油彩和沙子混合的画面呈现红色，中间有一个黄色塑料的O形字母——这件拾得物是个商业标牌。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几乎所有后续的作品都具有相同的红色。贾德说，他之所以选择这种颜色，是因为它可以使边缘看起来更清晰。他没有点明的是，红色的作品也在呼喊着“请看我！”
图中作品《无题》（1962）是一件油彩与沙子混合的布面绘画；地板上的作品《无题》（1963）将镉红色的油彩涂在木板上，组合紫色的有机玻璃制成。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无题》（1963年，重制于1975年）的作品细节。中间的栏杆由紫色清漆涂在铝材上制成。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对一些观察者来说，贾德在早期做过的最有趣的事是以不同寻常的方式探索空间 。在一件创作于1963年的大尺幅作品中，铁制法兰烤盘(也许是从五金商店里找到的?或者二手店?)覆在一片平整的木板上，同时像一幅画般与墙面相拥，并且呈凸起状探入展厅空间。另有一件同年创作的小尺幅墙面作品，则预示着他未来即将实现的更为复杂的创作。
作品相当于木工刨刀的大小，由一个搁置着一段长方管的架子状的单元所组成。它们似乎形成了一个密集的甚至沉重如铅的单元。然而，在“搁架”上切出的两个小孔则提示着内部空间的存在，从侧面可以看到方管是空心的，两端有开口。整件作品因而顿感轻盈、有如浮力一般。空气在其间流通。你几乎能感受得到。
贾德的作品基于他细致的图纸绘制，比如这些展览中1984年（左起前两件作品）和1986年的绘画。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随后出现了一些更为本质的发展衍变：贾德停止所有手工的艺术创作。在回顾展的第一个展厅中，大部分的作品都由贾德在木匠父亲的协助下构造和手绘完成。在随后的1964年，他聘请纽约皇后区一家名为Bernstein Brothers的商业钣金工坊来为他制造作品，他们的合作持续了多年。
这一切诞生于抽象表现主义大行其道之时，那种充满触感的风格仍被认为是严肃艺术的成功模板。贾德将工作室转变成人们所理解的工厂式的生产，他因此承受了极大的争议。 不过事实上，他仍旧在艺术实践中投入了极大的创意和才情。所有的作品都基于他详细的手绘图纸。(其中的一部分在展览中得到了呈现。)的确，图纸绘制与设计已经成为他最主要的工作内容之一。此外，他需要对新作品的材料进行选择，他们大部分是工业材料(金属、有机玻璃、丙烯涂料)，而且他常常需要监工或是就细节问题与工坊方面进行具体的沟通。尽管是一个双手不用直接进行创作的艺术家，但他在创作中所需的工作仍然非常多。
《无题》（1967年，重制于1973-1975年）的作品细节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无题》（1968）的作品细节。这件作品由堆叠的不锈钢盒子与黄色有机玻璃组成。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这些由创作者之在场和不在场相结合诞生的作品，正是回顾展上最主要的内容——展览由MoMA绘画和雕塑部的首席策展人安·特姆金(Ann Temkin)组织策划，连同前副策展人亚斯米尔·雷蒙德(Yasmil Raymond)、策展助理塔玛·玛格丽特(Tamar Margalit)以及研究学者艾丽卡·库克(Erica Cooke)一起——所呈现的创作横跨30余年。在展览的第二个展厅中，是他工业生产式创作的开端，我们可以看到各种贾德反复实践的创作形式。 有一些形状像枕垫、枕头的圆形金属质地的墙面作品，还有一些由多组细小的方形立柱组成的作品，会让人联想到高高的跳杆。1963年那件小尺幅的搁架与方管组成的作品，重新以更大尺幅、更完善细致的形式得到呈现，那条可以让空气流通的水平轴也被保存到了新版本中。此外还有很多盒子状的作品，非常多，有打开的也有密闭的，方形的或是扁平的，单个的或是多个成组的，放置在地面的或是附着在墙面随后一个个堆叠在一起的，非常高耸。
贾德的某些作品有着独特的视觉效果：若你从这件创作于1969年的一排四件铝制盒子的任意一头往里窥探，你会发现它们组成了一条蓝色的长廊，有着反射的表面。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作品《无题》（1967-1977）放在展厅地面，由21个放在地板上的部件组成。在照片后方，是一组四个中空的盒子，组合蓝色的有机玻璃。墙上左侧挂的是《十件木刻集》（1988），右侧是镀锌铜材质的《无题》（1976）。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这些创作中有许多带有所谓的特殊效果，如果快速走过很可能不太会留神。由不锈钢和黄色有机玻璃材质的盒子构成的一件墙面作品，会产生迷你的瀑布状光束。另有一件作品，以闪光的铜为材质，发散出一个黄褐色的曼陀罗。一件高高堆起的盒子状作品，其中的部件是漆成蓝色的铁质材料，它投射下阴影，并且使展厅的侧边显出淡淡的暮色。贾德这些并非表达性的作品，实则充满了各种情绪。
而且其中自有内在的生命。一件地面的盒子作品，由不透明的、蜂蜜般金黄的有机玻璃制成，能看到它的内部密封着深色部件。由四个铝制盒子排成一排的作品，彼此紧挨着呈现在展览的第三个展厅中，像一道屏障墙。但只要查看一下作品的两端，就会发现盒子是空心的，它们形成一条长长的走廊，并且呈现出水蓝色。
在作品《无题》（1973）中，贾德转向了胶合板的材料，有着丰富而有机的图案。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还有很多需要进一步咀嚼体会的材料语言，这些材料大部分与工业生产相关。在1970年代，贾德注意到了商用的胶合板，他将之运用到一套盒子式的雕塑中，作品看起来既像是运输用途的集装箱，又像是修道院中的密室。此外，这些未上漆的木板带有自然形成的图案：火焰状的颗粒、像眼睛般的树结。它们极佳地体现了贾德所偏爱的意外的美学。
在1980年代，他短暂地将作品的制造工作转交给了一家瑞士的公司。同时，他为铝制的雕塑引入了五彩缤纷的颜色——森林绿、金盏花色、粉色——仿佛又回到了他最早期创作中那种乖张、玫红色元素带来的冲击力，那些他亲手参与创作的作品。
到他晚期作品出现之时，他早就确定了哪些是自己想要的身份，而哪些是不想要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位教科书级别的历史人物，但也成为了那些年轻艺术家们并不知晓或是无需知晓的过往的一部分。在他去世时，那些他试图在自己的艺术中冲刷掉的元素——叙事性、个性、情感——都被重新接受了。他后期的大部分写作都让人感受到一种愤懑和苦楚，我猜，部分原因在于，他知道自己已不再能对新事物进行塑形了。
墙上作品为《无题》（1977）。前方地板上的作品为《无题》（1973），由黄铜与蓝色有机玻璃制成。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墙上作品为《无题》（1967），为一组镀锌铜盒子的堆叠。《无题》（1968）为一块放在地面的黄铜盒子。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他仍然没有站上舞台的中心。今天的艺术界承认多重历史的存在，但对各式“主义”毫无兴趣，他是今天这些年轻艺术家们的榜样，但他似乎被锁定在另一个时期之中，许多与他同时代的艺术家们也同样如此，他们似乎属于半个世纪之前的世界。简而言之，他们生活在一个狭小的艺术星球上，但尽管狭小，仍有足够的信念能撼动艺术的巨大变革。在我们以市场管理为导向的现实中，很难想象当时的人们曾经有过那样的想法。
不过，看到他在MoMA和其他机构(纽约已经有几个较为小型的补充性的回顾展正在筹备中)重回大家的视野，是件好事。同样让人感到高兴的是，他在许多重要的方面都仍旧是今天新闻报道的主角。他的艺术曾经被认为太过严肃而缺乏美感（或者根本不被认为是艺术），但在今天看来，人们已经看到它们在提供着视觉和观念上的愉悦，并且能够和任何视野开阔的观众产生联结，让年轻的艺术家们感到能与之比肩。 身为艺术批评家的贾德曾经说过，对于艺术而言，“只需要有趣”。他的艺术便是如此。
墙上作品为《无题》（1967），为一组镀锌铜盒子的堆叠。《无题》（1968）为一块放在地面的黄铜盒子。 图为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唐纳德·贾德艺术作品，贾德基金会/纽约艺术家维权协会（ARS）；Zack DeZon为《纽约时报》拍摄
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贾德》现场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202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