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现代社会工业化与城市化急剧扩张,世界上很多国家的乡村都面临着人口老龄化和空心化的严峻问题。在中国、日本、韩国这样的后发国家,年轻人离开耕种世代的土地去往城市,只剩寥寥无几的老年人留守,大片耕地和屋舍日渐荒芜凋敝,乡村失去了往昔的活力,成为了被现代都市所忽视遗忘的角落。而都市人世代向往的乡野田园,更是亟待被寻回的精神家园。
近年来,在一些先驱学者的呼吁之下,来自政府、市场、科技、文化等诸多领域的力量都在试图用各自的方式来振兴乡村。而艺术作为一种柔性活化的力量,正在以润物细无声地方式介入乡村,与乡土和居民共生,改变也在这一过程中慢慢发生。本文将视线转向人口老龄化严重的邻国日本和工业革命诞生地英国,来看看他们的艺术实践为当地乡村带来了哪些积极的变化。
马盖特:英国滨海小镇的文艺复兴
透纳当代美术馆
透纳当代美术馆(Turner Contemporary)位于英国肯特郡北海岸的马盖特(Margate),是伦敦之外最大规模的当代艺术空间之一。美术馆于2011年正式落成,由建筑师大卫·奇普菲尔德(David Chipperfield)设计。这座坐落于海边的二层建筑有着简约清晰的外轮廓和很强的雕塑感,室内自然光充足,巨大的落地窗框住海洋与天际,让参观者仿佛置身于特纳的风景画中。馆内汇聚了诸多国际水准的重量级当代艺术展览,一年一度的特纳奖展览也于2019年在这里举办。这座公共美术馆没有永久性藏品,历史名作和具有争议的当代艺术均在此展出,时常举办公共教育项目鼓励居民参与,具有广泛的公众吸引力。
透纳当代美术馆
美术馆所在的马盖特小镇,是一处有着宁静海滩和美丽自然风光的古老渔村,曾是维多利亚时期的一处海滨度假胜地。英国最著名的浪漫主义画家威廉·特纳(William Turner)在这里度过童年,又成年后多次返回这里,常年居住在海边的小旅馆,还与他的房东布斯女士一段发生了一段爱情故事。透纳在给朋友的信件中提到,马盖特“拥有全欧洲最美的天空”,小镇培育了画家对天空和海洋深深的迷恋,他在这里创作了百余幅画作。
维多利亚时期的马盖特,热闹的滨海度假胜地
1970年以来,往返于欧洲各国的廉价航空迅速发展起来,更多英国人选择前往更温暖的地中海度假。此前,国内的海滨曾经是大多数英国工薪阶层梦寐以求的高级夏季度假目的地。此后,英国传统滨海旅游业受到致命打击,许多滨海小镇遭遇就业机会锐减、本地年轻人口外流、老龄化严重等问题。昔日的度假旅馆被改为廉价的出租房,吸引了包括单亲家庭、精神疾病患者、犯罪前科人员和海外移民在内的大量经济弱势群体迁入,当地人和移民之间的矛盾变使小镇变得敌对分裂,这样既不能为振兴经济起到积极作用,还使这些小镇陷入持续贫困的循环。马盖特也是其中之一。
为了重振小镇,2001年由肯特郡政府、英国国家艺术基金等多个机构共同出资发起的“特纳当代计划”正式启动,该项目正是受特纳与马盖特关系的启发,由大卫·奇普菲尔德建立一座永久性美术馆建筑,吸引更多的艺术家来此创作和举办展览,发展旅游和公共教育,同时为当地创造更多就业机会。历经近十年,美术馆终于建成。建筑师特意选址于特纳曾经居住过的海滨旅馆附近,美术馆与画家的故居毗邻而建。其极简抽象主义的建筑外观足够坚固,可以抵挡海雾和海风的侵蚀,通透的玻璃外壳中和了沉重的建筑结构,内部设计安详而朴素,自然光使空间更通透,展厅各处都可以欣赏海滩的自然美景。
透纳当代美术馆
透纳当代美术馆的到来,为马盖特带来了一场“文艺复兴”。美术馆正式开放的第二年,因大胆前卫的创作而知名国际且饱受争议的女性当代艺术家翠西·艾敏在美术馆举办了个展“她躺在寂静深海。” 马盖特是艾敏的故乡,她是塞浦路斯土耳其裔,父亲在马盖特的海边经营一家旅馆。她这里度过童年和青少年,马盖特的生活是她很多代表作的灵感来源。
透纳当代美术馆
美术馆成立之后,吸引了许多外来的游客,为小镇本身的商业带来了客流和经济收入,荒弃已久的马盖特梦幻主题乐园也重新开放,原本萧条的古镇街巷里如今遍布着时髦的咖啡厅、画廊、古着店和餐厅。老旧的建筑再次受到人们的欢迎,城市环境也得到改善。夏日的沙滩坐满游人,贩售冰淇凌的小车前面甚至排起长队,如今的小镇对比从前,显得再次热闹起来。
虽然如此,马盖特的经济状况仍未得到根本性改善,原本的社会问题也依旧存在。通过艺术振兴经济是一个漫长、间接的过程,当地对于建立美术馆的质疑也从未停止,有人认为美术馆对于当地艺术家的扶持力度不够,政府投入于美术馆建设的经费应用于学校等更能给当地带来直接益处的领域。艺术家翠西·艾敏对此提出反驳,在她看来,美术馆不仅带来了游人——2019年特纳奖展览开幕的那个周末,小镇就迎来了上万名看展的游客;更有许多年轻的学生被这里的艺术氛围和教育资源吸引,报考马盖特艺术学校的长期课程。而艾敏本人,也在最近将她的工作室搬到马盖特,回归故乡继续创作。
翠西·艾敏作品 《我从未停止爱你》,于马盖特海港
据透纳当代美术馆网站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透纳当代美术馆已经举办了60余场展览,展出了包括透纳本人和达芬奇在内500多位艺术家的作品,吸引了350万游客前来,为当地带来7000多万英镑收益,就业人数从5477个增加到7950个,更有数以千计来自当地社区的居民、学校的学生参与了美术馆公共教育项目。更多数据表明,当美术馆更换展览暂时关闭时,游客数量会明显减少。当地的店铺零售业对美术馆有着非常强烈的依赖性。而当地的学校也弥漫着对艺术的热情,这里的年轻学生们更热衷于公开地谈论艺术,在业余时间里搞创作。整个小镇的氛围充满活力且欣欣向荣。因此,尽管经济数据上升缓慢,人们仍然可以看到艺术介入给马盖特带来的整体性积极影响,这种影响正在慢慢渗透、扎根于当地居民生活的多个方面,并吸引更多人来到这里,共同营造令人期待的未来。
从越后妻有到濑户内海艺术祭:乡土再造
Ilya Kabakov作品“梯田/棚田”,越后妻友大地艺术祭代表印象。艺术家在考察时发现,为了在积雪覆盖的土地上耕作,当地的村民不辞劳苦地,经过积年累月的努力,克服恶劣的自然环境,在山间修建了狭窄的梯田,却不得不面对后继无人的困境。Ilya希望能够让更多人关注到这一问题,遍在经过梯田主人的许可之后,在梯田上创作了这幅立体农耕画。而本因年事已高而放弃耕种的主人福岛先生因此收到鼓舞,恢复了耕种,直至第三届艺术祭结束后才正式退休。
以碧绿群山起伏间的梯田为“舞台”,一系列农耕者身形的剪影雕塑正在台中央忙碌——他们犁田、播种、插秧、收割、将粮食运到城里贩卖,整个连续性的过程都被定格,与正在田间地头忙碌的真实农夫出现在同一画面里,一点也不显得突兀。这是俄罗斯艺术家伊利亚·卡巴科夫在实地考察之后为第一届日本越后妻大地艺术祭所创的作品,一直保留至今,成为越后妻有的代表作之一,甚至被视作日本梯田的象征。
“越后妻有” 是一处古地名,“妻有”在日语中有“死角”之意。这片位于日本新潟县南部的多山平原区域,分布着200多个村落,延续并保留着传统的农耕生活生产方式。这些山村被群山环绕,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一年中有一半时间是雪季,确实是与外界阻隔的“死角”,恰恰符合川端康成在《雪国》中描述的古越后国的场景。20世纪60年代以来,日本城市化发展迅猛,产业结构转型,越后妻有人口老龄化、外迁等问题日益严重。上世纪90年代泡沫经济的崩盘之后,日本国民经济持续低迷,95%的人口汇聚在东京等大城市寻找就业机会,全国农业人口只剩下5%,乡村振兴和重建精神原乡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之一。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新潟县面临的各种社会问题也越发严重。本地人一度引以为傲的传统农业日渐衰落,乡村失去原有活力,因老人去世而废弃的民宅、年轻人口锐尖而闲置的校舍逐年增多,耕地也日益荒芜,人口数量降至6.5万,不到巅峰时期的三分之一,其中65岁以上年长人口占到37%。
1996年,新潟县政府拿出一笔“十年地方振兴基金”,邀请出生于新潟县的日本知名策展人北川富朗来到越后妻有,希望他借助艺术文化的力量振兴当地的乡村。2000年,三年一届为期50天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应运而生,成为世界最大的国际户外艺术节。它试图通过艺术介入来表达人与土地、自然与文明的依存关系,鼓励各国的艺术家融合当地环境创作。外来的艺术家们将越后妻有的山野大地、农田和废弃屋宇等非常规的、被人遗忘空间作为展览场域,孕育出一系列与当地生态、土地以及社区共生的作品,每年吸引数十万来自世界各地的访客前来参观,欣赏艺术品的同时,也被这里的自然美景和历史文化吸引、触动。2018年的第七届大地艺术祭,50 天内迎接了 230 万访客,为新潟县创造了约50亿日元的经济效益。如今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已经成为由艺术家主导带动乡村振兴的公认典型成功案例,在国际上产生了巨大影响。在“2017国际旅游可持续发展年”联合国大会上,它还被联合国旅游组织(UNWTO)评为“2030年国际旅游可持续发展”全球示范案例。
中国建筑师马岩松和 MAD建筑事务所参与了2018年的大地艺术祭,改造了一条有20多年历史的观光隧道,作品名为“光之隧道”。作品试图将人们从纯粹的观察者,变成真实的体验者;也提供一种氛围,让身处自然中的人们去想象自我与世界、和自然的关系。
北川邀请各国的艺术家来到越后,给他们讲述这个地区衰退的过程,让艺术家把视线聚焦在梯田、挖渠引水的山沟、拦截弯曲河流后变成水田的冲积地等当地居民的生存创造之中,也想让更多的人通过艺术祭看到这里用杉树做成的牢固屋梁、用弯曲的杉树板巧妙拼出的墙壁,或是因为人口减少而逐年增加的空屋与废弃的校舍——让艺术家把过去居民聚集的场所、记载着一家人喜怒哀乐和回忆的房屋变成艺术作品,展现在所有人眼前。艺术祭展出的每一件作品,一旦脱离了当地乡村语境,就变得没有意义。与乡土共生的作品要讲述这里的生活,要唤起当地人的自豪感,也要给外来者以感动。北川认为,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把自然、文明与人类之间的联系起来,它不仅是艺术家的个人创作,更是在传达生活与记忆,表达自然赋予每个人的生理感受。
法国艺术家Christian Boltanski的作品“最后的教室”,位于废弃的东川小学,在第三届大地艺术祭展出并成为永久陈列。艺术家充分利用了学校建筑的大部分空间。把礼堂铺满稻草,天花板垂吊着许多灯泡,在电风扇吹拂中微微晃动,墙面投射以浮游生物般晃动的影像。Christian还采集了村民的心跳在空间中播放。艺术家还向曾在里就读的村民征集了与这里有关的纪念物,放置在空间中诉说着这里的历史。
日本绘本艺术家田岛征三在废弃的真田小学校舍内创作的作品“钵&田岛征三——绘本与果实美术馆”。有着130年历史的真田小学由于学生人数减少,于2005年关闭。田岛征三将校舍变立体绘本馆,以校舍最后的三名小学生为故事的主角,他们的形象由用树枝做成人形彩色雕塑来体现,悬挂在校舍各处,与一直生活在学校里的鬼怪和他们喜爱的女老师一起共同演绎,重现学校活泼童趣的场景,仿佛一切都仍在生机勃勃地运转。
然而在最初,一切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这样和谐顺利。“为什么要在我的土地上放这些东西?它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质疑的声音始终存在。在举办第一届艺术祭之前,北川花了整整四年时间,通过一场又一场的宣讲会向各个村庄的居民和官员解释他要在这片土地上做的事情,争取他们的理解与支持。此外,还有年轻的志愿者组成的“小蛇队”挨家挨户与居民沟通解释,为艺术祭提供人力援助。经过将近二十年,居民的态度从最初的不解和反对变成理解与信赖,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越来越多的村民积极参与到大地艺术祭中,很多人的店铺因为游人的到来生意变得更好,也有人主动成为艺术基的志愿者,乐于守护这些讲述自己村庄历史的作品。让当地居民重拾文化自豪感,这也是大地艺术祭的生命力所在。
由建筑师西泽立卫与艺术家内藤礼设计的丰岛美术馆于2010年第一届濑户内海艺术节期间正式开放。美术馆建立在沿海的山丘上,纯白的建筑就像一滴水滴流淌在梯田上,即将流进大海。建筑内部无缝的天花板有孔洞,没有任何遮挡,抬头便能看到森林天空和飞鸟。馆内没有任何展品,美术馆本身便是一件作品。它与海岛上的自然景观融为一体,参观者能在建筑中体验风、水滴和空气…
在越后妻有获得认可后,北川又在将散落在濑户内区域的诸多工业废弃岛连结起来,创办了濑户内海国际艺术节,同样大获成功。濑户内海曾是日本最富足的海湾,自古文化交流活跃,但在工业发展时期遭遇污染,导致自然环境恶化,人口流失,渐渐失去活力。濑户内海国际艺术节再次邀请各国艺术家以岛上人文历史和居民生活为根基创作,以艺术节的形式吸引各地游客,帮助小岛上的居民找回往日的活力与自信,让濑户内海再次成为全球范围内的“希望之海”。
在北川看来,不论是在濑户内海的偏远离岛上,还是越后妻有被大雪阻隔的山间,在这些这几乎被都市文明所遗忘的乡村角落,人们能够找寻回在高速工业城市化发展中丢失的东西——蕴含着日本人心灵归宿和传统文化故乡的“原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