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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迷人的最危险:画家卡拉瓦乔“不断作死”的一生

来源: 2019-10-28

像街头流浪的野狗一样好斗而危险,他的世界没有理想,只有对现实的贪恋。

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我们通常都叫他卡拉瓦乔。卡拉瓦乔的作品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光线,另一个是构图。他的光线总能恰如其分地突出他想突出的东西,好像他在用光指引我们看画的方法。他的构图也非常特殊,很像我经常翻阅的电影剧照(后来一想,他比电影早了几百年啊)。看他的画不用有什么艺术知识,很容易看懂他画的是谁、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他不只是个大艺术家,还是个大恶棍。可能所有的恶都有原因吧。我发现,当我越了解他,他那些恶行我就越容易理解,并且随之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会画画的小混混

卡拉瓦乔 1571 年出生在米兰,他的父亲是一个管家,母亲是一个家庭主妇。在他 5 岁的时候,全家为了躲避瘟疫从米兰逃了出来,来到一个叫卡拉瓦乔的小镇上暂住。他们一家虽然跑到了卡拉瓦乔,但他的父亲和祖父却没能逃过瘟疫,很快就死去了,他的兄弟们为了生计,只能混迹街头,自古以来街头都没有天使,那里往往充斥着堕落。

在混乱的街头,他只能靠最卑劣的手段长大——欺骗、偷盗、斗殴、赌博。从5岁到 13 岁,这是一个人性格养成最关键的阶段,但卡拉瓦乔却只能孤身一人,陪伴他的是街头的肮脏和丑恶,只有混混、酒鬼、妓女、装卸工——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是他的朋友,但好在这些人都宠着他。为什么宠着他?因为他不是普通的小混混,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小混混,他无师自通地画了一手非常漂亮的画。

我一直坚信这一点:这个世界上最招人喜欢的几类人里边,一定有会画画的流氓。


卡拉瓦乔《水果篮》,1599年布面油画 46cm×64.5cm,米兰安布罗肖美术馆

在他 13 岁的时候,一个来自米兰的朋友告诉他:“你应该去画室学画画,将来当了大师就可以摆脱贫困的浪荡生活。”这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卡拉瓦乔信以为真了。

在自己这群朋友的眼里,包括在自己的眼里,他已经是一个绘画大师,可能只需要某个人稍微点拨一下,就能走上人生巅峰。

于是,卡拉瓦乔来到了米兰,找到了米兰当时最好的画家——西蒙·彼得扎诺,直愣愣地去和人家说:“我要跟你学画画,我要成为大师。”彼得扎诺是提香的学生,也是提香极为得意的几个学生之一,画得非常好。他看到这个脏兮兮的小孩一脸的怒气,说话直白得像乡下的主妇,就问:“你能交学费吗?”

这可难办了,卡拉瓦乔那个时候顶多只能混着活,他绝对赚不到钱。他又垂头丧气地回到以前经常出没的酒馆,和同样艰苦的朋友们诉说苦闷。出人意料的是那些自身艰难的朋友居然给卡拉瓦乔凑了一点钱,虽然这个钱不多,但是也足够去打动彼得扎诺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就这么多,要不等我当了大师,我再还你。”就这样,彼得扎诺答应了,卡拉瓦乔在他手底下学了整整 4 年。

他观察到的是艺术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世界

4 年之后,卡拉瓦乔已经掌握了老师全部的本事,彼得扎诺很想把他留下来给自己当助手,但是一想到卡拉瓦乔总是惹是生非,最后还是放弃了。

卡拉瓦乔现在已经可以独立画画了,但是没人找他画画,他只能再回到他熟悉的臭烘烘的街头,去找一群下等人做朋友。当他回到酒馆,再去审视这群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和以前的眼光完全不一样了。以前的他不会去理会这些人的相貌、笑容,也不会去关心他们在昏暗的光线里脸上迸发出来的那种求生的欲望,更不用说从他们那破旧的衣服里边看到的那沉重的现实的力量。现在的他虽然还是那个混混,但是已经有了一双完全不一样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观察到的是艺术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世界:以前太多的艺术家都是把目光聚焦在美好和理想上,好像那是一个定式一样,但那些虚无缥缈的定式绝对没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妓女会心一笑来得温暖,也没有一个醉汉的歌谣唱出的那种悲伤,更没有打一次架所带来的那种疼痛真实。


卡拉瓦乔,《圣马太受难》1599—1600 年,布面油画,323cm×343cm罗马圣路易吉教堂康塔列里礼拜堂

卡拉瓦乔急迫地想把这些表现出来,他在等待一个机会,向所有人展现他眼中最真实的世界。但是,这个机会迟迟没有到来。

属于他的罗马

21 岁这年,卡拉瓦乔来到了基督教世界的中心——罗马。

罗马不属于达·芬奇,也不属于米开朗基罗和提香,但它一定属于卡拉瓦乔。因为这座大都市有着和卡拉瓦乔完全匹配的两面:一面是辉煌的艺术,另一面是肮脏的街头。

卡拉瓦乔先跑到街头去给人画像,在这个过程中被一个叫朱塞佩·切萨里的画家发现。切萨里是当时罗马一位很当红的画家,手里有很多订件画不过来,所以当他看到这个小伙子画得不错时,就邀请他来做自己的助手。很快,切萨里发现卡拉瓦乔的天赋超人,甚至远远超过了自己。这个懒惰的艺术家没有想过如何从卡拉瓦乔身上学习,而是选择了欺骗他。

有的时候切萨里会让卡拉瓦乔独立完成一些作品,然后假装自己再去改一改,其实根本就没有改,他没法动卡拉瓦乔的画,实力和风格都相差太远。切萨里暗自窃喜:

这个乡下佬什么都不懂,脾气还异常暴躁,只需要哄着他,没事给一点小钱,这个人完全可以成为我的一棵摇钱树。

为了让卡拉瓦乔画得更好,当然最终还是为了自己,切萨里利用自己的名气带着他走了好多地方、看了很多杰出的作品,并且耐心地为他讲解每一位艺术家的优势。眼界的开阔让卡拉瓦乔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成长为一位顶级的艺术家。

切萨里的好梦眼看就要成了,卡拉瓦乔将为他创造巨大的财富。可是这个时候却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切萨里的哥哥。哥哥跟卡拉瓦乔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结果双双住院。

这样一来,切萨里的美梦破碎了,于是只能扣留了卡拉瓦乔所有的作品和工资,算是最大限度地挽回了损失。被切萨里扣下来的画里有一幅很优秀的作品,这是有史料可查的卡拉瓦乔独立完成的比较早的作品,名叫《酒神巴克斯》。

以前我们也讲过酒神,米开朗基罗的酒神是摇摇晃晃的,提香的酒神是那种欣喜若狂型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把酒神画成卡拉瓦乔画的这个样子。这哪是酒神?这是一个丑陋的、病怏怏的酒鬼。他脸上几乎一点血色都没有。酒神的脸应该是红润的、诗意的、永远年轻的,那样才对,这一脸菜色是怎么回事?我们看酒神的脏手中拿着的那串葡萄,再看他头顶上戴着的干枯的叶子,还有下面再朴素不过的石桌,这一切就好像是在一个极其低级的酒馆里边发生的。


卡拉瓦乔,《酒神巴克斯》 1593 年 布面油画 ,67cm×53cm , 罗马博尔盖塞美术馆

这就是卡拉瓦乔。他不喜欢幻想,也不喜欢浪漫,他喜欢实实在在的东西,喜欢就在他身边的东西。你可以说他粗俗,但是你绝对没有办法反驳他画的就是现实。

他画出了不平常的作品,却难以得到认可

然而,像这样一幅作品,他画得再好,也很难打动资助人的心。

资助人中真正懂艺术的并不多,他们的审美模式已经被传统限制,平庸的艺术家很容易就能把握他们的脉搏,不然为什么像切萨里那样的画家还能成为当红画家呢?相反,像卡拉瓦乔这样的画家因为画出了不平常的作品,倒是很难被认可。

真正让卡拉瓦乔浮出水面的是另一幅画(仍然不算是成名),名叫《赌博》(或者叫《老千》)。画面里有一个新入行的年轻人,这个赌界新手正在认真地考虑自己手里的牌,还在那计算。此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圈套,他的对面是一个狡诈的老千,后边则是老千安排的卧底。卧底被画得很奇怪,正在挤眉弄眼,向老千透露年轻人手里牌的信息, 这个眼神和手势好像正在告诉老千:对面这小子有四个 Q。老千心领神会,一只手若无其事地在桌子上搭着,另一只手伸到后背抽出事先准备好的那张牌。


卡拉瓦乔 《老千》 1594—1595 年,布面油画,90cm×112cm 沃斯堡金贝尔艺术博物馆

这样,一场骗局就在我们眼前发生了——如果说提香、拉斐尔等前人的作品都是在给我们呈现一种永恒的美,那么卡拉瓦乔的作品就是在给我们呈现一个很戏剧的瞬间。在这个瞬间,一切正好进行到某个关键的节点,接下来就是各种可能性全面爆发。

凭借这样一幅作品,卡拉瓦乔被一个红衣主教看中,并且被他邀请去自己的官邸住。卡拉瓦乔以主教的私人画家和密友的身份安稳地住在主教宫。为了讨好这位新主顾,卡拉瓦乔为他画了好多幅作品,作品里边流露出来的气息都很接近,都是那种带着一些哀怨调调的美少年。例如下面这幅《酒神》,这幅《酒神》和之前的那幅完全不一样,这里的酒神皮肤光滑,面色红润,眼神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哀愁。这样的一幅画简直不能再小资了(由于主教和卡拉瓦乔有着混乱的暧昧关系),所以能看出当时的卡拉瓦乔肯定是过得不错。在主教提供的温柔乡里,他好像忘掉了自己原来的街头身份,满心欢喜地沉醉在酒色之中。


卡拉瓦乔《酒神》 1597 年,布面油画, 95cm×85cm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

不一样的眼睛

如果他一直都是主教的私人画家,那么卡拉瓦乔可能就不是我们今天知道的卡拉瓦乔了。当然,卡拉瓦乔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同样渴望带给人们震撼,渴望创造出无与伦比的作品。

出于对卡拉瓦乔的喜爱,主教还是帮他介绍了一些更“大”的任务。越大的画,需要考量的就越多,很多画家可能根本就没能力掌控它。卡拉瓦乔一开始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行,在此之前他从没画过一幅多于三个人物的作品,也从来没画过“大画”。但凭借他的天赋,一旦取得突破,他就一定是最好的。这两幅大型作品就是最好的证明,正是因为这两幅画让卡拉瓦乔一战封神,一下子成为罗马最当红的艺术家:两幅《圣经》题材的作品,《圣马太蒙召》和《圣马太受难》。


卡拉瓦乔《圣马太蒙召》 1599—1600 年,布面油画,322cm×340cm 罗马圣路易吉教堂康塔列里礼拜堂

这两幅画的成功,让卡拉瓦乔成为一个偶像。他的周围聚集起全罗马一半以上的青年艺术家,他们自发成立卡拉瓦乔画派,并且把他奉作神明。这种突如其来的成就触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结果:一方面是让卡拉瓦乔更加坚定地延续现实风格,之后创作了很多惊世骇俗的作品;另一方面是唤醒了他心里的暴力因子。

在主教宫时,可能是主教的压力,也可能是那股温柔的气息,让卡拉瓦乔看起来克制住了自己那股暴烈的戾气。卡拉瓦乔取得成功之后搬出了主教宫,随后在前呼后拥的队伍里边,他又一次成为街头的恶棍。只不过这次,他已经不再是卡拉瓦乔镇上的小偷,也不再是米兰那个惹是生非的学徒,而是一个衣着华丽、手持利剑的恐怖恶棍。

爱他的人说,他跟人打架是疾恶如仇,但我觉得完全不是。因为无论对善还是对恶,他都怀有同样的敌意;无论是面对手无寸铁的平民,还是面对训练有素的骑士,他都一样随时准备拔出佩剑,刺进别人的胸膛。


卡拉瓦乔备受赞誉的作品:《以马忤斯的晚餐》 1601 年 布面油彩、蛋彩,141cm×196.2cm, 伦敦国家美术馆

逃亡那不勒斯

随着卡拉瓦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一个又一个打击接踵而至,这让卡拉瓦乔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心濒临崩溃。他像一个即将爆炸的橡皮轮胎,四处乱撞,寻找着释放的出口,这个时候任何人出现在他面前都是不明智的。

有一个模特因为忍受不了抱着尸体时的臭味埋怨了两句,结果被他一顿暴揍。尸体这次扮演的是从十字架上下来的耶稣,卡拉瓦乔也因为这幅画被传唤和审判,但最终脱罪。

还有一个花花公子,因为说了几句他的坏话(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就被他下了战书,约好了在广场上决斗。当卡拉瓦乔出现时,对手却退缩了,他的一腔热血被生生地憋了回去,忍无可忍的他趁着夜黑风高偷袭了那位花花公子。

暴力的性质本身跟吸毒是一样的,它有极强的成瘾性,往往会让人越陷越深,卡拉瓦乔终于惹上了他收拾不了的麻烦。这又是一次决斗,对方是一个有权有势的贵族,最终他的身体被卡拉瓦乔刺成筛子,抢救无效死亡了。卡拉瓦乔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杀人犯,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杀人犯,死者的家族高价悬赏他的人头,任何人杀死他都可以换取高额的奖金。

逃亡,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但是没有任何一次会像这次这么危险。因为对方的势力太大,也因为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默默无闻的瘪三,现在恐怕全意大利都知道他的名字。多可笑啊,名声竟然变成了他的累赘。

向南跑,离开罗马,到那不勒斯,据说那里是逃犯的天堂。那不勒斯确实名不虚传,卡拉瓦乔到了那里,很快就被人发现了,但是没有发生任何危险。这里的人不在乎他的杀人犯身份,而是用对待大师的礼节去接待他、安顿他,还出大价钱请他画画。绝处逢生让卡拉瓦乔开始忏悔,他好像从这次事件里领悟到了暴力的罪恶,所以他画了一幅《被鞭笞的耶稣》,把它献给了那不勒斯的恩人们。


卡拉瓦乔《被鞭笞的耶稣》 1607 年,布面油画,286cm×213cm, 那不勒斯卡波迪蒙特博物馆

终于在 1610 年,卡拉瓦乔想要的宽恕出现了。曾经的主顾,现任教皇保罗五世的侄子替他申请到了特赦令,他急迫地把所有的作品打包,准备返回罗马并把这些作品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切看起来好像就要峰回路转,卡拉瓦乔可以又一次以大师的身份回到永恒之城,但是命运没想过为他设计最简单的剧情。

他义无反顾走向鬼门关

当他乘坐的船在一个小港口停下补给的时候,上船检查的警卫队长逮捕了他,无论他怎么辩解,说身上带着教皇颁发的特赦令,警卫队长都不加理会。眼看着船只就要载着他的作品驶出港口,卡拉瓦乔开始咒骂,招来的当然是一遍遍的毒打。一天之后,队长终于愿意看一眼特赦令,但是船只已经无影无踪。


卡拉瓦乔《大卫手提歌利亚的头颅》 1609—1610 年,布面油画 ,125cm×101cm , 罗马博尔盖塞美术馆

他在《大卫手提歌利亚的头颅》中把自己描绘成邪恶的巨人歌利亚,一个邋遢的、毫无生气的形象。他在画里边把自己杀死过无数次,用此来祈求上帝和敌人的宽恕。他恨自己,发誓永远不再违反上帝的意志,他一次次地祈祷,甚至一次次地鞭打自己,以此来减轻身上的罪恶。

卡拉瓦乔蹒跚着走到码头, 翻了翻被搜刮一空的口袋,再看一看一望无际的大海,坐下来,做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决定:他要徒步 100 千米,穿过沼泽,在下一个港口追上那只船,拿回所有属于自己的作品。他身体里的恶魔驱使他那伤痕累累的身体急迫地赶往鬼门关。几天之后,人们在海滩上发现了他。几乎没经过什么治疗,卡拉瓦乔就死了,这一年他只有38岁。

他本来可以直接回到罗马,再画一批画送给教皇,但是他没那么做。因为除了上帝,在其荒诞的一生里,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低过头,一只船当然也不会例外。

我们可以把卡拉瓦乔看作一个伟大的画家,也可以把他看作一个残忍的恶棍,或者我们可以把他看作古代的盖茨比,那个家财万贯却仍然一无所有的人,再或者我们可以把他看作一个失败社会的失败典型。作为一个人,他却是以一种野狗的方式成长,所有攻击性都是来自长期的孤独,来自童年的街头;在刺骨的寒风里,即使已经鲜血淋漓,也还要露着凶残的尖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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