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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童话的时代的童话”伊德尔访谈录——栗宪庭

来源:99艺术网 2007-07-10
     栗:自己扮演“金色人”然后拍照,那是哪年?

    伊:《童话系列》是2002年开始拍摄的。
 
    栗:九十年代中期你到我家,我第一次看到你用小点点画的天安门、人民大会堂那些的作品,叫经验系列吧,“过去的经验”处理得象阴魂一样飘过画面,《童话系列》是从《经验系列》中发展出来的,他们有一种关联。
 
    伊:实际上是这样的。我的《经验系列》最初的想法也是要拍照片的。把那些标志性的建筑拍成巨幅的照片,因为这些标志性的建筑对中国人来说是特别熟悉的,可是当你问到一个人天安门有几个门洞?几个柱子?挂了几盏灯笼?好多人是回答不上来的,你问他天安门他知道,可你问他天安门的很多家具体什么样的,他就回答不上不完全。这就是心理学上的熟悉的陌生化。所以我就一种感觉,我们对我们自己的历史其实也是这样的,比如说文革,我们好像很熟悉,可文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就觉得茫然了。
 
    栗:那就是大众的记忆,事实上是被某种意识形态概念化的,甚至许多社会化的职业如医生,人们对医生的概念,往往来源于每一个时期的意识形态、社会化的综合概念印象,就像今天一说医生就会想起多收钱、草菅人命之类的概念印象,可事实上每个医生是不一样的。
 
    伊:基于这样的感觉在1995年我拍了这些建筑,但在当时由于经济原因和技术上的困难,我无法实现这些想法。当时我问了做摄影的朋友,国内手工放大最大只能做到一平米多,而我的想法是要做到差不多四平米,解决办法是分隔放大,在拼贴成一幅图片,但其费用我无法承受。可我又想要表现这种东西,那就画吧。好在手上还有点功夫,把图片想要表达的观念通过手绘的方式表达出来。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今天来看是不到位的,因为初始的观念和你所运用的语言是有一种自然的联系的,是协调的,一旦表述的语言发生转换的时候,其中便有了隔阂。
 
    栗:是,选择任何媒介都必须有其不可替代的理由,甚至画一幅写实主义的场景,你也必须给出你画这个场景的理由,在照相机诞生后,严格意义的再现一个场景已经没有意义,你不需要来通过再现一个场景来证实自己的写实技术,除非在绘制过程你给出了一个特别的感觉。那批画画完之后,你就开始拍小镜子系列了?
 
    伊:在画的过程中开始拍摄的。那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产生的想法。我在洗手间刷牙时,看到我自己拿牙刷的右手,在镜子里变成了左手,这个你无法否认的真实景象,只是由于你观看角度的不同,便产生了不同的结果。这使我联想到,其实我们看待事物的角度往往决定我们的态度。当时很多人看了我这个作品时,多是觉得有一种窥视的感觉,我其实还真没有和窥视联系起来,我所想表达的只是在当下意识形态下生活的中国人,你对你的生活到底了解多少,你能了解它的全貌和很多细节吗?你所知道的就那么一点点像碎片一样的东西,而且其角度不同导致的结果也不同。出于这样的考虑,我拍摄了这个作品。在拍摄过程中,我当时就是在街上拉住过路人,请他们帮忙拿一下小镜子,然后我拍照。今天想来,那时拍摄我其实是想解决一个我的身份问题,只是我当时懵懵懂懂的,直到2002年我拍摄《金色童话》时才我有了明确的表达意图,也就是我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读过一些书,继而是对文化、政治与生活有了想法,这时候你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你的位置在哪儿?你的力量有多大?像您经常说的“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你的态度是什么?”。实际上我内心想要解决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金色童话》拍摄的想法,最早产生在我送女儿的上学路上,记得那是七月,一个雨后的早晨,空气清新,清早的太阳亮亮的照在马路上,路两边是流向下水道的湍急雨水,我远远看到一个金色的糖纸,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亮光,一瞬间被雨水冲向下水道,当时,我突然觉得我好像就是那金色的纸片,在翻动的污水中,你虽然闪闪发光,但最终被冲到下水道里。在现实社会中,作为个人你可以表明你的立场,但作用你不得而知,你的力量就那么一点点,想想也挺无奈。
 
    栗:你拍的第一张是什么?
 
    伊:拍的第一个系列是《童话中的思想者》《童话中的瞭望者》《童话中的等待者》。但考虑的还是不太周全,今天看来技术上还是有很多问题。
 
    栗:但《童话中的思想者》从下水道里钻出来,当《童话中的等待者》守着一条死鱼,等待一个等不到东西……,那几个作品,今天看起来还是很经典的作品,我很喜欢。那种无奈的感觉,我能体会到。穿一身金色服装的你,像我们每一个心怀理想的人,你的每一个场景的设计――从下水沟里钻出来,游荡在空中,站在令人生畏的高处……,就像今天我们的处境,尴尬而无奈,对这个时代所有感觉的人来说,那是一种“身份境遇的隐喻”:他在物欲横流的今天,所有的理想和信仰,像一个金色的童话,离我们遥远而难以触摸,又常常触动我们的神经,让我们隐隐作痛。我们不敢说自己是思想者,就是活得有一点点感觉和想法,就觉得无奈,也许,不仅仅今天如此,古往今来,凡是对生活有感觉有想法的人,都有同样的寂寞、无奈和尴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着,念天地间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哈哈!自我解嘲。
 
    伊:是啊是啊!于“道”,也只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啦!
 
    栗:那个画面处理很经典,背景是高楼大厦,路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人烟的气氛,很超现实,突然很奇怪的从路中的井里出来一个人,很荒诞,也很切合那个毫无人气的场景。当时怎么拍出来的,马路上怎么没车?突然有车多危险。
 
    伊:当时选择井口的时候挺有意思,我骑着自行车把我住的那个城市马路上的井口,大致考察了一遍,它们分供电、供水和排污,供电井你不可能用,危险。排污井?哈,毕竟是一个思想者,也不能和污物呆在一起,考虑到拍摄的构图,还得让“思想”避开污物。这样只能去找干净的供水井,还好找到了。那天的拍摄过程也很有意思,其实在这张作品拍摄的方案阶段,我心里对它实施的可能性有过反复的掂量,尽管我要拍照的这条马路不是主要街道,但还是有不少的车辆来来往往,井口就在路的中央,安全是一个大问题。其次是如果警察干涉,可能拍摄就要泡汤。还好在我们到达拍摄地点时,街上的车辆和行人很少,可能是这个季节里少有的高温天气把许多人都挡在了屋内。看到这有利的时机,我们很快的就进入了拍摄状态,在我和摄影师商量机位的时候,我的朋友已经把那个死沉死沉的生铁井盖掀了起来。我下到了井里,脚下是一个阀门,踩着它正好让我的上半身露在了外面。此时,正当摄影师端着相机对焦距时,一辆警车缓慢的开到了他的身边,看到此景,我心里凉了一大截,坏了!拍不成了!我心里嘀咕着。这时,那个开车的警察慢慢的从车里探头来,以职业化的审视眼光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很客气问摄影师:“可以过吗?”此刻我的摄影师显的异常镇定,头也没回的挥了挥手说,“等一会儿。”那辆警车真的就停在了那里。事后我问他你没有害怕?他讲,那时他还是很紧张的,但那种情况下,也只有扛一下了,大不了我们卷机器走人。后面的车辆看到这阵势,以为是何方神仙在这里拍片呢,还有警车保驾,也就静静的依次停下来,没有一个按喇叭的。歪打正着,“思想者”也享受了一次特权,拍摄也就异常顺利的完成了。
 
    栗:第二组是童话中的《童话中的牧羊人》和剧院场景的《童话中的骑手》吧?
 
    伊:是的,第三组是玉米地场景的即童话中《童话中的旗手》等,那是非典时期拍的。
 
    栗:这些作品和前面《童话中的思想者》的区别在哪里?
 
    伊:在观念上没有什么区别,就是把我的想法再做得深入一些。比如说《童话中的牧羊人》,在常识中,牧羊怎能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我处在高楼的顶上,背后是城市。实际上是想表达那种当理想和现实发生摩擦时所产生的无奈。
 
    栗:后来就是在广西拍摄的那一套作品了。
 
    伊:是的
 
    栗:这一套作品可以说是你的作品从构图到制作上是最精彩的,完美体现出你的感觉,难度也最高。那批作品,我最喜欢站在烟囱上的和坐在秋千上的那两幅。
 
    伊:因为技术手段跟上去了。
 
    栗:也是你熟悉并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工作方式。
 
    伊:是的
 
    栗:你说说这套作品吧
 
    伊:到广西是因为桂林国际雕塑公园的邀请,他们看到了我前期拍摄的作品,就想让我到那里拍摄一套作品,费用由他们承担,条件是留作品给他们。此前的拍摄,我的设备多不理想,到那里后,我就对拍摄的设备提出了要求,并得到了满足。而且那里的拍摄环境也能实现我的想法,但基本上还是延续我的观念,但是场景的不同也使我的表达更细化一些。像《童话研究之洞中宝》《研究之童话千里目》《研究之童话水中秀》等。
 
    栗:语言是很多层吗,最后是落实到一个最基本的技术上,这套作品的技术解决得特别好。
 
    伊:这也是我总结以前的经验,比如服装的面料问题,化妆问题,在那里由于配有助手,工作条件改善,好多事不用自己操心了。好多人看我的照片好像觉得很容易,但由于我是实景拍摄,在这个过程中,你要协调很多问题,像拍摄场地的问题、人际关系的问题等。我的每一张作品在构思的时候,比实施拍摄时要轻松好多,因为在拍摄中我要更多地考虑到现场的情况以及和人的沟通等问题,它不像部分拍摄然后由电脑合成的那类作品,与之相比实景拍摄难度大多了。比如,我在拍摄《标本童话》时,我方案是要到一个标本陈列馆里拍,这样就涉及到和它的管理者沟通问题,在此之前我对标本的管理和制作非常陌生,实施这个拍摄方案时才知道,制作标本是一个很封闭的专业,他们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制作标本是一门很高超的技艺,而且专业之间的技术保密程度很高,所以拍这个片子是费了非常大的口舌。在开始和标本师谈这事时,他是不容许你拍的,没得商量。后来想尽各种办法,托关系,约见面,麻烦死了,结果我的运气还好,总能找到一个突破口,这个标本师以前学过画画,我们就一起先谈论绘画,谈他喜欢的画家,苏里柯夫,列宾以及“巡回画展派。”在第三次见面的晚上十点多,我终于拍成了。拍摄大约用了一个多小时,但和他的沟通用了近三天的时间。
 
    栗:这就是你建立了一套工作方式。
 
    伊:记得您说过,您很在乎艺术作品的系列化,逐渐深入自己的感觉、作品的难度和作品的幽默感。这其中我觉得系列和幽默感作为艺术家个人是可以解决的,唯一的是难度,特别是作为影像艺术,它的难度在于人际的沟通,这种难度远远超出你对艺术的所谓追求。
 
    栗:这就像你要拍一部电影,你既是制片人,又是导演,还是演员,这里边要随时解决各种各样复杂的关系和组织工作。
伊:是的。就像我这次拍毛的这个《快乐王子》一样,我先让我的学生落实我要拍的这个毛雕像具体的位置,之后我要亲自去拍一些素材,再去和它的管理者联系。直接和管理者联系是遭拒绝的,因为我们中国的办事方式就是这样,所以我就要托关系,曲线救国吧。我决定在包头铝厂门前的这个毛的雕像前拍摄,通过朋友的介绍,找到这个大型国企搞宣传的同志,向人家解释清楚不是搞行为艺术。这个问题解决了以后,在进入实施拍摄的过程中,化妆,梯子,车等等一系列问题都要现场解决。我的拍摄毕竟不是摄制组,我不能说制片是到位的,化妆是到位的。可在现场每个人所承担的工作,却又非常像一个摄制组。
 
    栗:就是一个摄制组,现在最综合的艺术媒介,最时髦的艺术手段是电影,现在的一套实施办法都是电影的办法,新的媒体的办法。
 
    伊:对。
 
    栗:具体讲讲《快乐王子》的想法和实施。
 
    伊:我想到是王尔德的那个童话《快乐王子》,这个故事对现在的孩子还来说可能不是那么熟悉,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却是印象深刻的。我们小时候是没有童话故事的。我1961出生,整个童年在文革中度过,在文革中,对我来说童话故事就是毛主席语录。而我真正大量接触童话故事是在1976年以后,那时突然发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故事 ,有这样的文本。其实在那个年龄我们已经过了读童话的年纪,但我读起来依然感动,这实际上说明在我们的成长阶段缺了这一块东西。那时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到《快乐王子》是在广播里,那时家里有一台小收音机,是美多牌,很破,塑料外壳裂了好多口,用橡皮膏一层层的粘着。记得当故事讲到快乐王子雕像将要被推倒时,伤感的情绪使我觉得那个小收音机都是冰凉冰凉的,当时你的情绪完全在故事的情景中。那时我已经是上初三了,可心智好像也就是十岁左右的样子,今天想起来印象深刻。这个故事促使了我的联想,快乐王子讲的是一个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故事,在我们小的时候也受这样的教育,毛教导我们“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同样是拯救世界,在我立志之前我需要知道怎样去拯救世界时,以怎样的情怀去关注世界时,受的是这样的教育,当我认识到所受到的教育有问题时,返回头来你又得到这样的感觉――不得不用快乐王子式的方式来关怀和拯救世界。在你需要用人的本性,去理解世界时,你被教育成以非人本的情感去理解世界,但当你成长了,具备理性的思维时,可以以自己的判断理解世界时,你却获得了一个单纯的、人本化的方式理解世界。这个程序在我这里好像颠倒了,好像有种黑色幽默的感觉,这感觉我还是有点说不清楚。
 
    栗:有些的东西,每个人的经验不一样,理解和感觉就不一样,不同的理解和感觉,就有不同的作品处理方式。你对《快乐王子》记忆,对你处理毛雕像和你自己的关系很重要,不像知青代艺术家那样处理毛的题材,更不像现在时髦拿毛题材赚钱的那些作品,大多只是简单调侃。《快乐王子》处理成仰视角度,你坐在高高的基座上,白色的毛雕像上,放置着一个小金色雕像,挥手的毛和金色的你,有一种莫名的危险关系――潜伏着的危险而沉浸在快乐想象中的感觉。
 
    伊:快乐王子这个想法一直很想做,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好的方式其表达。当我看到毛主席像时,找到了这个出口。
 
    栗:你是一直在深化这个系列。
 
    伊:对,我想的是把一种东西做尽了,往往可能是你最需要做的事情。如果仅仅是为某个点子在工作,我觉得那没有意思。
 
    栗:我觉得当代艺术有一个问题,不管是在找新的媒体上,还是具体作品的语言上,或者想表达什么东西上,“点子”的东西太多了,体验生命过程和生命感觉的太少了。艺术感人的,还是要有没有办法述说的那种生命感觉。
 
    伊:我体会您在做《念珠与笔触》展览时的感觉,你说 “艺术是可以当信仰来做的”,当时我的感受很深,在我做这个系列作品时,好像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支撑我在工作。我每年的作品很少,也是我有意识的放慢节奏。其实我的方案很多,可以一年做尽,但我觉得这其实是对你的生命不负责任的。我想一年做一点,你的生命有多长,你去体验它。
 
    栗:人对生命体验,越体会越深,就越难于言传,“如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伊:是啊,这话虽说得伤感,却是硬道理!在这个过程中,内心常常有种“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涛声日夜喧”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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