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黄殿祺(右二)与邓颖超
在上海戏剧学院,有一个由天津学者捐赠的陈列室,吸引着众多教师、学子和外国友人到此参观。这里展出着来自天津600年老城厢的文化遗存,古代家具、戏剧脸谱、天津剪纸和戏剧专著等收藏品303件。
给参观者印象深刻的还有《捐赠者的话》。
当今盛世,收藏成风。中华民族数千年文明史,家具和民间工艺美术历经沧桑,流传下来的可谓弥足珍贵。我国虽早在宋朝时就有《木经》三卷,可惜未能流传后世。明代的《鲁班经》是一部家具专著,将明式家具推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每件家具和民间工艺品都在诉说着独特的文化背景和曲折经历,每件文物的背后都有一个感人的故事。
将这些天津600年老城厢的文化遗存赠给艺术院校,目的是为教师、学生、创作者、研究者和广大观众提供一个真实的历史背景,为的是保护、利用、传承、发展祖国的民族优秀文化遗产。
这位捐赠者就是天津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天津艺术研究所研究员、天津戏剧博物馆首任馆长黄殿祺。
那天很冷。平时熙熙攘攘的鼓楼商业街变得冷冷清清。敲开黄先生家门时,他刚刚从沈阳道回来,整个人还处在“冰凉”状态。这次他的收获是花了20元买回一个木制的“斗”,看上去非常古旧。他指着木头上隐约可见的文字告诉我说,这里可能记录着年代或者其他信息。说话的时候,黄先生脸上绽放着欣喜的笑容。
黄先生的老伴儿从厨房出来,给他端来一碗热茶。“他这是‘职业病’,没办法。多少年了,就像‘耗子’一样,把人家不要的‘破烂’买回家。您看我们家乱的!一张旧报纸都有用……”
黄先生依旧欣赏着刚买来的“斗”,好像老伴儿说的是别人。见此情景,他的老伴儿爽朗地大笑起来。
“职业病”?黄殿祺对老伴儿给他的“定语”并不质疑。依然用研究员的专注神情盯着眼前的“宝贝”,好像这块旧木头里真有什么稀奇。环顾四周,发现黄先生的“书房”很大,几乎占据了这套住宅除卧室以外的所有领地,无数的书籍、文稿、脸谱、剪纸及各种收藏品填满了上上下下的空间。仔细看,发现这里的许多东西都与戏剧有关。于是,我们的话题便从天津戏剧博物馆说起……
与“大戏台”的不解之缘
现在,不少来天津的人都要去参观戏剧博物馆,因为它不仅有保存较为完好的建筑,馆内的收藏品也很丰富。馆内展出着中国戏曲简史陈列、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天津戏剧展品陈列和广东会馆歌舞台复原陈列。戏剧历史的文化风韵吸引着许许多多来自国内外的参观者,为展示天津的历史文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天津戏剧博物馆建于 1986年1月,设址在原来的天津广东会馆,主体建筑是一个大戏台。这个大戏台始建于1907年,是一个“伸出式舞台”,台口没有一根柱子,观众的视线不受任何阻碍。舞台的正中筑有悬臂“鸡笼”式藻井,图金漆绿,工艺精美,设计科学,不用任何扩音设备就可以把舞台上的声音传到戏楼的各个角落。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孙菊仙、杨小楼、梅兰芳等都曾经在这里演出。1912年,孙中山先生到天津的时候,曾经在这个台上演讲。1919年,正在天津上学的邓颖超曾经为募捐灾款在这个戏楼里演戏。而参观者谁也想不到,1986年时这里还是一个破烂不堪的仓库。一座破旧的老建筑如何变成了中国第一个以戏剧为专业的博物馆?黄先生讲了一段故事。
黄殿祺说他与戏剧博物馆是“天生有缘”。他在天津卫老城厢长大,上小学的时候天天路过广东会馆。那时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他非常惊叹广东会馆那精美的建筑,特别是那美轮美奂的大戏台,常常让他流连忘返。也正是广东会馆和老天津民族文化的熏陶使黄殿祺从小爱上了戏剧。上世纪50年代,他在一家制作曲别针的小工厂当学徒时,广东会馆已经变成了一所学校,他下了班就到这里补习高中课程。
后来,黄殿祺考上了河北省话剧院,担任舞台美术设计。虽然单位在保定,每次回天津的时候他仍然忘不了到广东会馆去看看,他的不少舞台设计作品的灵感都是从这里得到的。那时,他的一位同学正在这所学校当老师,两个人一有机会就研究这座古建筑,把许多细节都拍了照片。
1982年,调回天津的黄殿祺到了天津市文化局艺术处工作。当时,广东会馆的大戏楼已经变成了一个盛满破烂的仓库。遇到下雨的时候,学生还要到里边做操。可喜的是,学校的领导有较好的文化保护意识,大戏台基本保持完好。
当时,黄殿祺正参加我国第一部《中国戏曲志·天津传》的编写,对戏曲历史的研究加深了他对这个大戏台的热爱。他想,中国还没有一个真正的戏剧博物馆,如果借用广东会馆的建筑和这个大戏台,建一个戏剧博物馆该有多好!
但仔细一想,他不禁为自己的想法吃惊。要知道,将一个已经变成破烂仓库的旧建筑恢复成古戏楼的原貌,需要解决多少问题?学校要搬迁,建筑要复原,戏台要装修……资金从何而来?
朋友们都说,他这个梦做得太离谱。但是,他却执著地认为这就是“历史使命”。他不但开始了调查研究,还着手给市政府写了一份《调查报告》。
深埋的珍珠重见天日
1984年6月,黄殿祺终于将这份报告完成了。《建议把广东会馆装修成天津戏剧艺术纪念馆的报告》从环境、大门、门前、院中、戏楼的结构、装饰,到复原的设想、防火措施等一一做了分析和设计,并就其成立的意义和今后的重要作用进行了论述。他在报告中用了许多照片说明自己的观点,戏台、藻井、砖雕、木雕、柱础、四合院……一一展现。
当这份图文并茂的报告通过文化局领导交到了市领导手中的时候,立即引起了重视。时任市长李瑞环当即做了重要批示,并指示有关领导实地考察。随后,李瑞环还亲自到现场调研。
1986年1月1日,天津戏剧博物馆盛装开放,黄殿祺任首任馆长。当时的馆藏文物已经有700多件。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的戏装、扇面、书画、老唱片、戏单、老照片等文物全面展示了中国戏剧的发展历程,展现了天津的戏剧文化。许多戏剧爱好者在参观了这个博物馆后主动将自己收藏的文物送到了博物馆。现在,天津戏剧博物馆已经成为“国宝”,为保护和弘扬戏剧文化作出了贡献。
从此,黄殿祺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致力于弘扬、传承、保护和发展传统文化事业中,直到8年后他到了艺术研究所,仍然乐此不疲。而且步子越来越大,与众多的文化学者一起参与了保护老城厢、抢救大直沽天妃宫遗址、保护估衣街等行动中。
黄殿祺在书房
“黄氏家庭博物馆”
2004年12月,黄殿祺家在老城厢的房子就要在“旧城改造”中拆掉了。望着爸爸失望的眼神,儿子黄勇非常理解父亲,这里有老天津的文化,有戏剧博物馆。于是,儿子想方设法在戏剧博物馆附近的鼓楼东路为爸爸买了房子。就这样,黄殿祺不但一天也没有离开他钟爱的戏剧博物馆,而且开始了更深层次的戏剧文化研究。
为了深入探讨中国的戏剧文化,到旧物市场“淘宝”成了黄殿祺经常的“功课”。黄先生家中有一个木制的“拔步床”,非常讲究,床的前后里外都有精美的木雕装饰,细看每一个木雕都是戏曲中的一个场面,人物的服饰和动作栩栩如生。原来,这是黄先生到广东出差的时候在一个小镇上寻到的,买到手以后,又花了几千元的运费才把它运回了天津。
估衣街和老城里拆迁的消息传来,在儿子、女儿们的帮助下,他在废墟中买回了大量的历史遗存,屏风、瓦当、石雕、木门、砖刻……其中最神奇的是一卷剪纸作品。那天,黄殿祺从胡同里出来。忽然,他发现脚下有一个纸卷,孤零零地在风中颤抖。他俯身拾起这个纸卷,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多张保存完好的非常珍贵的剪纸作品!根据他对于剪纸的研究,从其设计风格上看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
是巧合?还是天意?文物一定有“在天之灵”!无论世道怎样变化,它们总能留下踪迹,以便为后人讲解历史。报载英国拍卖市场上突然出现了我国圆明园100多年前遗失的铜兔首、铜鼠首,不就是一个证明吗?
随着寻来的物件越来越多,黄殿祺把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家庭博物馆”。从走进楼门开始,楼下、楼上、客厅、书房、卧室、阳台、楼顶花园……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缝隙都被他的收藏品填满,到处散发着浓厚的文化气息。许多件收藏品都围绕一个主题:戏剧历史文化。他那长长的书案就摆放在这些物件的中央,他在那里做研究、写书、探讨中国戏剧的历史文化,灵感就这样“随手拈来”。
戏剧文化研究的舞台永不落幕
黄殿祺研究戏剧文化有许多课题。其实,作为天津市艺术研究所的研究员他已经退休10多年了,没有人给他布置任务,而他之所以孜孜不倦地搞研究,除了对戏剧文化的兴趣以外,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告诉世界:中国的月亮也是圆的!
他深知,在世界经济全球化的今天,更应该努力弘扬祖国优秀的民族文化,因为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就在不久前,黄先生应邀赴泰国曼谷参加“国际假面艺术文化联盟学术研讨会”,他是与会的40多个国家中唯一代表中国研究面具和戏曲脸谱艺术的专家学者。我在他书桌的案头看到了一本厚厚的会议论文集,除了中国黄殿祺《论中国戏曲脸谱艺术》的长达两万字的论文是中文以外,其他的文章全部是英文。
为了研究戏剧文化,他把全家都发动起来,当教师的女儿为他查找资料;儿子学习传统的脸谱制作技术,后来干脆在鼓楼商业街开了个“丹谱馆”,干成了“专业”;老伴儿不但要干好后勤,还能帮着制作脸谱;因为受了爷爷的影响,小孙女黄珊在商学院英语系读书,毕业论文的题目是《论英国的戏剧》。
2001年,他编写的《中国戏曲脸谱》一书由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出版后,已再版4次,发行量上万册。他编写的《天津民俗剪纸》一书是本市第一本此类图书,为天津历史悠久的民间文化添上了漂亮的一笔。由他主编的《话剧在北方奠基人之一张蓬春》一书在海内外有深远影响。他主编的《天津十大影剧家》《天津京剧十大名票》等书正在出版过程中。
张蓬春是一代伟大的戏剧家,是曹禺的老师。1986年,张蓬春的女儿张新月从美国来到北京,找到曹禺先生,希望他能够写一本回忆父亲的书。当时曹禺已经生病住院,他向张新月介绍了黄殿祺,希望由他实现这个愿望。1988年,张新月来到天津,在参观戏剧博物馆时看到了关于父亲张蓬春的介绍。于是,她提出了希望由黄殿祺写这本书的愿望。从那时开始整整5年,黄殿祺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完成了这部30多万字的著作。此书出版后,在我国话剧界引起震动。戏剧家曹禺在《序》中写道:“它为我国话剧史增添了一页,同时也完成了周恩来总理生前提及的‘写中国话剧史,不能忘记北方话剧发展的历史’问题的一则很好的具有学术研究价值的答卷。”2007年,在纪念中国话剧百年的时候,此书的第二版也出版了。
采访黄殿祺先生的时候,看到他的书案上有一摞正待校对的版样,原来,他应中国戏剧出版社的邀请,正在准备着“大部头”的《中国戏曲脸谱集》。翻开来看,从京剧到川剧、沪剧、豫剧、秦腔等等许多地方戏曲的脸谱都能找到,可见先生下了多么大的功夫。
为了宣传中国的文化,黄殿祺还多次到捷克、马来西亚、泰国、香港、澳门等国家和地区举办展览。1999年,他带着戏曲脸谱参加了捷克首都布拉格举办的《世界舞台美术展览》,受到了西方“粉丝”的追捧。2003年,他又带着戏曲脸谱和剪纸来到马来西亚,参观者把所有的展品抢购一空。2006年和2007 年,他在广州民间工艺美术博物馆、佛山博物馆、顺德博物馆参展的同时,还进行讲学,宣传中国的民族文化。
对于黄殿祺来说,戏剧文化研究就像一个永不落幕的舞台。
为了传承文化无偿捐赠
1999年,黄殿祺在捷克参展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熟人,就是现在上海戏剧学院院长韩生。当时韩教授是舞台美术系的主任。两个人畅谈中国的戏剧文化时,针对当时上海还没有戏剧博物馆,黄殿祺提出了中肯的建议。回国后,两个人仍然经常联系,黄殿祺萌生了想捐助该学院文化陈列室的想法。
2005年初,韩生派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馆长专程来津。当他看到黄殿祺的收藏品时,非常震惊,当即给韩院长打了电话。不久,参加俄罗斯中国年活动归来的韩生来到天津,亲自看望了黄先生以及他准备捐赠的收藏品。同时,还对“修旧如旧”的工作做了具体安排。
2007年9月,一辆长长的卡车开进了鼓楼街。经过工匠精心维修的一批代表着天津600年历史的家具装上车,被隆重地迎到上海戏剧学院,准备放在专门开辟的“陈列室”里,向全体师生和社会展出。
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把黄先生捐赠的收藏品装上车。它们包括:摆放在房间前厅的条案、八仙桌、瓷器、花瓶、镜子,一个水缸上还贴着古香古色的杨柳青年画。摆放在卧室的明清拔步床、梳妆台等303件。9月26日,上海戏剧学院把黄殿祺请到上海,隆重举行了“明清民间家具陈列室”揭牌仪式,并对向该院无偿捐赠价值百万余元收藏品的黄殿祺先生颁发“客座教授”聘书。
身穿蓝色条格衬衫的黄殿祺走上主席台,神采奕奕。面对那么多年轻的面孔,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常走进广东会馆大戏台的情景。能让学习和研究戏剧的师生们看到、摸到代表着中国历史的文物,一定会对他们的学习和创作起一些作用。文化属于民族,只有得到了传承,才能世世代代发扬光大。
【编辑: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