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礼宾:读大学之前,在河南对当代艺术有接触吗?
耿建翌:没有。在我跟曹新林老师学习的时候是没有条件接触到当代艺术,我接受的是一套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训练方法,创作思想、绘画技 法在当时很普遍。
刘:读大学的时候呢?
耿:读大学的时候环境就不一样了。我比张培力小一届,但在一个工作室,第一工作室。当时浙美油画系三个工作室的情况很不一样:第三工作室由全山石先 生主持,严格按照苏联模式教学,第二工作室类似于第三工作室的“变体”,第一工作室老师构成比较复杂:有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林达川,从法国留学回来的胡善余,和延安时代的王流秋,还有博巴训练班的金一德、徐君宣也是倪怡德先生的门徒等老师。他们的教学方式和苏联训练体系很不一样,所以第一工作室看到的东西 比较多。一些老师十分可爱,比如林达川先生,80年代初期他拿了工资就下馆子、喝酒,他离不开酒,从来不在意金钱,十分洒脱的一个人。这些老师的人品对我 们也有影响。
我入学的时候,77届学生快要毕业了,象黄永砯、林琳等都还在。他们年龄比较大,注意的问题与 我们不一样。学校的环境私下里孩是挺活跃的,但是历史留下的压力依然存在。那时候大环境变化也很大,有时候紧,有时候松,正是一个尝试探索时期。
刘:你和张培力怎样建立合作关系的?
耿:我们的友谊是从一次比较深入的聊天开始的,幸运的是这友谊保持到现在。他比我年长,很照顾我。后来他调到了浙江省美协,“自由化”思想也影响到了 美协,有些人想通过他做一些事情。那时候张培力极为活跃,他和一些人开始张罗“85新空间画展”,他给我提到有这样一个展览。
刘:你们这届油画系学生的毕业创作不但是浙江美院的一件大事,这是中国油画界十分关注的一件事情,你能讲讲当时的具体情况 吗?
耿:当时好多老师都是文革过来的,这些老师经历了文革打击,教学和自我训练并不积极。黄永砯那一批学生很“冲”,他们的知识结构、视野甚至超过老师很多,有些学生的绘画技法也走到了前面。具体到绘画问题的时候,有些老师因为多年没有投入,有时候会“露怯”。这种情况下,老师给出的指导意见往往是压制性的。78年许江那一届、79年张培力那一届的创作压力都很大。你想呀,我们大学三年对着静物描摹、对着风景描摹、对着人体描摹,最后的一年才谈到“ 创作”,当然十分重要。老师、学生压力都很大,到了最后,学生都没有创作热情了。
到我们这一届的时候,遇到了郑胜天老师,这给了我们一次重要的机会。那时候郑胜天老师刚从美国回来,他的教学与别的老师不同并善于发现学生的优点。郑老师带我们这一届的毕业创作,我们获得了从来没有的“自由”,甚至不知道拿“自由”怎么办。在讨论毕业创作稿的时候,郑老师没有多说“主题”、“内容 ”一类的问题。他当时提到的几个问题让我很兴奋,我恰好对这几个问题感兴趣。但在看稿子之前,我的准备是一个漫长的经过——画小稿,放大稿,一遍遍修改,一稿、两稿、三稿,然后再上画布。我交的小稿很简单,用圆珠笔构了几下。郑胜天老师说“你没问题了,可以上大稿了!”我立即傻了。郑老师对学生十分信任, 一看可以,就放给你去做。他把自己理解的信息提供给你,让你自己去决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整个班的创作都很活跃。那时候除了毕业创作外,我们还想到了作品展示问题,每一个同学都有自己的展示空间,还可以在 作品旁边附上自己的照片,写上自己的创作感受,这是头一次,以前是难以想象的。
当时《美术》杂志的唐庆年来到了浙江美院,专门来看这一届学生的创作,那一期的《美术》几乎变成了我们这一届毕业创作的“专刊”。但是他们遇到的压力比我们大:我们答辩只花了一天,郑胜天老师参加学校里的教学会议,他们为我们的毕业创作答辩了三天 。
刘:随后你面临毕业分配,你留在杭州是你参加85年12月“85新空间画展”的前提。
耿:河南没有类似的接收单位,我也不愿意回老家,怕被管束,不太适应。当时杭州有家单位有名额,老师介绍我的时候说:“这人没什么才华,就是老实”。 来选人的人说:“我们就要他了”。推荐的老师真神了。这样直接的运气就是可以参加“新空间画展”了。
刘:那个展览好像有所针对?
耿:要说针对也是以四川画家为代表的“伤痕美术”,“乡土写实主义”,那些题材跟我们生活在变化中的城市环境很隔膜,“85新空间”提倡对当下环境所 做的反应 。
刘:你参加“85新空间画展”的作品和毕业创作有很多联系?
耿:很相似,但是又不同。那个展览的主要组织者有张培力、查力等,他们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我在毕业创作中关心的东西和这个展览比较合拍。
刘:“85新空间画展”应该是你们相互影响的结果。在“85美术新潮”中,这个展览作品的视觉效果、风格倾向十分鲜明。对你来讲好像顺其自然,你的毕业创作《灯光下的两个人》就很“冷”,当时浙江美院有些老师提到,这样画画,四年的基本功训练根本没有用。
耿:当时的标准很明确,塑造人物和场景有现实主义的光辉榜样。至于如何理解作品?这是评价“标准”的冲突。我和张培力的色彩感觉不太一样,他的色彩有种生涩的强力,是与生俱来的。我的色彩相对来讲还比较“现实一点”。我比较偏爱塞尚那样有弹性的色彩。毕业创作之前我做过一些领会前人的尝试各,基本上一个星期“踢掉”一个人。我关注凡高的时间很短,不太喜欢他,我看到他的原作后,感到了他的“经营”意识。而塞尚的直线更称我心。不太喜欢曲线,我认为曲线更情绪,直线有精神意趣 。
刘:这个展览给人留下很深印象,比如你的作品《理发3号——1985年夏季的又一个光头》、《理发4号——1985年夏季的流行式样》,对于观众来 讲,这些作品的题材可能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画这些题材?
耿:那时候可画的题材还是很多的,我们都关注城市题材。“理发店”变成了“发廊”,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变化,并且经营性质也由“国营”变成了“承 包”。我记得当时拿着单位介绍信去“发廊”体验生活,见得就是承包人,这是城市中的一种新现象。
刘:1986年你们组织了“池社”,开始了“行为艺术”创作。
耿:“池社”的主导是张培力,创建“池社”就是他提出来的。我们在响应他,这是当时的实际情况。那时候我刚刚毕业,对自己还没有规划。张培力就比较清 晰,“调子”由他来定。
刘:创作《杨氏太极》这一作品是出于怎样一种动机?
耿:那时候有些不安分,觉得“架上绘画”已经不能充分表现我的感受。我自己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我发现了“距离”的问题,架上绘画就难以解决。我 做了很多尝试,在油画创作中尽量抹掉透视关系,进行“平涂”,以突出前面的一组人物,但是后来发现还有“距离”。《第二状态》进一步想消除“距离感 ”——2米的一张大画,看到的时候就在你面前了,想像中人是躲不开的,“距离” 好像被我消灭了,但其实没有真正实现。
刘:还有面部透视所产生的距离感。
耿:是的。那时候老想体验新东西给我带来乐趣,那时候画什么完全是自己的决定的,就找有兴趣的东西画。
刘:在《第二状态》中,你画的是你的同学?
耿:陶瓷班的一个同学,老乡,我们都是郑州人。
刘:《第二状态》是“85美术新潮”中的一件重要作品,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你的《第二状态》出现于90年代初期,或许你在当代美术史中的地位会 有所不同。许多批评家认为“85美术新潮”没留下出色作品,你这件作品就是一个有力反驳。
耿:我没那么深的体会。
刘:当时为什么画一个“歇斯底里” 的脸呢?不知道《第二状态》中的人物在笑什么?
耿:一方面出自我所说的“距离”问题,另一方面和我的状态有关,做“85新空间画展”的时候,我就开始关注着人的生存状态。在这件作品中,有一种无奈 的情绪在里面, “第二状态”是相对与平静的状态而言的。
刘:85年气氛相对宽松,87年就相对压抑了,国家在反“精神污染”。有些批评家从你的作品中看到了“暴力”,认为这是一种激进的方式,是一种激愤状 态。
耿:可以坦白地讲,上面所说的原因可能都不是,我当时就是想画“笑”。
刘:你认为社会给人带来一种无聊感?
耿:没有。我一直是比较积极的。新的东西一出现,我就有兴趣去了解。我对我自己,对我周围的东西都充满了好奇心。
刘:1987年你创作了作品《自来水厂》,你设置了一个空间,展览创意和展览场所的设置都很有新意。
耿:慢慢疏远了架上绘画后,我很迷茫。当时和张培力有些讨论,我试着做一些比较小的东西。他当时做的东西已经很象样子。他还采用了“邮寄”的方式创作 作品,并实施了“包扎行为”都让人感到振奋。
一天张培力突然给我看一件作品《艺术计划第2号》,这件东西对我的刺激很大。在那段时间里,出现这样一件作品是很难得的。我看了那件作品后,有一段时 间什么都做不了,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做了。张培力就问我“怎么回事?”我的回答是:“我俩一直在挖掘,而你已经挖到了,我没必要再做什么。”他当时有些鼓励 的话。半年以后,1988年《自来水厂》出来了,那以后我才有了些信心。
刘:这件作品还和“距离”有关?
耿:还是要解决“距离”问题,是“看”的一种延伸。我发现人与人的交流很困难,现在的流行说法是“上下文”的问题。比如说,我在捉摸一件事情,作一件 作品,我所拥有的“时间”是别人不能分享的,观众在读我的作品的时候没有那样一种条件,所以说“距离”是必然的。
我们常说“感动”,经历过同一个时代的人,在提到某些东西的时候会很兴奋,“感动”是建立在一些共同的条件上的。这些东西是不能缺少的,缺少了就难以 沟通。一位艺术家的感受如果不能引起共鸣,只能是私密化的,观众就会疏远他的作品,艺术家也有交流的欲望,我想解决这个问题。
我想到了一个最笨的办法,我把“画面”拿掉了,制造了一个“空洞”。在《自来水厂》这个装置里面,人看到的对象就是现场的人。每个人有了双重角色—— 既是观众又是作品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作为作品的那一部分人们还是又经验的,那么至少50%的“距离”被去掉了。其实我没有条件实现这件作品,没有资金,没 有空间,也没有权力。作品不能实现,就只能找邪门歪道了——我用画布搭了一个“布景”,做了一个假空间来演示。
刘:作品没有真正展示?
耿:没有。但恰好当时的《中国美术报》需要一些材料,我就把这件作品提供给了栗宪庭,观众借报纸了解了这件作品。
刘: 1988年你开始创作另外一件作品《表格和证书》,你向100位艺术家发出了伪造的邀请函,称自己是“中国现代艺术展”的一位组织者,邀请他们参加“中国 现代艺术展”。这件作品很具反讽意味,是针对当时艺术界已经出现的“争名夺利”的现象吗?
耿:我还是在继续解决“距离”问题。我想自己工作一半,由观众来完成另一半。很巧的是,做完表格以后,正好遇到88年的“黄山会议”,我收到的材料中有一份参加黄山会议的艺术家、批评家的名单。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那时候我知道高名潞等人正在筹备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展”,于是我就把我早些时候 制的“表格”发了出去。要说明的是没有伪造邀请函,也不可能称自己是“中国现代艺术展”的一位组织者。很多人认为这是“中国现代艺术展”组委会发出的,只有几位艺术家意识到有问题,比如说黄永砯、吴山专,费大为。有些人也非常谨慎,比如安徽美协的一位负责人 就给我写了一封信,他没有添这个表格,因为他是画展“组委会”成员,他很清楚整个事情的运作过程。他让我解释一下我的目的,高名潞、栗宪庭、周彦也都没有填。我把艺术家、批评家邮还给我的“表格”在“黄山会议”上展出,我还给艺术家发证书。那时候大家比较宽容,给了我充足时间,所有填表格的艺术家都领到了证书。
刘:你认为这件作品消除了“距离”?
耿:艺术家都参与进来了,好多人的书写痕迹都留在了纸上。一方面艺术家支持了这件作品的实现,他们在表格里添了内容。另一方面他们又阅读了这件作品, 艺术家真正看了, 当时吸引了不少人,大家都在找熟悉的人。意外的是这件东西有历史意义,也是黄山会议的见证之一。
刘:有些艺术家提到,他们从黄山会议上看到了“江湖气”,很不适应。可否这样说,你的作品是对这种现象的一种嘲讽?
耿:我当时不太清楚,因为我不太了解情况,我和艺术家、批评家没那么近,但是我觉得当时的气氛是有些怪怪的。
刘:你的“表格”触及到一个很敏感的问题——艺术家在“85美术新潮”中的“身份”问题。这是一个大家心照不宣,但是很敏感的问题。某种程度上 说,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展”是对“85美术新潮”的参与者的历史定位。
耿:其实具体历史过程没有那么明显,当有机会来了的时候,大家当然希望得到——这样可以见到各类人,进行各种各样的交流,没被选上当然很失落。那时候 很少有人想到“进入历史”这样一个问题。也不存在肖像权、版权的问题。我想到了就做了,没想那么多。
刘:1989年你的哪些作品参加了“中国现代艺术展”?
耿:《灯光下的两个人》、《理发3号——1985年夏季的又一个光头》、《第二状态》。我本来想拿新东西,但是高名潞选择了这几件作品。
刘:“中国现代艺术展”是一个带有回忆性的、总结性的展览,具体参加这样一个展览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耿:很热闹,黄山会议的时候就比较热闹了。这样一件事情把大家聚在一起,接触这些人的时候感觉很亲切,黄山会议就有这样的特征,大展也有这样的特征, 不过大展的气氛有些紧张。
刘: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
耿:大展“组委会”做这样一个展览真正的是一次“历险”,从来没有这样一种规模的展览,在这之前有一个“人体展”,震动就非常大。这次是做“现代艺术 展”,心里没有谱。前面已经作了很多工作,做了很多预防,但最后还是出事了,没有被邀请的人还在场外实施作品,听说也有闹事的。
刘:展览完成以后,你把作品拿回去了?
耿:留下了,《第二状态》被王鲁彦买走了。那时候没有钱,根本没能力把画运回去。正好他买走了,那时候很高兴。
刘:大展结束以后你回到了杭州。那时候的艺术氛围开始发生变化,浙江有体现吗?是不是把你们作为“自由化”的典型了?
耿:有变化,不过不是太明显。如果要找艺术家麻烦的话,一定第一个找张培力。另外还有一个变化,以前大家爱聚在一起,大展以后就慢慢走向了独立,自己开始做自己的事情。所有的展览活动都被禁止了,自己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画画、做东西。
刘:当时意识到有些活动是不被允许的?
耿:对。那时候很多人都出国了。包括高名潞、周彦、费大为都走了,还走了好多人 。
刘:89年可以说是一个转折期,你在此后创作的作品反映了你对新现象的关注。比如《同意1994年11月26日作为理由》。
耿:那时候没有展览,艺术家彼此之间也没有来往,各做各的事情,后来就有些躁动,但是又没有条件,一些形式就这样被挤压出来了。《同意1994 年11月26日作为理由》没有展出,只是以“卡片”的形式出现——用卡片纪录我们所做的事情。参展艺术家有北京的展望、姜杰,上海的陈妍音,钱畏康、施勇,杭州的 王强和杨振中等。 那时候有一个目的,就是看看大家所处的状态。把“时间”作为一个理由,要求大家在这一天同时做一件事情。
刘:为什么雇了一个人,自己不具体实施作品呢?
耿:其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胆子小呀,喜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面,不太愿意出面。我自然想到谁能代劳?我的作品潜藏了我和“执行者”之间的关系, “证明人”也介入其中。还有一方面,这件作品还涉及到“感受”问题,直接去看与通过别人的眼睛去看是不同的。
刘:你后来又创作了《怎一个“ ”字了得?》(1997—1998年),还有一件作品是《光明的一面与黑暗的一面》(2000年)。我从你后面的作品中看到你前面创作的一些作品的影子, 比如说你以前创作的《第二状态》与《光明的一面与黑暗的一面》都表现出你的冷峻的分析态度。
耿:可能有这方面的联系。
刘:在我与你联系的过程中,感觉你总是保持着一种警觉,你在遇到一件事情之前,首先用怀疑的眼光去打量这件事情,别人可能喜欢向前冲,你则向后躲。
耿:胆子小(笑)。
刘:现在后头看85年到89年这段历史,你怎么看?
耿:像王广义、张培力是一些兴风作浪的人,他们可以制造一些事件,我只是响应,我的意思是说这段历史是他们创作出来的。
刘:这是一个个体的历史?
耿:当然是群体的,我也在里面,只不过我们不太一样。
刘:但是到了最后只有几位艺术家留了下来,很多艺术家都“消失”了。看似偶然,后面一定有一些因素在发挥作用,除了客观原因之外,还有主观原因吗?
耿:历史有时候是很私人的,不是大家都在撰写历史,是几个人在疏理这段历史,比如说你,你在通过我了解历史,你所得到的东西是你的第一手资料,但是这 些资料和历史之间有很大差距,中间有些空白,撰写历史的人来填补这些空白,想象力就进来了。不健全的资料加上个人的想象力就是历史,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呢?
刘:有了这样一段经历,感觉当时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耿:那时候做事比较兴奋。我那时候看到了三种作品:一种是艺术家直接拿别人的东西用,然后创作出来的作品;聪明一点的艺术家用别人的公式解决自己的问 题;另外一种艺术家发现公式不好用,自己解决问题。
对我来讲,艺术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它只是我看世界的一种媒介,通过这种媒介看世界,你会看得更细致,会看到很多不同的东西,这是艺术对我的帮助。
85时期具象绘画的几个人物:耿建翌
耿建翌是杭州’85新空间展的主要人物之一,亦是其后的“池社”与张培力一起的重要成员。他在浙江美术学院毕业时期所作的《灯光下的两个人》以其呆 板、冷漠,给观众以极深的印象。与美国某些照相写实主义画家的惯用的手法那样,这幅作品的人物被高度概括化了,两个人物虽然在一起,但是很难确定他们之间 是一种什么关系,穿蓝衣的女子与穿红衣的男子同坐桌前,却有一种奇怪的前后关系,男子阅读报纸以及女子双手紧握的两个动作,似乎强调了一种暗示,在这里, 具象的造型反过来加强了这种思想性的揭示,这也是整个’85时期具象绘画所少有的。’85新空间展作为’85美术思潮时期的主要展览,其引人注目处,也在 于这种高度强化了的具体形象所给予的思想的震撼力。《理发3号――1985年夏季的又一个光头》就是这样一幅令人难忘的作品。从标题上看,其实这是后来的 王朔式文学体裁以及“新生代”戏谑风格绘画的开始,作品的内容似乎是司空见惯和无意义的,但“光头”这个形象与“1985年夏季”这个具体的时间联系起 来,这就使人有一种社会学式的联想,“又一个”说明“光头”已成为一种时尚(包括理发师),这种时尚,通过强调显示了它的荒诞性,观者在这种荒诞性意味的 引导下,变得深思起来。
耿建翌有影响的作品还有《第二状态》,四个光头人像大笑的巨大画面,使“笑”的内涵不真实起来,有的艺评家曾认为四个大笑的人像是一种对人的笑的抽 象,这是有道理的,“对人的笑的抽象”,抽象两字指明了耿建翌这幅作品的真正意义,即“笑”的本质的揭示,在这里,笑没有时间和原因,所有的文学性的联想 均对不上号,笑作为喜悦和可乐的名词,在这里成为一种肌肉运动,在世俗的喜悦面前,以至于我们深深怀疑起自己来。
耿建翌和参加“池社”的其他成员一样,不久以后就对他原有的那种绘画形式产生厌倦。在1987年第1期的《美术思潮》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们从反省中看到,’85新空间的指向性和针对性,是源于对某种现象的不满。这虽然在一定阶段有其合理性,但仅仅凭借着一种不满,最终并不利于我们进行具 有建树意义的艺术活动。而这样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只有建立于对本质的认识之上,才有可能实现。同时,随着时问的推移,我们也对“新空间”呈现的审美态度和 造型样式日益反感,而其中过多的注释哲学表现人性也开始使我们感到难受。
这段话在我看起来并没有其正触及到新空间的本质之处,虽然有“对某种现象的不满”等因素,确定会妨碍绘画精神性的自由程度,然而这种对现象的认识,是 可以逐步深化的,并不应成为影响“对本质的认识”的理由,什么是“具有建树意义的艺术活动”?在80年代中期那种几近春秋战国时代的新潮美术的背景下,似 有急功近利之嫌。“新空间”由于题材和具象的形式等关系,在没有完整思想的情况下,确实是很难再深人和继续下去,但形式本身不是问题,因此,当他们误以为 “新空间”的审美态度和造型样式已经过时,而重新形成了“池社”,不久便证明了它的生命力的短暂。
今天看来,’85新空间虽然在具 象绘画领域,特别在80年代中期那样的背景下作出过重要的贡献,但它的中断,本身说明了艺术家对它的认识,还不是当代新具象新写实回潮中的那种认识,在当 时,它是因对传统样式的现实主义的不满中产生的,而对于要重新认识写实的、具象的传统,他们当时还缺乏足够的自觉能力。
作品解读
《理发三号——1885年夏天的又一个光头》这一令人发笑的标题与作品画面并无逻辑上的联系。这不过是一个极为普通的理发刮光头的场景罢了。画面运用了大量的蓝色来制造冷漠的气氛。理发的人和被剃光头的人都被直截了当的简化成玩偶,动作凝固、呆板。
关 于“新具象”
老实说,在中国现代美术运动中,究竟有没有存在过自觉意义上的、与西方现代艺术对应的“新具象”艺术?我没有把握。但是这并不重要,一个不可否认的事 实是,具象绘画自80年代以来,仍然是中国当代绘画的主流,虽然风格多样,但这不妨碍我们从中去发现一种共同的新的倾向。
从1980 年算起,在此起彼伏的美术群体中,明确提出“具象”这个字眼时,只有两次,第一次是1985年6月在上海静安区文化馆举行的“新具象画展”,参展的是一些 来自西南的艺术家;另外一次是1996年在中国美术学院画廊举行的“回到视觉――具象表现绘画展”,由中国美术学院的五名油画系青年教师的作品组成。两个 展览的距离之大,使得在通常“具象”的意义上无法相提并论,“新具象画展”的代表艺术家毛旭辉说:“何谓新具象?即心灵的具象,灵魂的具象。”而11年后 在杭州湖畔举行的“回到视觉――具象表现绘画展”的“前言”说:“回到视觉,就是回到目光所及之处,回到事物的本身,回到视觉主体与视觉对象――人与事物 的遭遇之处。”前者的表现主义色彩以及后者强调的“回到视觉”,既有相同之处又有明显的区别,因此显而易见,他们既非因果关系,也不完全是时间上的继承和 发展,这一点,我还要在后面的章节中详细谈到。
关于“新具象”艺术,引起我兴趣的是,目前美术界“写实”风格绘画的回潮。用“回潮”这个词可能已很不确切,因为在各种向“现实主义”“写实风格”“具象 艺术”等名词靠拢的过程中,艺术家对非抽象的写实的绘画风格的重新注意,并非是复古或在原来起点上的再次开始,写实呈现更广阔更复杂的面貌,它确实是艺术 家对于当代自身生存境况思索的一种反映。因此,在我以下将要展开的叙述里,更多地考虑艺术家如何以自身的经验和体验,来选择写实的艺术语言,并以此传达出 有别于传统的具象艺术新的含义。在这样的界定下,“新具象”不再作为流派而存在,而仅仅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现象。
【编辑: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