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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装置和视像艺术也是一种纪录片

来源:羊城晚报、优酷 作者:文/邱华栋 视频/优酷 2010-10-09

 艺文中国之张元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看张元拍摄的电影《广场》时的情景,那是在1994年的某一天,我骑着一辆花了20块钱买来的旧自行车,在喧闹的北京街道上急速穿行,心里弥漫着一种赴宴者和去与特务接头的复杂心情,来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附近的某个地方。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发现那儿已经有很多人了,因为有很多文艺青年都听说了今天要在这里放映《广场》。有人指给我看,那个就是张元。我遥遥地看过去,发现了一个拥有一头卷曲的爆炸式发丛的男人,其发丛像荒野不羁的烈焰一样,在逐渐暗下来的屋子里燃烧。这是他最主要的形貌特征,多少年都没有改变。

当时,我已经在一个朋友那里看了他拍的电影《北京杂种》。在那部片子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北京“杂种”,像虫子一样在北京生活并嚎叫,还随地小便。张元因为这部片子获得了国际声誉,他靠筹集外资赞助来拍片子,拍完了就带到国外电影节去参加评奖。这在当时是一些电影导演的生路,不得不依靠“地下电影”的方式生存,如同走红道与走黑道,或者是走华容道,人总得想办法生存下去。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想,而这部纪录片《广场》,是张元用35毫米的黑白胶卷拍摄的,长达95分钟,以写实镜头拍摄了天安门广场的方方面面。画面上,人们在自由走动,鸽子在天空中飞翔,在天空深处,有越飘越远的风筝。毫无疑问,天安门广场在很多年间都是中国人生活中的一个精神核心,拍摄广场和广场上的人,就等于拍到了中国人基本的精神状态。整部片子的基调是纪实的,中国人在广场上信马由缰,十分安定团结幸福祥和,就连天安门城楼上那幅巨大的毛主席像,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我们很多人挤坐在那么一个鬼地方,一个小小的看片室中,隐藏在黑暗中看这部片子。

我记得小放映室中坐了两百号人,什么人都有,烟雾缭绕,像是一次黑帮和文艺青年的聚会,四面八方的文艺青年像狗闻到了腥气,一起都来了。《广场》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的画面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在毛主席纪念堂后面有个地方在做毛主席纪念章,有一块巨大的毛主席纪念章由于未完工,只有一半的脸,而另一半完全空着!一种空白,这就是这部片子很绝的地方,一点儿也没有损害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我们心目中的位置,但那幅巨大的像章只有半张脸在慈祥地凝视你!那种目光还越过了你的头顶,并看穿了一个世纪。而另一个镜头则是这部片子的结尾,镜头对准的是一个站在人群中的警察。他正威严地观察四周,当他发现摄影机镜头在对准他时,他戴着墨镜从远处走过来,表情严肃,然后,伸出一只手去挡住镜头,于是镜头变黑了,整部片子也完了。

张元

 

结束“对抗”《过年回家》

 

作为第六代电影导演的领军人物,张元的名声很大。他1963年10月生于江苏,祖籍南京,自幼学习绘画。1989年在北京电影学院获得了学士学位,毕业之后就开始了个人独立制片的电影生涯,开创了中国电影独立制片的先河。他被美国《时代周刊》推选为“21世纪世界百名青年领袖”之一、被《中国青年》杂志社选为将影响下世纪的100位青年人之一、被《新周刊》和新浪网联合评选为全国十大新锐青年;1999年他导演的电影《过年回家》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奖;2001年,他被联合国授予文化和平奖;2006年还获得了梵帝冈罗勃特-布莱松奖。美国哈佛大学举办了“哈佛向张元致敬电影展”,香港市政局组织过“张元电影作品展”,先后放映了他的7部电影,英国、法国、阿根廷也都举办了类似的活动。可以说,张元的名声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的边缘性,多年来的地下电影状态和独立制片的工作方式,使他赢得了某种国际声誉。尽管有同行不以为然,认为张元的成功仅仅是因为他的“对抗”,嫉妒他怎么会有如此高的荣誉,他们认为,“他的电影中没有技巧、没有亮点,有的只是平铺直叙的故事结构,与新锐导演的名声相去太远。”

 

但我不这么看。我觉得张元是第六代电影导演那一长串名字,比如娄烨、张扬、张一白、王小帅、王全安、宁浩、贾樟柯、陆川、曹保平、章明等等中间非常耀眼的一个,就在于他那独特的电影语言和风格。人们也许会忘记,他是从体制内的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毕业的,科班出身,在我和他的接触中,张元也并不像他的发型那样总是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待人接物和蔼可亲,谈人论事都态度冷静和客观,对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很友善。

 

张元的电影中,喜欢把主角设定为普通人或者是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尽管他的电影的意识和姿态是先锋的,前卫的,实验的,但是,可能是生活中的低调影响了他的艺术观,使得他喜欢把镜头对准那些他感兴趣的人和事,尤其是正在发生的事。他的生活也很简单,白天除了睡觉和剪片,一般都不轻易出门,只有在晚上奔赴朋友的约会。在夜晚的北京,张元会出没于那些有可能碰到圈里人和熟悉的人的酒吧或餐馆,来排遣心中的孤独和疲惫。有时候,我能在巴娜娜、88号俱乐部等地方,见到张元那因为酒精作用而显得很红的大鼻子和木讷的脸,其实,这个时候正是他兴致最高的时候,他正在借助自己的一双醉眼,去悄然观察灯红酒绿中的人们。

 

张元至少在“地下电影”状态里工作了10年,之后,他对自己的“对抗”感到不耐烦了,因为这是一种非自愿的“对抗”,本身并不是他情愿选择的。最后,他以一种结束“战争”的姿态与当时的电影局领导谈判,终于得到了一张解禁令。从电影《过年回家》开始,他的电影像非盗版的书那样终于挂上了国家电影制片厂的厂标,可以在国内公开放映了。

 

张元已经拍了20年的电影。1989年,他执导了电影处女作、故事片《妈妈》,2009年,他执导的故事片《达达》上映,这期间,他拍摄了故事片和纪录影片16部,还拍摄了大量的MTV,走过了一条艰难曲折而又激情四射的独特的电影之路。

中国电影进入了票房黄金时代

 

3D电影并不难做

 

记者:从《妈妈》到《达达》,20年过去了。你还在前进。

 

张元(以下简称张):是,我还在途中,还在前进。

 

记者:下一步计划呢?

 

张:主要在为上海世博会的太空馆做一部3D的科幻短片,8分钟。

 

记者:我看了报纸说,《阿凡达》让中国电影人看了以后都沉默不语了。

 

张:我觉得没那么可怕。这一次我要不参加上海世博会的这个3D制作,我也不知道,做了以后才发现并不难。但的确,中国创作人员的想象力、制作人员工作的毅力都不行,大家太浮躁。像《阿凡达》,人家詹姆斯-卡梅隆用了10年时间来做。人家的这个团队,什么都不做,10年时间只来做这个。你说,有投资人愿意让一个导演10年才出一个活儿吗?没有。大家都很短视。可是你看,《阿凡达》光票房就超过20亿美元了,衍生产品还要多,等于人民币几百亿的产值,算起来,还是大赚了。我们不会算大账。说到3D,不光是视觉的革命,也是技术的革命。电影本身就是技术的不断革命造就的。电影就是严重依赖技术和艺术的东西,是艺术和科学技术的交织。以前先有默片,然后到有声,黑白到彩色的,宽银幕到3D,这个过程发展非常快,一百年就全有了。这跟现代人对视觉的要求有很大关系。你想,最初做特技的时候,很粗糙,像《西游记》,人完全是贴上去的,大家却很满足。所以,3D片会越来越重要。这都是人追求视觉真实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是以普及化结尾,这就相当于学习绘画的过程。最开始学画,要像这个人。为什么要画得像,实际也是得到一个真实的过程。

 

 

记者:包括卡梅隆自己也说,中国的3D竟然发展得这么快。一个月就多出了200多块银幕。

 

张:是啊,技术上对导演来说是没问题的。难就难在耐心,包括投资。还有就是自己对美和视觉的追求,是不是彻底的。

 

记者:做完了世博会的短片还准备做个长片3D的吗?

 

张:我想拍一个3D的科幻片,条件允许的话。

 

记者:那纪录片以后还会拍吗?

 

张:会啊。纪录片我还要继续拍,拍很多的。

视觉的震撼可以让人忽略情节

 

记者:我还记得看弗拉哈迪的《北方的那努克》和梅索的纪录电影,依旧很震撼,永不过时。

 

张:对。纪录片有太多种拍法了。除了现在的纪录片,还有装置和视像艺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纪录片。而且,中国很多视觉艺术家都已经很成熟了,像杨福东,汪建伟,他们本身就在创造视觉的影像。那种影像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不像电影产生公众的效应,但是它的存在的意义同样在推动人类视觉的发展,还有一点,为什么没有情节,还会有那么强烈的视觉影像呢?原因是,视觉精神是完整的。所以,视觉有很多种方式。像《阿凡达》,它再造了一个星球。但实际上,你看,那些外星人和土著没什么区别。它的情节本身就是一个反人类的情节,但是,人类还能接受。因此,情节本身可以说不是个最重要的地方,还是视觉的震撼,《阿凡达》中的3D那么完整、完美,实际就是到了桂林、黄山的感觉,反过来看中国山水。但是,影片的意象是很奇特的。

 

我国电影审查制度需要反思

 

记者:现在,媒体报道说,中国电影正在进入一个黄金时代,你觉得呢?

 

张:其实是票房的黄金时代,据说2009年的票房是60亿元人民币。而且,现在的电影越来越多,影视公司也很多,看上去的确繁荣了。但是,还需要更多样的、更多元的电影作品出现。像好莱坞,人家有《阿凡达》、《泰坦尼克号》,同时,也有科恩兄弟和大卫-林奇的电影,也有科波拉和昆汀的电影,这才正常,他们的种类很复杂。现在,中国电影的环境和韩国、法国、德国有些类似,虽然市场很大,可是我们在世界上的放映量,只占全球市场的3%,可能还更少。我们的片子,真正能在国外上映的也很少。所以,什么是文化价值的输出和输入?我们的价值观需要什么样的价值体系去传达和支撑?这都是我们的电影人应该好好想想的,不要整天都是票房,票房。我们来看韩国电影,韩国这么小的国家,人口很少。而且韩国电影的真正发展,是从1996年开始的。我印象很深,1996年以前的两三年,韩国才真正开放了它的电影制度,把电影分级和各个方面做得很细。1996年釜山电影节举办时,韩国的电影和电视剧还不是那么热闹,1996年到现在,你看才多长时间,13年多一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韩国成立了大量的电影公司,拍了大量的影片,在世界电影中放映的份额越来越大,而且还都是艺术电影。当然,近几年他们的题材也越来越极端了。说到这里,也就说到头了——我们除了电影工作者以外,电影审查制度也要反思一下,电影这个东西,到底能产生什么社会影响呢?所以说,国家的政策和制度支持也很重要,比如,科学的检查和分级制度的建立,资金的支持等等。

作者导演很难生存

 

记者:就从你这20年的从影经历来看,中国电影的变化很大。总体来讲,我觉得是在朝一个非常好的方向走。

 

张:那当然,现在,独立制片已经变成大家都习惯的事情,很正常了。但在以前,还是非常禁忌的事情。在我20年里拍的一些片子里,记录了一些人的变化和真实生活,除了我自己的电影艺术追求以外,还记录了一个时代的影像。我以前也谈到了作者电影也许会死,最重要的是如今过于商业化的电影环境和生产机制,可能不太会再提供放映的地点和时间段,你看,现在哪个时间、哪个影院在放艺术电影呢?我们根本没有。“电影将死”这句话,最早是安东尼奥尼说的,他的意思是他也看到了好莱坞商业电影对其他影片、尤其是艺术电影的挤压。在1980年代以前,法国、欧洲、日本出了很多个性化的导演,今天,你看,似乎越来越少了。有人说,现在没有什么大师,只是票房的考虑。

 

记者:但是我觉得,你就是一个作者导演。贾樟柯也是。

 

张:嗯,但是,我们这样的导演能生存多久?确实是有些难度的。但是,作家导演的价值在那儿,还有市场的3D电影,也是一个方向,并不可怕。从技术到艺术,还是可行的。我说为什么说3D不那么可怕?在1991年,我和崔健最早做MV,就已经开始做了。崔健还是很担心,请了杜可风、谭家明来看了以后,他们给了肯定。后来,我还拿了第一个亚洲人在MTV的大奖。好莱坞那么多人,人家多大的投资,我们的片子还能站得住,这说明技术不是问题。现在的年轻人对电脑十分了解,我们要得更多的,是视觉的美感和超凡的想象力。你看《阿凡达》,拍的其实是人类自身的景象。所以,想象力来自于现实中的视觉体验。我们还应该有信心。也许,电影离死真的还早呢,它才诞生了110多年。
 

 


【编辑:李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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