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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帅对话刘小东:不要拿灾难本身说事

来源:外滩画报 作者:文/李静、王文佳 摄/覃斯波 2010-10-27

中央美院油画系教授刘小东

 

七个女孩围坐在一辆三轮车旁,背后是北川老县城雄伟的高山和扭曲倒塌的房屋。曾创出中国油画拍卖纪录的画家刘小东在汶川地震两周年之际绘制了新作《出北川》。而刘小东和他的创作过程则成了导演王小帅的短片《等待》中的一个镜头。地震后的北川成为两位艺术家的创作交汇点。

 

2010 年5 月12 日清早,北川老县城主街,人山人海。北川人和各地赶来的人,手捧鲜花,悼念在两年前的“5.12”地震中罹难的亲友。废弃的老县城中,一个只有几个平方米的临时工棚刚刚搭好。一名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带领着一群孩子站成一排,燃起香烛,深深地鞠下一躬,拜祭深埋在这片土地下的亡灵。

 

一个月后,一幅长4 米、高3 米的油画就在这简易的工棚里诞生了。画面中的七个女孩围坐在一辆三轮车旁,背后是雄伟的高山和扭曲倒塌的房屋。

 

10 月23 日, 这幅名为《出北川》的油画出现在2010 第八届上海双年展上。作者就是那位戴着眼镜祭拜的中年人—中央美院油画系教授刘小东。

 

同时在上海双年展上展出的还有知名导演王小帅名为《等待》的影片。用几秒钟便能记录的镜头,在《等待》中都被拉长为几分钟。细心的观众很快就发现,其中一个镜头就是刘小东在北川废弃的老县城画画的场景,与刘小东的参展作品形成呼应。

 

画家刘小东和导演王小帅是中学同学,经常一起“喝夜酒”,也在电影中有过多次合作,却从没有探讨过灾难的话题。今年年初,两人同时接到了上海双年展的邀请,地震后的北川便成为两位艺术形式完全不同的艺术家创作的交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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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东与王小帅在创作现场

 

能活下来的都是幸运者

 

5 月4 日,在去北川的前一天晚上,刘小东没睡好。坐在飞机上,他倏然担心起来。“去北川画画还是挺可怕的,再地震怎么办?”刘小东带着装水的铁箱子,去北川之前给助手们买了牛肉干,叮嘱他们到了北川也要把铁箱子灌满水,睡觉前放在床头。

 

刘小东计划以被自然灾害毁坏的北川为背景,画一组十七八岁的女孩,围坐在三轮车周围——三轮车是逃生的工具。“童男童女面对自然或人为的灾难时,都有着自救的希望。在极尽美丽的景观背后,却蕴藏着无法逃避的危险。”刘小东将这幅作品命名为《出北川》。

 

在选址时刘小东发现,地震之后形成的堰塞湖风景如画,如果不加注解,完全看不出地震的痕迹。最终他们选择了北川老县城的一块开阔地,站在这个位置,被地震摧毁的北川尽收眼底。

 

平日里,北川老县城是沉寂的,人迹罕至。一名工人叮叮当当地修葺着城外新修的堤坝。

 

劫后重生的北川人搬到了新县城,被地震掩埋的老县城只剩下残垣断壁。为防范泥石流而建的堤坝把老县城包围起来,形成一个纪念这次灾难的露天博物馆。地震使山体滑坡,建筑物倒塌下陷。几条狗在废墟上游荡,瘦骨嶙峋。巨大的石块压在路上,成千上万的北川人被深埋在地下。

刘小东在北川老县城写

 

刚到北川时,刘小东被这座废墟中的县城震惊了。“看到那些成堆的水泥瓦砾,才知道地震时真是无法救人,能活下来的都是幸运者。”

 

在刘小东的设想里,《出北川》至少要有一个典型的人物,才足以构筑这件作品的精神内涵。负责拍摄纪录片的助手佟卫军在取景时结识了小赖。小赖成为画中的一个人物,更是纪录片中的主角。

 

“5.12”地震当天,在绵阳读护士学校的女孩子小赖和同学闹别扭,跑出了学校。她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给同学发短信。就在一瞬间,刚和她发短信的同学全被埋在了地震废墟中。小赖为同学悲痛,也惦念自己在北川的家人。她和十几名幸存者搭伴,踏上了大地震之后回家寻找亲人的路。

 

地震改变了北川的自然风貌,更改变了北川人的生活。一位去县城卖粮食的农民抱怨说,他要在9 点半赶上船,接近12 点才能到乡镇。除了卖掉粮食换成种子之外,还要买日常需要的油盐酱醋,但他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又得赶回去坐船了。下了船还要走山路,回到家已经筋疲力尽了。更让他觉得心疼的是,坐船要16块,而地震前坐汽车只要两三块钱。卖的粮食减去路费,所剩不多了。

 

在佟卫军拍摄的纪录片里,第一天就出现在画面中的一条黄狗瘦得皮包骨头,肋骨根根可见。这些原本被养在北川居民家的狗,在地震中也成为无家可归的野狗。刘小东总会把自己碗里的饭分给废墟上的那些狗。十多天后,那条黄狗就胖了一圈,并成为刘小东画作中的一名角色。

 

王小帅在北川只呆了三四天。在用半年时间筹备的《等待》这件作品中,刘小东在北川画画只是二三十个场景中的一个。刘小东和王小帅都觉得,这一个镜头足以实现两个人和两件作品的交汇。

 

5月底,画完最后一笔,参与此次创作的人们向北川废墟道别。“向北川遇难的灵魂道别,愿他们安息,但愿我们的到来没有打搅你们。”刘小东在日记中这样写。

开始创作前,刘小东与工作人员在北川拜祭亡灵

 

W= 王小帅

 

L = 刘小东

 

地震发生时需要的是救援队,而不是艺术家

 

W:在你着手《出北川》的创作时,距离“5.12”大地震已经有两年的时间。就我的理解来说,有一些艺术作品,不见得是应景之作,我们有太多急功近利的应景的作品,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赶快去做,甚至有很多利益在里面。

 

L:许多正在发生的事情需要沉淀,马上去面对它,可能会情绪化主观化。我比较注意这事情过去以后剩下什么。地震正在发生时需要救援队这些实实在在干活的人,不需要我们去打扰。

 

W:就艺术作品本身来说,如果想长久下去就需要深思熟虑,不见得要赶某个时候。这样的作品思考更深入,才值得慢慢回味,流传会更久,艺术创作者在这种情况下创作是比较重要的。

 

L:艺术家的角色在生活里如果弄不好就挺“烦人”的,不可爱(笑)。所以等这件事(比如大地震)过去后,逐渐淡出大家视线了我再去。我当时画《三峡新移民》的时候,那个事情真正的高峰也过去了。

劫后余生的女孩、三轮车、北川老县城废墟,构成了刘小东新作《出北川》的主要元素

 

W:在酝酿参加上海双年展的作品时,我们说好你画画的时候,去拍一个你画画现场的画面,用在我《等待》这部片子里。你想选择的一个创作场景要有青山绿水,甚至要有河流。后来真正画画的地方唯一欠缺的就是没有河流?

 

L:我要考虑在户外写生需要的条件,就是这里能搭起画板。离建筑太近的地方没有空间搭,而且我觉得还是离受难者有一段距离比较好,我不能站在人家的尸骨上画画。有点距离,他们的灵魂可以自由往来,不会被打扰。最后选择的地方能够看到摧毁最严重的街道全貌,相距大概一公里左右。

 

W:以此来表现大自然被地震摧残之后形成的新的风景,人在新风景中继续生活与生存的状态。

 

L:我当时想过上山画堰塞湖,但去了以后发现与想象的不一样,很难表达。新形成的堰塞湖画出来只是漂亮的风景,看不出地震的痕迹。那种山清水秀让人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画的,视觉上跟地震没有关系,只能通过文字表达。绘画还是要通过视觉表现的,于是就选择废弃的县城,虽然没有河流,但也有点水。当地政府想保持地震后的原貌,并做成露天的博物馆,就在北川几公里以外的地方盖了一个新的县城。新的县城大概都是五层楼高的楼房。老的县城就在一个山沟里,这场地震把整个山沟挪位了,山全部滑坡,人都埋在废墟里面,没法救活。废墟中间的山沟,过去是个公园,比较开阔,我就在原址上画了很多。

 

W:我最初听说北川的时候,仅仅局限于地震时的一些报道。直到这次去北川看到遗址和废墟还是感觉非常震撼,可以感受地震时的悲惨景象。身临其境之后才知道,人在自然威力下有多脆弱和渺小。

 

L:进入北川老县城之后,我最直接的感受是这里像块墓地,像个陵园。我们去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是座空城。除了建筑工人在施工,找人都很难。那里的狗成了野狗,骨瘦如柴,我们呆了这么多天,狗也胖了。

王小帅短片《等待》与刘小东的《出北川》、《入太湖》共同在2010 上海双年展上展出

 

 

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挺远的

 

W:好的作品就是通过细节呈现给人思考的空间。你的这组作品包括两幅画,一幅是《出北川》,一幅是《入太湖》。在《出北川》中,画面中出现了坐在三轮车里的7 个小女孩,而在《入太湖》里,主角则是坐在船上的几个小男孩。

 

L:这两张画都跟“水”和“灾难”有关,北川近年来自然灾害频繁,人和自然的关系是我们要好好考虑的问题,太湖前几年的污染也很严重,虽然现在治理得不错,但仍然有各种隐患。“水”跟隐患的关联较大,这两张画都和水有关。地震中的堰塞湖,这是自然形成的景观,太湖也许是在人为的污染下造成的另一种景观,我是用“水”这个灾难性的概念把两边联系起来。这两张作品原来的设想有“童男童女”的味道,中国古代有“西门豹治水”的故事,是我们小时候听到的很恐怖的寓言,在河水泛滥时往里扔童男童女,所以有远古对水的畏惧,我也想以此为基础,画一些童男童女在灾难面前的表现。

 

W:不管是《出北川》还是《入太湖》,更多的意义来自人的生动,青春在新的自然面前的感动。给人新自然,新生命的一种感觉。

 

L:对于灾难的想法,我们之间不太探讨,只要有一个交汇点就够了,这个交汇点使我们的作品更有联系。根据我的初步设想,你的团队挑选了我后来画画的地点,他们能力很强,这种合作很有意思,我没有的能力你们有。而你的《等待》这部片子,北川只是几十个场景中的一个,不一定非要拿灾难本身说事儿。

 

W:我不觉得一个艺术家和北川或者其他重大灾难结合的作品就变得有意义,一点都不觉得。艺术家的抉择在于选择怎么做。比如,地震之后很多人抱着摄影机就去了,还有人马上宣布拍电影。但我觉得隔了久一点,会有更远的距离和更冷静的思考。我在北川只呆了三天,整体感觉当地的人还是比较乐观的。

 

L:虽然是这样,地震对于他们心理上的影响依然很大。画面上的七个小女孩中,有一个叫做小赖,是小坝乡卫生院的护士。小赖在地震的时候正在绵阳上护士学校,突然就地震了,她的同学全死了,就她一个人活着。她的家离北川还有很远的路,地震后没有交通,她就组织了十几个人往家走,寻找自己的亲人。她的经历是那种很典型的巨大灾难后寻找自己家人的故事。在路上,有一座山头下面住着几户人家,小赖看见地上躺着个人。她那时饿了,就摘枇杷吃,看那人躺着以为是受伤了,想把枇杷给他吃,发现他脸上叮了很多蚊子不动,才知道这个人已经死去了。小赖还算比较幸运,她的父母很安全,但他们家有几十位在北川的亲戚都过世了。我画画的地方,离她姨家只有三十米,对面就是他舅舅的住址。她有几个姨在市场卖菜的,全部被泥石流掩埋了,卖菜的棚子还在。跟小赖谈的时候,她没有哭,只是怀念她的亲人,她的阿姨们对她也特别好,放假时会去她们家做客,突然间一切都没了,连一句诀别的话也没有。我拍纪录片的助手和一位当地的医生聊,他的亲戚在山体滑坡时被埋了。他不愿意面对我们的镜头回忆起这些事,只是默默地承受,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W:你之前画过《三峡新移民》,现在又画跟北川有关系的作品,有些人把你的作品归为现实主义,并有一丝淡淡的人文关怀。我觉得所谓的人文关怀不是在于某个载体或某个技术手段,而是要能感受到人文的载体都是创作者的心,如果心放在里面,他爱的是人,人文关怀自然体现出来了。

 

L:对于过去的作品我也没有太多想。“三峡”和这次的作品感情上都很惨烈,三峡是人工拆毁,和自然摧毁一样狼藉、混乱不堪。我觉得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挺远的,我画画时当地人很多都不知道。艺术其实是自我修正的行为,我有这份关怀的心情要表达出来,对于其他人没有什么现实意义。社会意义也谈不上,大家看好作品后想想自己的问题就行了,对现实的改变是无能为力的。

 

W:这一点上我们并没有太多交流。搞创作的之间就是搞创作,不是一天到晚滔滔不绝说自己怎么创作,大家是心有灵犀的,在一个段位上,感受就行了。

 

L:在《等待》这部片子里,你想用电影的方式传达凝视的状态,接近于绘画,想让电影不动,试验一次“反电影”的路线。

 

W:我最早的感受就是当绘画作品出来的时候,它是永恒的静止的,在凝固的空间里造型,让你思考,可以一直存在下去,观赏的方式也是凝固的。电影的银幕跟这很像,但是有流动性,受到时间的限制,还有故事和其他的。实际上,我尝试像绘画一样把用30毫米的胶片拍出来的东西变成凝固的作品,挑战人在欣赏这件作品时,在没有内容推进的情况下视觉的承受能力。

 


【编辑:李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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